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年生死劫(八)
禦書房。
虞梓墨細細撫弄着手中的和田玉簫,滿眼都是不可思議。
玉簫通體翠綠,簫管上若有若無地盤着幾絲深褐色暗紋,簫尾綴一帶紅色金絲如意結,用食指關節敲上去,回音清脆,絕對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蕭。
“這把蕭是哪裏來的?”他微微好奇,頓了頓,又笑了一下,“總不會是你的。”
他這個侄子,自幼便被立為太子,雖不受寵,卻也是先皇下大功夫培養過的,各式各樣的師傅沒少請,該學的也都學了。
厍青和聞璟總說,虞筠霭是塊練武的奇才。沈太傅也誇他文采不凡,就連教他寫字及繪畫的師傅,提到小太子也贊不絕口。可據虞梓墨所知,虞筠霭并非毫無缺點——他絕對當得上“不通音律”四個大字。
進一步講,虞筠霭對樂器歌舞一概不喜,甚至到了厭惡的地步。
聽出虞梓墨的弦外之音,虞筠霭斜靠在蟠龍寶座上,烏黑的瞳仁含着輕輕淺淺的笑,“這柄玉蕭,乃皇後娘娘青梅竹馬的故人所贈。”
虞梓墨瞪大了鳳目,好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怪不得……綠得別開生面。
虞筠霭右手扶着臉側,言語中絲毫不見半點不悅,眼中亦沒有任何波瀾。“牧歌告訴我,玉蕭的主人是琳琅宮的青老大。”
虞梓墨面色微變:“品茶軒的那位?”
衆所周知,琳琅宮的生意遍布寒山、初月和夢溪三國,蕭琳琅一門心思只想發財,從不參與江湖争鬥,更不會主動與官府打交道。是以青老大将茶肆分號開在落霜城那一天,就引起了厍家堡的注意。
“果然是雲海天的女兒……”虞筠霭嗓音溫潤平靜,“本事挺大的。”
“你能确定嗎?”虞梓墨一頭霧水,滿眼疑惑地看着虞筠霭,“雲若婉不像那麽胡來的性子啊。”
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就算有個不老實的爹,怎會與江湖門派扯上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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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筠霭反诘:“青蔻在衆目睽睽之下救下雲若婉,怎麽解釋?”
“僅憑這一點,不能證明琳琅宮與雲府有關聯。”虞梓墨搖搖頭,“雲海天壽宴前一日,雲昭遠回京路上無意間結識青蔻,興許她只是想與雲昭遠攀一把關系。”
“不能小瞧了青蔻。”虞筠霭修長的手指彈了彈桌幾,明顯有些不耐煩。“巫魅的毒霸道至極,她竟然毫發無損。掩了口鼻這種說法,連雲府的小厮都騙不過去。”
這倒确實是個疑點。
虞梓墨繼續擺弄玉簫,“話說回來,這是從哪裏來的?”
“雲若婉身邊有個婢女,喚作蓉兒,是雲府帶過來的老人。三日前,蓉兒将我截在禦花園,瑟瑟縮縮道,雲若婉入宮前,本就與青老大頗有淵源。壽宴遇刺回宮後,她抱着這管玉簫哭了整整一夜。”
“又是一個賣主求榮的奴才!”虞梓墨啐了一口,一臉鄙夷,“誰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興許只是為了爬上……”見虞筠霭俊臉下沉,又改口道:“興許只是受了雲若婉的責罰。”
虞筠霭對他的推斷不以為意,“四叔可知,青老大的原名?”
“我曾聽一個探子提過,不曉得是真是假。”虞梓墨回憶了一下:“好像叫作青弦。”
“四叔的眼神不好啊。”虞筠霭瞥一眼玉簫,“把玩了好一陣子,可曾注意玉簫上的字?”
虞梓墨這才注意到,蕭管底部的雕花部位,隐隐篆着一個“弦”字。
“巫魅揮劍來襲,我據青蔻不足兩尺之距,看得一清二楚。”虞筠霭似笑非笑,“雲若婉除去驚懼,亦有欣喜。”
虞梓墨嗯了嗯,試探道:“與其在這裏猜來猜去,不如你去一趟玉婉宮,一問便知。”
虞筠霭立刻皺眉。
“你啊……矯枉過正。”虞梓墨戲谑道,“轉轉罷了,要不了你的命。”
虞筠霭低聲嘟囔:“我不是怕她。”
只是讨厭罷了。
“我知你一朝被蛇咬,恨極了後妃之間的龌龊,但後宮亦是戰場,你不悉心打理,便會贻誤戰機。”虞梓墨講起道理頭頭是道,“何況其中自有樂趣,否則我那大哥,你那父皇,為何栽在女人手上,到死都不曾後悔的。”
虞筠霭冷哼一聲,不想理他。
“你還別說,關于你這後宮,我真琢磨過。佳麗雖無三千,比起一般人家,倒也不算少了。眼下看來,她們可以分為三類。”虞梓墨開始滔滔不絕,“其一,無可奈何者。為父兄,為家族,不得不入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白白耽誤大好年華,雲若婉便是其中之一。這一類女人既可憐亦可悲,倒不妨事。你若有喜歡的……”
虞筠霭不耐煩了,“我沒興趣。”
“沒……那好吧。其二,別有用心者。名義上是你的嫔妃,實則為雲昭飛的眼線,如蘇梅。這一類,絕不能碰。”虞梓墨絲毫不理會他越來越黑的面色,“至于其三,野心勃勃者。既不為家族利益所困,亦不為雲昭飛所用,一心一意沖着你這個人、你這個位置而來的,比如沈芷蘭。”
虞筠霭扯了扯嘴角,“四叔講了這麽久,究竟想要說什麽?”
“我是想說……其實你也不用憋這麽慘,畢竟身體要緊。”虞梓墨咳了咳,終于說出重點,“蘭心宮裏那位,你不是把鳳印都給她掌管了嗎?由此可見,她頗得你的信任,偶爾去臨幸……”
“四叔!”
“你再多說一句,當心屁股開花。”虞筠霭重重打斷他:“我動不了雲海天,卻打得了你。”
“得,不聽勸不納谏,我也不惹你煩了。我真是為你好,你不領情,我也沒法子了。”虞梓墨大笑起身,“老大不小的了,古往今來,還沒有哪個皇帝二十好幾歲還是……”
“滾!”
剎那間,硯臺與筆墨齊飛。
玉婉宮。
“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雲若婉跪在地上,心頭驚疑,恬靜婉約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異樣,盡量不露出任何異樣,乍一眼看去,完全一副貞靜之态。
“平身吧。”虞筠霭遣走婢女,随後靠坐在八仙桌前的雕花木椅上。
不言不語,只是看着她。
“皇上深夜前來,不知是為何事?”雲若婉款款起身,依然低垂着臉,輕聲問道。
“怎麽,梓童不歡迎朕?”虞筠霭挑高了一側劍眉,面帶嘲弄。
“臣妾不敢!”雲若婉再度跪下,動作莊重,不失典雅。
“朕好不容易來一趟,竟把你吓得臉都白了。也難怪,朕是有好一陣子不曾來過這裏了。”虞筠霭一把将她拉起來,“還不快快起身,莫要涼到了。”
“臣妾不敢。”雲若婉被他重重一提,全身都開始發抖。
外人只道她雲家一手遮天,呼風喚雨,可宮裏的人都知道,自從行了合卺之禮,虞筠霭再也沒有踏入過玉婉宮。
她理解他,也不恨他。
但是她怕。原來怕雲海天,現在怕虞筠霭。
父親和丈夫,她最為親近的兩個男人,也是她最害怕的兩個男人。
“別緊張,朕不是來臨幸梓童的。”虞筠霭瞥了一眼雲若婉的雙鬓,此刻已經冒出薄薄一層香汗,“有件小事,想問問而已。”
“皇上,臣妾不是……不,臣妾……”
雲若婉不敢擡頭去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心中升起一陣悲戚。“臣妾只是……”
“梓童大可不必如此懼怕,誰都可能怕朕,獨獨雲家的女兒不用這樣。”虞筠霭颀長清逸的身體微微前傾,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這一點,梓童比朕更加清楚。”
雲若婉盡量壓抑喉嚨中的顫意:“皇上,臣妾不知做錯了什麽,還請皇上明示。”
“梓童做了什麽,自己心裏清楚。”虞筠霭語氣逐漸強硬。
“回禀皇上,臣妾不知。”雲若婉心頭一緊,手掌心傳來陣陣刺痛。“還望皇上明示。”
她每日除了誦經念佛,便是讀書練琴,後宮的大事小情,一律交給惠妃沈芷蘭打理,從不過問。
虞筠霭有多不待見她,她躲得便有多遠。
“莫不是朕錯怪了梓童?”虞筠霭的眉心已經染上了一絲怒意,聲音也愈來愈冰冷:“雲相國壽宴那日出現的青蔻,和你是什麽關系?”
雲若婉大驚,不敢直視虞筠霭:“皇上,臣妾以前從未見過她,也不曉得她為何出手相救。”
除非那只發簪……
不,一定是她看錯了。
自從她淚別兄長,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那段年少爛漫的日子,早已沉寂在回憶之中,再也激不起任何漣漪。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你居然還不承認。雲相國真是八面玲珑,就連素不參與朝廷争鬥的江湖門派都用上了。朕很好奇,寒山國還有雲家伸不進去手的地方嗎?”
“皇上!”雲若婉悲泣出聲,“臣妾真的不知……”
虞筠霭的話猶如一記重錘,結結實實地砸在雲若婉的心頭。
過去的五年裏,他絕對不會用這樣的口吻與自己說話。
壽宴之後,好像有什麽東西變了。
“皇上明察,臣妾從不插手父親的事情,與那琳琅宮更是毫無瓜葛,還望皇上不要輕信他人之言,冤枉了臣妾!”
“雲若婉!”
虞筠霭勃然大怒,警告之意溢于言表。“你好大的膽子!”
雲若婉水瞬中含着淚,呆呆望着虞筠霭,他頭一次直言她的名諱,竟是在這種情形之下。
果然到了撕破臉的時候。
此時她終于察覺出,是什麽東西變了。
他的态度。
壽宴後的第三日,她派了婢女前去。原本是想問問巫魅的事。往常這樣的問話,虞筠霭便是再不耐煩,總會給她個準話。
誰知常公公直接将她的婢女轟了出去。
她不死心,又試了一次。
常公公以不敬為由,重重斥責婢女,又給轟了回來。
雲若婉早知常公公不待見她,不僅常公公,虞筠霭身邊的人,沒幾個待見她的。但這一次……不對勁兒。
壽宴之後,一定發生了什麽。
雲若婉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虞筠霭沒有再開口,冰冷的鷹眸一動不動盯着她。整整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明黃色的寬袖重重一甩,踏出玉婉宮。
“恭送皇上。”
雲若婉的嘴角嘗到鹹意,手腳冰涼。
終于松了一口氣。
虞筠霭,已不再是當年她入宮時,那個恬退隐忍、受制于人的少年天子,在歲月的磨砺中,他終究會有一天,成長為一代睥睨天下俯瞰蒼生的帝王。
雲家的日子,還能走多遠?
她不敢想。
候在殿外的常公公見皇上滿面冰霜地出來,慌忙跟了上去。
“皇上,息怒。”
息怒?
他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有什麽可怒的?
虞筠霭淡淡掃了一眼身後的玉婉宮,巍峨的殿角在暮色中發出慘淡的華光,孤零零地屹立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