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翩翩再少年(二)
晚膳過後,虞筠霭敲了敲青蔻的房門。
“請進。”
青蔻認清來人,臉都白了:“皇、皇上?”
虞筠霭挑眉,“不讓我進去坐坐?”
“……”青蔻朝旁邊讓了讓,虞筠霭順勢進屋,坐定。
窗子開着,有小鳥在窗沿上叽叽喳喳。青蔻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脖子,之前險些被皇上掐死,方才又被莫名其妙兇了幾句,眼下二人共處一室,她又緊張又害怕。
這個動作讓虞筠霭沉了臉。
他忍了忍,溫和問道:“對青痕的去向,你有什麽看法?”
青蔻搖了搖頭。
“你不用緊張,我不會傷害你。”再也不會了。
青蔻依然不言不語。
虞筠霭的耳尖微微泛紅,低聲咳了咳,“有個人,你見一下。”
說罷他提高聲音,“将人帶進來。”
馬淩推着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走進屋來。
他将那人頭上罩的黑布一拽,“跪下,老實點。”
青蔻定睛一瞧,居然是陸小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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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
虞筠霭冷冷瞥了一眼,“将你剛才交代的,一字一句,再講一遍。”
“小人不知哪個是青痕,更不知青痕做了什麽。家父所作所為,與小人毫無關系。還望諸位大俠手下留情,萬萬留小人一命。”
馬淩踢了他一腳,“廢話少說!”
陸小鵬哆哆嗦嗦地開始絮叨。
“幾個月前,小人奉了家父之命,将一個少年……也可能是少女,小人不敢确定。小人領了十幾個人,将他藏在馬車之內,從琳琅山送往落霜城。”
“小人一路上避開琳琅宮的圍追堵截,眼瞅着就要進城,他說有親戚過來接應,只是讓馬車停在城郊的一處荒地上。後面的事情,小人就不得而知了。”
“小人沒見過他的真容,也沒見過他的親戚。只是無意中見到他手中有一幅地圖,像是富貴人家的宅子。”
“小人當時好奇,随口問了一句。他說……他要去的地方一般人進不去,戒備森嚴,不愁吃穿,極為安全。”
青蔻忍不住問道:“什麽宅子?”
馬淩将一幅墨跡尚未幹透的草圖遞給青蔻,“姑娘請看,這是陸小鵬方才畫的。”
“小人其實不敢确定,只是那少年面露得意,讓小人印象深刻。”陸小鵬帶着哭腔,“且地圖上的宅院布局方正,房屋極多,所以勉強記住個五六成。如果小人畫錯了什麽,還望各位大俠海涵……”
青蔻盯着草圖看了好一陣子,擡頭問道:“馬将軍,京城裏誰家的宅子又大,房子又多?”
馬淩只好看向虞筠霭。
虞筠霭遞了個眼神出去,馬淩立刻會意,拎着大喊饒命的陸小鵬迅速離開房間。
“大三殿、後三宮。”虞筠霭修長白皙的手指停在草圖上,“至于這一片,應該是禦花園。陸小鵬的記性不差,連護城河都畫上了。”
青蔻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
“還沒明白?”虞筠霭眼中流動着促狹的光,“真笨。”
“以青老大的能力,找了小半年,竟然一無所獲,你們其實早該想到才對。”虞筠霭為自己倒了杯冷茶,又替青蔻也倒了一杯,“因為青痕,去了一個‘一般人進不去,戒備森嚴,不愁吃穿,極為安全’的地方。”
“皇上是說……”青蔻颦了秀眉,“皇宮?”
“怎麽可能!進出皇宮不需要……”青蔻努力措辭,“那什麽……”
“令牌。”虞筠霭替她說了。
“除非她在宮裏有內應……”青蔻終于明白皇上的來意,“您是說……她真藏在宮裏了?”
“以後與我講話,無須用尊稱。”虞筠霭俊臉微紅,“我沒那麽老。”
您啊您的,實在不大中聽。
青蔻:“……”
“青老大說過,青痕擅長易容,心思歹毒。她藏身宮裏,對我的人身安全是個極大的隐患。你一定不希望她在皇宮為非作歹,對吧?”虞筠霭一本正經道,“她是你們琳琅宮的人,你又是琳琅宮的宮主,對她混進皇宮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青蔻:“……皇上所言極是。”
“所以……你準備負責了?”
虞筠霭終于将準備了一整日的說辭,如數搬了出來。
說完之後抿了抿唇,十分無奈的樣子。
青蔻腦袋頓時大了,“小女子沒打算,不……小女子的意思是……該負的責肯定會負。”
虞筠霭默了默,小女子這個說法,也不中聽。
青蔻頭大如鬥,負責……皇上居然讓她負責。
“我剛才說過,你我之間無須用尊稱。”虞筠霭有些不自在,“你打算怎麽負責?”
“啊?”
“想要抓到青痕,總得有人進宮才行。”虞筠霭幾乎沒給她反應的餘地,追問:“你打算什麽時候進宮?”
“我?”青蔻指着自己,“進宮?”
進宮?進宮!
她是不是聽錯了?
“禁軍每日須對密令,青痕便是本事再大,亦不可能隐瞞至今。所以她定然藏在後宮,伺機而動。”虞筠霭補充道,“何況內廷是不允許男子進入的,總不能安排青老大或蘊大夫進宮尋人。”
青蔻被突如其來的變故繞暈了。
皇上不過是綁了陸小鵬,就問出了青痕的下落。
但馬淩一路相随,他是什麽時候綁了陸小鵬?
陸小鵬為何這麽痛快就招了?
皇上為何對琳琅宮的事情如此用心?
至于進宮……
“想好了嗎?”虞筠霭似乎很渴,仰頭将茶水一飲而盡,“想好了我就去安排,回京之後,你直接進宮。”
青蔻失聲叫道:“這麽快!”
“一想到青痕正在後宮作威作福,我覺得十分難以入眠。”虞筠霭面無表情道。
青蔻總覺得哪裏有問題,很想靜下心來琢磨一番。可皇上的态度強硬明确,對方是真龍天子,她不敢敷衍搪塞。
虞筠霭也是瞅準了青蔻的心态,索性板了臉:“你不願意?”
“沒沒,我願意的。”青蔻嗫嚅,“但聽皇上吩咐。”
這還差不多。
“那就說定了?”
青蔻腦子亂亂的,“可是,我以什麽身份……”
虞筠霭彎起嘴角,直接打斷她,“其餘事宜,你不用操心。”随即又想到什麽,“那日聽丐幫的邵齊所言,你于十年前進入琳琅宮,果真如此嗎?”
青蔻點頭:“是。”
虞筠霭直勾勾盯着青蔻的雙眸。
漆黑的,清澈的,懵懂的,甚至是迷糊的,乍一看與小時候并無二致。再仔細觀察,卻能看出些媚中生煙的意味來,到底是長大了。
十七八歲,剛剛好。
他什麽都沒耽誤。
“小女子,不,我是說,我十年前被邵老幫主所救,送進了琳琅宮。”青蔻補充道,“邵齊所言,句句屬實。”
虞筠霭接着又問:“進入琳琅宮之前,你是何方人士?”
“這……”青蔻擡首,猶豫地看着虞筠霭。
“不方便說嗎?”虞筠霭的下颚緊縮了一下,臉色黯了些許。
青蔻急忙搖頭:“沒有不方便,我只是忘了。”
“忘了?”果然。
虞筠霭不甘心:“全部忘了?”
“好像也不是全忘了,偶爾能想起一些模糊的東西,只是……”青蔻為難道,“只是零零星星的,比如镯子之類的,具體形狀也記不清楚。青二說,我是掉進河裏受到極大的驚吓,所以失去了大部分記憶,以後會想起來的。”
虞筠霭摸了摸下巴,镯子?
他們一起生活的半年裏,厍馨兒并未佩戴任何首飾。
青蔻記憶中的镯子,到底是誰的?
當年懷洣只說自己是獵戶的女兒,父親在她出生之前已經過世,母親也在六歲頭上離開,至于他們姓甚名誰,到底出了什麽事,他并未追問過。
虞筠霭不由開始後悔。
早知道多問幾句好了。
當年他只是個半大孩子,遇事想得簡單,又一心想着獨占小丫頭,怕她念着生身父母,與他生出芥蒂,故而從不主動提及。
“皇上?”青蔻小心翼翼試探道,“怎麽了?”
失去記憶的是她,皇上難過個什麽勁兒?
虞筠霭回過神來,“你早點睡,明天還要趕路。”
禦書房。
“皇上,惠妃娘娘求見。”小常子纖細的聲音在殿外響起,“已經等了半個時辰。”
虞筠霭頭也不擡:“讓她進來吧。”
旖旎山莊一行,用去了将近二十日,積壓了大批折子。
新擢拔上來的臣子呈上不少治國良策,更有些耿直膽大的,繞過雲黨直接彈劾雲海天父子,言辭犀利,字字珠玑。
至于那些被種了如意鎖的,生死由不得自己,其中罪孽深重的,大多稱病告假,說得難聽點,就是在家等死。
蘇卓經過幾個月的歷練,逐漸褪去迂腐與謹慎,嘗試着放開手腳,在你年輕臣子的協助之下,将朝中瑣碎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不知不覺中,雲海天在朝中呼風喚雨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他不會沒有察覺,更不會坐以待斃——雲昭飛這些天的動作頗大,想來是坐不住了。
虞筠霭邊翻邊想。
“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歲。”
嬌弱細膩的嗓音響起,虞筠霭繼續翻着手中的折子。
沈芷蘭端跪在地上,面似桃花帶露,指若春蔥,徐徐微風自敞開的窗子吹了進來,單薄的身子像是風中搖曳的柳條。玫粉色的細紗裹着她曼妙的身子,胸前那一片旖旎若隐若現,煞是迷人。
她一向喜藍,難得穿了件豔色的衣裙,目的不言而喻。
一盞茶過後,虞筠霭才淡淡道:“起來吧。”
沈芷蘭晃了晃酸痛僵硬的身子,艱難地起身,跪的時間過久,她覺得委屈,此時眼中已經布滿淚水,幾度哽咽。
虞筠霭語氣不變:“惠妃可還記得禦書房的規矩?”
“臣妾不敢忘記。”沈芷蘭嬌柔答道,“臣妾只是……”
“既是記得,為何還要擅闖禦書房?”虞筠霭将看完的折子往旁邊一推。
沈芷蘭微微一動,擺出一副搖搖欲墜的姿态,美目凄凄的。卻見虞筠霭又拿了一摞折子出來,始終不曾擡眼。
沈芷蘭額邊滲出絲絲香汗,心中頓覺尴尬,只得擡手撫了撫雲髻,“臣妾只是許久未曾見過皇上,心中十分思念。這才冒然前來奉茶,臣妾知罪。”
說罷,她再度跪在地上,低低啜泣。
虞筠霭重重按了一下眉心,掃了一眼伏在地上的沈芷蘭,語氣中有一絲無奈:“惠妃這段日子辛苦了。朕怎會怪罪與你,起來吧!”
“皇上!”沈芷蘭帶着濃濃的委屈,淚珠兒急急滑落,并不打算起身。“皇上為臣妾做主啊。”
虞筠霭面色一緊,重重放下手中的折子,“一上來就哭,朕怎麽你了?”
“皇上?”沈芷蘭不敢置信,櫻桃小口張成圓形。自打入宮以來,她從未被皇上如此苛責冷待過。
虞筠霭對她一向禮遇有加,哪怕她不敬皇後,也只是微笑着勸過幾句,不痛不癢的,非但未起到震懾作用,還隐隐帶着些許鼓勵的意味。
幾年下來,她算是看出來了——皇上雖不曾與她有過床.笫之歡,不是不願意,只是時局所限,一旦時機成熟,這個男人,以及後位,遲早都是她的。
連鳳印都在她這兒放着呢,不就是這個意思麽。
所以她耐心十足,信心十足。
人一旦有了耐心和信心,做事便有了底氣。
是以她做出一番柔弱的姿态,心中卻是勝券在握,哪裏想得到,皇上竟連開口的機會都不肯給她。
沈芷蘭抿了唇,心中砰砰直跳。
她是不是……太過魯莽了?
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虞筠霭依然保持緘默,将她視作無物。
“臣妾……不打擾皇上了,臣妾告退。”沈芷蘭自讨了一個沒趣,抹着眼淚搖曳而出,剛好與邁腿進來的虞梓墨撞個正着。
“惠妃娘娘這是怎麽了?”虞梓墨驚詫不已,盯着纖弱顫抖的背影思忖片刻,心生好奇:“她投懷送抱,又被你丢出來了?”
這女人怎麽不長記性。
“還不是為了彈劾她哥哥的折子。”虞筠霭冷笑,“沈彪又在京郊搶了幾片良田,被蘇卓抓了個正着。”
“難怪呢。”虞梓墨覺得好笑,“話說沈太傅博學多才,剛正不阿,怎就生了這麽不濟的兒子。”
“若非看在沈太傅以命相救的份上,沈彪長一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那你這次打算怎麽辦?”
“眼下雲黨首尾難顧,蘇卓一人幹着六部的活兒,我豈能與他添亂,自然是該怎麽罰就怎麽罰。”虞筠霭一邊翻折子一邊說,“何況我不止一次提點沈芷蘭,已經給足了沈家面子。沈彪不知收斂,合該撞在蘇卓手上。”
虞梓墨笑得別有深意,“惠妃娘娘方才哭得梨花帶雨,你還真舍得。”
“她哭她的,關我什麽事兒。”
“未開葷的毛頭小子,果真不懂風月。”虞梓墨徑自拉了把椅子坐下,“你今兒找我,有什麽事?”
虞筠霭終于放下最後一本折子,沖他會心一笑:“風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