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翩翩再少年(三)
“青痕在皇宮。”
虞筠霭開門見山,“我打算讓青蔻進宮。”
“你說什麽?”虞梓墨面色一變,瞬間站起身來。
“青痕易容之後躲在了宮裏,故而青弦傾盡全力,也未能找到她。”虞筠霭将陸小鵬的供詞複述一遍,“旖旎山莊那邊,我已經安排厍家堡的人去應對,兩日內會有結果。”
虞梓墨消化了好半晌,才緩緩吐出幾個字:“難怪你這陣子茶不思飯不想……”
原來是緊張的?
至于麽?
不對,他剛才怎麽說的?
風月之事?
查找兇犯這種事吧,實在談不上風月。
月黑風高還差不多。
虞梓墨的表情變得十分微妙,“你這膽量,說小真小,說大真大。”
虞筠霭右手托腮,眼中閃過一似笑意,“說正事。”
“讓青蔻入宮尋人的确是個法子,”虞梓墨想了想,“安排個什麽身份合适?婢女,或是……”
虞筠霭打斷他,“青痕入宮,定是殺害并取代了某個人,可能是婢女、嬷嬷或太監,也可能是嫔妃。如果青蔻的位份太低,行動必然受到限制。找不到青痕不說,還會遇到危險。”
“也是……”虞梓墨忽然反應過來,“等一下,你莫不是,在這兒等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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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你個臭小子,跟四叔耍心眼呢?
虞筠霭看着他不說話,只是耳尖開始慢慢變紅。
虞梓墨彎了彎嘴角,揶揄道:“青蔻姑娘雖說出身平民,但她屢次救駕,勞苦功高,封個昭儀、美人之類的,也是應該。”
揣摩聖意什麽的,他自認為比較在行。
虞筠霭還是不接話。
虞梓墨心裏一驚,“莫非我理解錯了?你的意思是……”
虞筠霭朝後靠了靠,“皇貴妃的位子還空着。”
“……”虞梓墨摸了摸心口。
皇貴妃乃本朝正一品皇妃之位,僅次于皇後,位列六妃之上。在此之前,虞筠霭僅僅封了沈芷蘭和蘇梅為惠、淑二妃,德、賢、宸、莊四個妃位都還空着。
這才幾天時間,都到了非卿不可的地步?
“我說,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虞梓墨眯起眼睛,一臉懷疑。
虞筠霭冷哼,“四叔莫要想歪了,我只是……”不知如何啓齒。
他和懷洣的故事,必須追溯至十年之前了。
十三四歲的少年,情窦初開,況且對方還是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口口聲聲叫他“哥哥”。
他覺得自己像個變态。
而且是個不分時間場合的變态。
那一年,先皇虞梓澈病危,他的親信雲海天為了扶持年幼的二皇子虞筠霜上位絞盡腦汁,廢太子,殺親王,盡屠忠臣。彼時沈太傅身染重疾,幾乎衰弱到無法上朝的地步,卻拄着拐杖進宮,強行要求面見病榻中的聖上一面。正是這半個時辰,致使雲海天延誤時機,虞梓墨連夜将厍馨兒母子護送出宮。聞璟亦不顧一家老小安危,一路以命相博,披荊斬棘,歷經九死一生才将他們安全帶到了小華山。
蒼天有眼,未及虞梓澈閉目,虞筠霜竟然先出了意外,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奪去他年僅三歲的生命。
虞梓澈薨了,虞筠霭重新被立為太子,雲海天依然一手遮天。
如履薄冰的歲月裏,他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更不敢大張旗鼓四處尋人,唯有将少年時期的悸動深埋于心。
他從未向誰提到過懷洣,包括厍馨兒。
那是他一個人的過往,像一枚尚未成熟的果子,每每想到它的味道,都覺得酸澀難忍,心如刀絞。
沒錯,他有一顆果子,他一直小心翼翼珍藏着它,整整十年,不敢告訴任何人。很多時候,他甚至覺得它已經丢了,或是被別人采去了。
如今他的果子出現了。
他決定摘了它。
虞梓墨揮了揮手,“行了行了,我懂了,你不用臉紅成這樣。”
不就是瞧上人家了,想娶回來臨幸麽。
找那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幹嘛。
他當然能理解。
“這話你可能不愛聽,但我不得不說——”虞梓墨試探着建議,“雲海天雖說已是強弩之末,但你畢竟根基不穩。不少重臣仍有觀望之意,其中有些個,家中尚有待嫁的小姐,他們都等着與你聯姻呢。”
“我的意思是,皇貴妃的位子,是不是高了點?”
“我還覺得低呢,只怕委屈了她。”
虞筠霭的聲音很低,但虞梓墨聽到了。
他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子。
“先定個皇貴妃吧,至于其他的,慢慢打算也不遲。”虞筠霭突然想到什麽,“對了,雲若婉的毒,解了。”
“這麽快?”
虞梓墨依然處于震驚之中,心不在焉道。
青蔻雖然絕色,但相比虞筠霭的後宮佳麗,她的性子毛躁歡脫,不夠端莊穩重,冒冒失失的,出身也低,說實在的,她配不上皇貴妃的位置。
他記得清清楚楚,虞筠霭之前對青蔻的印象很差,甚至動過殺念——虞筠霭的變化,發生在青蔻揭下面漿那一刻。
他肯定見過那朵紋面,到底是在哪裏呢?
該死的寒病,讓他的記憶力逐年下降。
再有幾年,他将忘記所有的一切。
“四叔?”
虞梓墨楞了一下,“你接着說。”
“蘊大夫的醫術名不虛傳,幾針下去,人就醒了。”
即将廢掉的皇後,醒了怎樣,不醒又能怎樣。
虞梓墨不置可否,“嗯。”
“蘊大夫能夠治好雲若婉,他的醫術,想必與夏鬼不相上下。”虞筠霭看似漫不經心道,“我想讓他,給你也瞧一瞧。”
虞梓墨微微一笑,“我不……”
“先別急着拒絕。”虞筠霭觑他,“不然四叔以為,我對蘊大夫的事情為何如此上心?”
“無論是夏鬼,還是蘊大夫,他們手中都沒有麒麟血。”虞梓墨一語中的,“興許他的醫術的确不亞夏鬼,但少了麒麟血做藥引子,便是神仙也治不好我的寒病。”
虞梓墨神色淡淡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少堡主,牧歌求見。”
“進來說話。”虞筠霭并未擡頭,目光落在夏家滅門的卷宗之上,一目十行,眉心緊皺。
卷宗上的記錄十分模糊,關鍵證據及供詞多處缺失。不但如此,他從前曾多次有意無意地詢問,虞梓墨總是抱着一副敷衍搪塞的态度,回答得模棱兩可。
夏鬼的死,固然有虞梓澈昏庸無道的因素,可雲海天為何非要對一名與皇儲之争毫無關聯的太醫趕盡殺絕?
夏鬼當年,到底做了什麽?
或者說,他知道些什麽?
暗處的角落裏,傳來牧歌輕柔悅耳的嗓音。
“啓禀少堡主,今日雲昭遠去過品茶軒。”
虞筠霭望向角落:“怎麽回事?”
牧歌低垂着臉,“蘊大夫治好皇後娘娘的奇毒,雲昭遠出于感激,将所乘坐騎——雲海天從西域高價買回來的汗血寶馬送給了青蔻姑娘。之後他們二人便一同前往京郊游玩,因為那片草地頗為平坦,一覽無餘,屬下無法藏身,只能遠遠看着,因那二人頗善騎術……屬下不小心将人跟丢了。後面發生了什麽,屬下未曾親眼見到。”
虞筠霭面色發青,“他們什麽時候回去的?”
“大約……兩個時辰之後,青蔻姑娘看上去玩得十分盡興,還留了雲昭遠共用晚膳。”牧歌雙膝下跪,“屬下無能,請少堡主責罰。”
虞筠霭:“……”
游玩,晚膳,收受禮品,小壞蛋反天了。
他用指尖輕輕敲打卷宗的邊緣,片刻後,幽幽道:“你去趟逍遙王府,告訴四叔——之前商議定下的,什麽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告期,這些個繁文缛節,盡數去了,按照民間的規矩前往品茶軒下聘,再擇個最近的吉日,将她接進宮來,越快越好。”
牧歌應道:“屬下遵旨。”
青蔻這輩子從未想過,自己居然能當上娘娘。
皇上和逍遙王做事堪稱神速,不過十天,她便帶着善琴和善棋住進歸洣殿。
據說歸洣殿本為皇宮禁地,位于皇宮西北一隅,位置雖偏,勝在占地極廣。除了皇上和太後兩人能夠随意進出,即便是寵冠後宮的惠妃娘娘也不得擅入。更有傳言說,一名剛剛入宮的小妃子不知規矩,無意間踏入院內,第二天便被送去了冷宮,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至今下落不明。
皇上用獨有的方式,宣告了青蔻在後宮的地位。
眼下正值盛夏,放眼望去,院子裏正開滿各種各樣的鮮花,馥郁芬芳。院牆用紅漆刷飾而成,院門口也吊了一盞雙喜宮燈,鎏金色的殿門上亦寫着粘了金粉的喜字。
進入殿門,最為顯眼的便是喜床,床前挂了“百子帳”,上面鋪着厚實的紅緞喜被,繡着精美的“百子圖”。
“看得出來,皇上當真下了一番功夫。”善琴啧啧稱奇,“聽說惠妃娘娘因為這個院子,氣得卧床不起,整整哭了一天,就差尋死覓活了。”
“這就對了。”善棋笑着接話,“動靜整得越大,越沒人懷疑咱們進宮的動機。你想那些個嬌滴滴的娘娘,要是聽聞青痕那般兇惡之徒藏在後宮,還不得吓到花容失色。”
青蔻環顧四周,只覺殿堂金碧輝煌,院子美輪美奂,越看越覺得心裏發毛。
她不會上了賊船,下不來了吧。
“你們兩個覺不覺得……”青蔻揪了把樹葉撚在手中,“不大對勁兒……”
“哪裏不對勁兒?”
虞筠霭一下朝就趕過來了。
今天是青蔻入宮的第一天,他想陪她一同用膳。
以後的每一天,他都想陪她一同用膳。
不僅要一同用膳,還要一同做許許多多的事情,比如逛園子、逛夜市、練功夫、生幾個孩子……虞筠霭的臉紅了紅。
“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快快平身。”虞筠霭扶她起來,順帶糾正她的用語,“以後要自稱‘臣妾’,可記住了?”
青蔻抿了嘴,面露尴尬,“記住了。”
虞筠霭心情好大,揮揮衣袖,“你們先下去。”
善琴善棋随即告退,院子裏只留虞筠霭和青蔻二人。
“喜歡這裏嗎?”虞筠霭嚼着笑意,獻寶似的,“我和太後散心時,都喜歡來這裏。那一排元寶楓,是專程從小華山移過來的。”
十年前那場浩劫,厍馨兒心灰意冷,回宮之後便不再插手宮中瑣事,終日禮佛,将一切交予虞筠霭和虞梓墨便宜處置。
她唯一眷顧的,只有這個院子而已。
她在等院子的主人。
後三宮的西北角,一向被當作未成年皇子及公主的居所。厍馨兒當年選在這裏建歸洣殿,是抱着何等的希望。
虞筠霭的目光有些游離。
關于青蔻,該怎樣對厍馨兒說起才好?
他這算是強取豪奪了。
青蔻只好說喜歡。
虞筠霭拍拍她的腦袋,“餓了吧,進屋用膳。”
青蔻與虞筠霭共膳次數多了,不再緊張。
她自幼長在蕭琳琅身邊,沒養成食不言寝不語的習慣,虞筠霭也想與她多說幾句,套套近乎,早将規矩之流抛諸腦後。故而二人邊吃邊聊,氣氛輕松随意。
“青痕身上可有什麽特征?”虞筠霭替青蔻夾了一只丸子,又替她盛了一碗西湖牛肉羹。“慢點喝,當心燙。”
他做得過于自然,自己都沒注意到。
青蔻的注意力也不在餐食上,手持銀箸想了想,“琳琅宮弟子衆多,且大多分布于市井之間,為方便互相辨認,師傅曾為我們打下一個印記。”
虞筠霭問道:“什麽樣的印記?”
青蔻擡高右臂,将衣袖一拉到底,露出整只手臂來。
一股似有似無的芬香撲面而來,虞筠霭立即繃緊了身子,俊臉上升起一縷可疑的紅色。
青蔻的手臂猶如出水芙蓉,圓潤細膩,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澤,吹彈可破的皮膚下,隐約走着一道淡青色的紋路。順着紋路看去,上臂內側點着一處指甲蓋大小的暗紅色印記,形狀甚是詭異,宛若一只吐着芯子的蛇頭。
蛇頭栩栩如生,點綴在白皙的手臂上,與她臉上的紋面交相呼應,再添幾分妖嬈。
“就是這個。”
青蔻放下袖子,擡頭看着虞筠霭,卻見他雙眸漆黑,像是在極力隐忍什麽。
“皇上?”青蔻在他眼前擺擺手,柔若無骨的手臂靠近他的眼簾。
“青蔻,”虞筠霭的聲音比方才沙啞一點:“以後千萬不要這樣。”
青蔻沒聽明白,“不要什麽?”
虞筠霭閉了閉眼睛,複又睜開,口氣十分無奈:“不要在其他男人面前露出手臂。”頓了頓,又補充道:“雖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你畢竟是我的……畢竟是個姑娘,随随便便露出手臂,不成體統。”
皇上管得實在太寬,青蔻很想頂嘴——她又不是真正的娘娘。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說到底,她惹不起他。
虞筠霭見她遲遲不應,語氣愈發不佳,“不許在其他男人面前露出任何部位,你可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