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84-最後一頁
火山是一個宏大而令人激動的結局,如果我們不是身在其中的話。我仍然需要時常提醒自己:火山并不帶有惡意,也并不善良,它就只是……巨石,煙霧和岩漿。人們要是強行把自己的感受移植到這堆石頭上,然後宣布愛它或者恨它,會顯得非常可笑。沒有什麽神聖力量必然會拯救我們,也沒有海底惡魔竭力加害于我們。一旦想清楚了這一點,有人覺得解脫,但更多人會感覺失落,因為我們總以為這片海洋上的一切當然是圍繞我們發生的。為什麽不能是信天翁?為什麽不能是南方群島的老樹?鯨魚會暗暗希望我們消失嗎?連同我們兇殘的魚叉?岩漿把海洋清洗過一遍之後,它們會慶賀祈禱得到回應嗎?
至于魔法。魔法是存在的,人們對它鑽研太多,敬畏太少,最終它淪落為收獲節上的陳舊把戲,人們淪落為表演這些把戲的騙徒。我也曾經認為魔法藏在某本藏得很深的舊書裏,在某一頁珍貴的紙上,或者在某一個蒼老而智慧的腦袋裏,一旦被揭曉,所有疑問都得到解答。回想起來,這是詩人的思路,伊坎島的祭師們說對了一點,我讀太多敘事詩了。
在這片海洋上,人們甚至不能一起唱一首歌。巫醫們平靜地接受了這一點,我沒有,我大聲反駁,我掙紮,我仍然想要挑戰這個我不喜歡的故事結尾。必須等到此刻,我才明白她們的尊嚴和鎮靜,如同她們母島上的巨樹。我敬佩這種尊嚴,但如果回到過去再來一次,我仍然選擇反駁、掙紮和挑戰。
還有什麽可寫呢?我坐在這裏,浪費着昂貴的墨水,本身就說明問題了。不過,我認為我有義務留下記錄,履行我的名字所授予的責任,供許多年後的陌生人參考。奇怪的是,關于那一天,關于末日,我所記得的不多,也許是震驚和恐慌侵蝕了記憶,也許這是某種殘酷的魔法:後來的人們得到的警告不應比我得到的更多,他們也必須像我一樣在路上摸索,但他們還是比我幸運,我想我已經為他們留了不少路标了。
我記得火,這是肯定的。出發後的第七個晚上,我們的時間就用完了。當時大家下了錨,正準備睡覺。遠方的隆隆聲讓大家都警覺了起來,不是遠方,應該說“深處”,水下的雷聲。這片海域不應該有活躍的海底火山,不過現在談應該不應該都已經沒什麽意義。我大叫起來,讓人們馬上起錨,散開,逃跑。
火山并沒有給我們機會。前一刻海水還是堅實的藍黑色,下一刻紅光已經膨脹起來了,如此明亮,像是站在病态的篝火旁邊,我甚至能看清楚每個人的臉,還有那些臉上的困惑、驚恐和敬畏。岩漿噴湧而出,仿佛海水只是一張薄薄的黑色梭織布,離紅光最近的船立即被吞沒了,我甚至沒能聽見上面的人發出聲音。
我繼續大喊大叫,讓他們跟着我的船,海豚知道方向,只有海豚能帶我們逃出這場災難。不過,在本能的恐慌和海底轟鳴之中,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我站在船尾,忘了手裏的槳,也忘了給海豚下指令。在夜色之中,從我腳下到地平線,整片海洋都泛出幽暗的紅色。“夜色”一詞不再準确,海把夜空映成了黃昏。我看向北面,那邊也是一片血紅,原本隐沒在黑暗中的大火山此刻如同高聳入雲的火炬,汩汩湧流的岩漿觸到海水,大片水霧蒸騰而起,和成百上千個小火山的黑煙混在一起。那是我所見過最美麗也最恐怖的景象,火光和影子互相糾纏,扭動着,爪子伸向天空,底部的黑影像打翻的墨水一樣沿着海面四處蔓延,仿佛有生命,而且是饑餓的生命,急切地尋找食物。我聽見海豚尖細驚恐的叫聲,回過頭去看是什麽吓到了它們,就在那一瞬間,一股岩漿撕開了左舷,甲板熊熊燃燒起來,船斷成兩截,船尾快速下沉,海豚拖着船頭繼續逃命,我能看見至少兩條死海豚,纏在缰繩裏,時而露出尾鳍,時而露出焦黑的腹部。所有人都在尖叫,所有東西都在燃燒,我撲向船舵,不是為了操縱方向,而是為了躲開快速上湧的海水。桅杆在烈火中折斷,發出很響的聲音,那是我最後留意到的聲響,有什麽東西擊中了我的後腦,我能感覺到自己滑倒在甲板上,墜入海水。鯨魚在我腦海中發出哀鳴,又或者真的有鯨魚在燃燒的海水裏遭受折磨,我無法辨認。我在鈍痛和昏暗紅光之中下沉,想着,我的死亡便是如此。
并不是。死亡拒絕向我顯示真面目,暫時。
我在甲板的碎片上醒來,一只腳卡在燒焦的欄杆之間。船的其餘部分不見了,更沒有其他人的蹤影。大大小小的木頭碎片漂浮在周圍,一只裝淡水的木桶在不遠處浮沉。海豚們繞着甲板殘片打轉,把它往前推,沖我發出抱怨似的聲音。我扭動左腳,把它抽出來,試圖站起來,這是個壞主意,這一小塊破木板的平衡比我想象中脆弱。我只好趴着,看着遠處的火山。黑煙遮蔽了太陽,說不清楚是早上還是傍晚。我翻過身,躺着,看着髒污的天空,有點惋惜我沒有在晚上和其他人一起死去。
一條海豚猛撞木板,輕輕咬了一下我的手,把吻部搭在木板上,要求我注意它。它被缰繩纏住了,我着手幫它解開。如果有小刀,只要兩次眨眼的時間就夠了,但我沒有,不得不花了非常長的時間拉扯死結。繩子終于滑脫的時候海豚快樂地甩了我一臉水花,我發現自己微笑起來,獨自一人,在一塊邊緣參差的甲板上,在黑煙籠罩的海上。
我讓海豚把淡水桶推到我這裏來,奇跡一般,木桶竟然是完好的。我抱着這桶淡水坐在木板中央,随着海浪搖晃。最後,我向海豚吹出了我從未用過的信號,伊坎島每個水手都學過這一段長長的、起伏的哨聲,我們都希望自己用不上,那是遭遇海難之後的求生手段之一,當我們流落外海,不知道母島在哪個方向,這段哨聲請求海豚把我們“帶到安全的岸上”,不管那個地方在哪裏。我很擔心自己吹錯了哪幾個音節,因為海豚并沒有馬上行動,它們轉着圈,往前沖刺,又掉頭游回來,如此重複了好幾次,才聚集起來,推着這塊可憐的木板,緩緩轉向東北方。
淡水喝完的第二天,我踏上了小岩島的荒僻碼頭。
——
今天我再次去看了火山。煙柱還在,但火光已經消失了。南風吹散了一部分煙,所以日出沒有以往那麽模糊。我最後一次在碼頭上等船影出現,想着今天我能看得更遠,也許會有所發現。不過,就算這片海洋上還有船,它們也沒有往這個方向來。
下午有雨,雨水會帶走更多煙塵。我決定明天出發,我的舢板已經造好了,之前在暴風雨裏坍塌的屋頂為我提供了木料。那不是一艘很好看的舢板,我的造船技術比不上你,這裏也沒有船舶可用的漆料,如果有,我很樂意再花幾天把舢板塗成節慶彩船。不過我已經在舄湖裏試了水,船艙哪裏都沒有漏,我認為已經足夠了。
如果你恰巧來這裏找我,我駛向南方海域,遠離火山,尋找新的島嶼。
Advertisement
你知道該怎麽找我,就在海豚聚集的地方。
**最後一頁**
我知道将會有除了圖法以外的人讀到這些,這封信,這篇故事,我不介意。我寫的時候也考慮到了你們,我同時想象着圖法的目光和你們的目光,既寫給他,也寫給後來的陌生人。這也是我的故事,當人們寫了一個故事,難免暗自希望有更多人讀到。
你們可以讀,但同時要明白,我預想中的讀者并不是你們。請不要拆散這些紙,更不要帶走,把它們留在原處,等大島的圖法來了,可以一眼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