第25章 第81-83頁

如同南方群島的教派,巫醫也分成……我不知道具體多少種,藏書室某處肯定有詳細記錄,但我對此并不真的感興趣。我自己只見過兩種,一種傾向于利用礦石,藥劑和“适宜的天象”,就像會魔法的藥劑師。另一些更血腥,用血、咒語和動物內髒來對抗疾病,這就是為什麽後者更受詩人歡迎,盡管宰殺動物的巫醫人數更少,卻在敘事詩裏占了更多的篇幅。

我被帶去拜訪的是第二種巫醫,在眼睛見到之前,鼻子就先聞到了。血和曬幹皮毛的氣味,但血不是新鮮的,已經枯幹很久,連臭味也散盡了,剩下一股悶悶的塵土氣味。很多個夏天以前,海豹還在伊坎島的北部沙灘出現的時候,人們捕來兩三只,剝掉皮,切分脂肪和肉,當時飄散在空氣裏的,就是同樣的味道。

因為挂在樹枝上晾幹的鹿皮,我想象巫醫藏身于被苔藓覆蓋的帳篷,不過實際見到的卻是木屋,不是那種随意搭建的避難處,而是用結實木柱支撐起來的長期居所,幾乎有半個大島議事廳那麽大。時間很早,但門前已經排起了隊,不長,七八個人,有人提着兩桶魚,有人背着半只血淋淋的羊,也有人拿着小布袋,從袋子上的精致刺繡看來,裏面裝着的不管是什麽,都很可能比整群羊還要昂貴。

“我沒有任何……”我不知道南方群島人怎麽形容占蔔的費用,禮品?代價?供品?還是只說費用就行?太久沒使用叢林群島的語言,我的詞彙量像一個渾濁的池塘,水深僅到腳踝,而且到處都是野草。

“我沒有帶任何适宜交換的物品。”最終我這麽說,非常笨拙。

“先問。”那個估計是學徒的男人回答,“巫醫會告訴你價格,以後再想辦法支付。”

我走到隊伍末尾,跟在滴着血的半具羊屍後面,慢慢往前挪動。羊血标記出我們的路徑,每隔兩步一小灘,再隔兩步又一小灘,滴在無名黃色小花上,滴在石頭上,然後滴在沙子鋪成的小路上,最後滴在門前的木臺階上。等陽光穿透稠密樹冠,灑在我身上,背着半只羊的女人進去了,我站在半開的木門前,側着頭偷窺裏面的黑暗。

這座木屋肯定有別的出口,我沒有看見背着羊的女人出來,事實上,我沒有看見任何人從這扇門出來。木門忽然重新打開了,湧出一股幹燥花瓣和嘔吐物混合的氣味,一只戴着金色镯子的手示意我進去。

我進去了。

門後面沒有人,這讓我很驚訝,畢竟門縫裏剛剛才伸出來一只手。木屋裏面沒有我預想中那麽昏暗,小門廳裏的光線是藍灰色的,像下雨天,這個想法一浮現,我似乎立即聽見了雨聲,打在鋪了草的屋頂上,聲音細微,然而真實。背後某處傳來關門的砰砰聲,我扭頭去看,小門廳竟然消失了,木門也不見了,我身後是一堵石牆,挂着幾個藤編籃子,塞滿了曬幹的野花。

*魔法在南方群島尤為強勁*。我想起了《群島游記》裏的形容,看來作者并沒有撒謊。我試探着摸摸石牆,然後使勁推了推,石頭堅實冰涼,不像是假的。我不知道該往哪裏走,那個房間似乎沒有出口,看起來也不像木屋,更像潮濕的山洞,又或者說,更像我記憶中伊坎島神廟的大廳。我貼着石牆走了幾步,一腳踩進水裏,地上出現了一個淺淺的水池,池底躺着一堆火山玻璃。

*不要賣弄你們的法術了!*我對黑暗大喊,*讓我出去!*

意料之外,馬上就有一個聲音回答了我,很近,仿佛就在面前,但我面前空無一物:“不是賣弄,伊坎島人,我們不知道你看見了什麽,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我們沒有義務去找你,你必須自己找到我們。”

“怎麽找?”

這次沒有回應。

我繞着房間走了一圈,然後第二圈,思忖着不知道是否曾經有人永遠迷失在這裏,不管“這裏”到底是哪裏。我停下來,看着水池,它看起來和神廟裏的一模一樣,也許巫醫從訪客的記憶裏竊取碎片,再把它們胡亂堆砌起來。如果真是這樣,那我應該能在水池右前方找到通往藏書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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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短暫閉上眼睛,想象那扇門,然後看向右邊。

石牆上有一扇門,仿佛一直都在那裏,地面上甚至有反複開關留下的劃痕。我推門進去,走過冷風蕭瑟的走廊,像小時候那樣用手摸着通氣孔。走廊盡頭是第二扇門,低矮,沉重,我用肩膀把它頂開,發現自己站在了大島藥劑師的繕寫室裏。明亮的秋日早晨,高而寬的窗戶放進剔透的陽光。一瓶墨水打翻在最近的桌子上,一汪黑色緩緩滴落。我後退了一步,關上門,跑下樓梯,我打算跑過煮着藥劑的大廳,一路穿過森林,到村子裏去,而你會在那裏。然而樓梯把我引向一個漆黑山洞,水深及腰,每走一步都回聲重重。鳥類撲翼的聲音從上方傳來,由熔岩組成的海鷗落在我的肩膀上,熾熱的爪子燒穿衣服,我能聞到皮膚燒焦的臭味。*我試過了*,鳥兒在我耳邊說,*沒有人聽*。

*從來沒有人聽*。岩漿鯨魚接口,紅光照亮了整個岩洞。熊涉水走來,水滋滋作響,冒出白煙,它後面有一頭鹿,旁邊是兩只叢林狼,一群蝙蝠繞着鯨魚飛舞,發亮的膜翅看起來幾乎是透明的。

*人們永遠認為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關心,漁獲,戰争,商船,鍋裏的炖菜*。一條蟒蛇說,它盤踞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眼睛是兩點小小的火星。*我們的警告聽起來很可笑,很遙遠,太微小,但我試過了,我警告過他們。*

岩洞震顫起來,聽起來像水下傳來的歌聲,每一塊石頭都在共鳴。這是個火山口,不是岩洞。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但它突然就出現在腦海裏。我擡起頭,看見了從岩縫之中露出來的灰白天空。動物們都消失了,我在黑暗中向上攀爬,僅靠手指摸索可以着力的岩塊。煙從腳下湧上來,竟然有一股幹燥花瓣的味道,夾雜着嘔吐物的酸味。我的左手滑了一下,幸好另一只手已經抓穩了岩縫邊緣,我爬出了火山口,倒在一張破破爛爛的草席上,喘着氣,頭上并不是天空,而是被爐火熏黑的屋頂。四張蒼老的臉俯視着我,一雙手把我扶了起來,另一雙手遞給我一個椰殼,裏面的蒸餾酒發出強烈的泥土腥味。

“你花的時間比其他人長很多,伊坎島人。”

我吞了一口蒸餾酒,意料之外,它确實讓我感覺好了很多,于是我又灌了一大口。木屋裏并沒有別的房間,只是一個寬闊然而四處漏風的大廳,牆板開裂的地方用別的木板釘上,從縫隙裏能看到外面的樹。沒有石牆,更沒有水池,幹燥花束挂在天花板上,很多,可以說是一張倒吊的毯子。四個老婦回到草席上,一個人盤腿坐着,另外三個倚在軟墊上。她們默不作聲地看着我喝酒。

我問她們剛才的是不是幻象。

“是的。”其中一個巫醫回答,她戴着金色手镯,“有時候也不是。”

曾經有人迷失在幻象裏,永遠出不來嗎?

“當然。”

這個人最後怎樣了?

“我們把他埋葬在森林裏,就像埋葬他的祖先那樣。”

椰殼裏的酒還剩一點,我幹脆喝完了,連同底部的絮狀殘渣。我思考措辭,在腦海裏把問題揉捏成不同的形狀,最後決定從預言講起。但巫醫們已經知道了,是“和老樹對話的人”告訴她們的,我不知道誰是“和老樹對話的人”,也許這是職業總稱,并不特指某一個人。老樹已經在為死亡做準備,她們說,兩個夏天了,沒有結出哪怕一顆果實。換作以前,秋天掉下來的堅果又多又大,人就像在堅果裏游泳一樣。

可是我帶來了解決方法,我說,只要人們能夠一起唱同一首兒歌,這不難。

戴着金色手镯的巫醫大笑起來,露出缺損的門牙。“這難道不就是最困難的地方嗎,伊坎島人?”她問,“記錄下這個儀式和這首歌的島民,為什麽滅絕了?是因為他們不能唱歌嗎?”

*人們永遠認為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關心*。幻覺中那條岩漿蟒蛇的低語忽然響起,後頸一陣刺癢,我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我試過了。我警告過他們*。

“你看見的不是火山神。”離我最遠的巫醫忽然開口,她似乎是最年長的,比別人多戴了兩串手镯,“火山并不是神,只是火山,它并不關心人們死了還是活着。你看見的是過往的先知……他們的回聲,殘餘的倒影。火山會再次噴發,再次熄滅,他們死去,然後會在某一天回到全新的島嶼上,直到再次死去。”

“不,這只是……”我想不到這只是什麽,“這只是你的故事。”

“我的是故事,你的就不是?”

“也許這一次會不一樣。”

“也許。”

“你們不會幫我嗎?”

四個老婦把頭湊在一起,低聲商量了一會,最後戴金镯子的那個轉向我,說我可以帶走她們的七個學徒,這就是全部了,她們沒有更多的學徒。木屋往東的森林裏有一個小部落,大部分學徒都來自那裏,也許他們的家人和朋友會願意和我一起去,但她們不能給我任何保證。

我問我需要支付多少費用,用什麽支付。

“不用,伊坎島人,你已經付夠了。”

七個學徒裏有兩個不願意出海。所以我最後帶着五個人走到巫醫所說的村莊,在那裏勉強說服了六個人,全都是學徒們的兄弟姐妹。接下來的兩天,我拜訪了島上所有願意放外島人進去的部落,見了我能見到的酋長,不多,準确來說只有兩個願意和我說話。人們願意聽我說話,純粹是覺得好玩,他們很少見到能講南方方言,卻又不是海商的外島人。發現我不是在推銷精巧手工制品,他們很快就失去了興趣。至于火山,他們也不關心,火山在南方群島從來不構成問題。先知到處都是,多一個也不多。

我終于從南方群島起錨,駛往大火山的時候,總共有六艘船,算上我自己,三十一個人。但如果我和你能在伊坎島會合,那我們仍然有足夠的人和船。我不需要每一個人都相信我,我只需要他們做我要他們做的事,不管他們心裏怎麽想。

*這一次會不一樣的*。我告訴自己,還有岩漿鯨魚,如果它在聽的話。*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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