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翩翩再少年(六)
青蔻再次回到虞筠霭身旁。
樂師們奏響舞曲,衆嫔妃紛紛露出笑顏,相互舉酒致意,殿內氣氛一浪高過一浪。
雲若婉以身體不适為由,起身離席,虞筠霭終于找了機會問話:“可曾發現什麽?”
他右手攬過青蔻的香肩,薄唇幾乎貼住她的耳尖,醇香的酒氣撲在二人之間,帶着迷醉的意味。
熱得難以忍受。
虞筠霭挪了挪身體,又拉了拉領口。
青蔻被他手上溫度吓了一跳,又見他歪歪斜斜靠了過來,忍不住面露嫌棄:“皇上……喝多了?”
“是有點多。”虞筠霭感覺到青蔻的抗拒,不怒反笑,“別躲,我可不想讓四叔看笑話。”
“皇上,請自重!”青蔻加重了語氣。
“你先說說,都發現什麽了?”
虞筠霭深深嗅着青蔻身上若有若無的香芬,柔弱無骨的身體幾乎全部落在自己懷中,這個時候讓他自重,還不如讓他自刎。
缱绻親密的舉動,令一衆嫔妃露出嫉妒豔羨的神情。
青蔻一邊感受來自四面八方的敵意,一邊壓下滿腹問候虞筠霭祖宗十八代的想法,強撐笑顏,“啓禀皇上,娘娘們全都是真的!”
“何以見得?”虞筠霭将她攬得更緊,酒意放大了他的感官,也放大了他的膽量。
小壞蛋總不能大庭廣衆之下駁他的面子。
她不敢,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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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蔻僵硬道:“除去剛剛解了毒的皇後娘娘,痛快喝下杏花春的十幾位娘娘更不必說。至于剩下的三位……”
她的肩膀好小,脖子也好細,耳廓後面的軟肉似乎有香味……明明是習武之人,卻生得纖弱單薄,骨肉均勻,手一搭上去便不想拿下來了。
虞筠霭心猿意馬,“嗯,你接着說。”
他的酒量向來很淺,但半盞就醉,還是第一次。
而且醉得好厲害啊。
十分想要酒後亂點什麽。
這個酒,以後還是不要喝的好。
容易誤事。
“展婕妤是第一個被排除在外的——青痕不可能知曉‘紫藤荷葉竹筒飯’的來歷。”青蔻随即想到惠妃娘娘那兩聲咳嗽,“她不願飲酒,應該另有原因。”
“沈芷蘭呢?”虞筠霭摟着青蔻的手掌,悄悄勾了勾,指尖撫到的部分無不滑膩柔嫩。
“惠妃娘娘是不是假的,皇上心裏比我清楚。”青蔻挑眉反問:“青痕是來避難的,不是來争寵的,她今晚就算在場,犯得着打翻醋壇子與我一争高下嗎?”
低調還來不及呢。
青蔻的嘴角抿出個淩厲弧線——她剛吃了沈芷蘭的癟,很生她的氣,也很生虞筠霭的氣。
談正事呢,肩頸處傳來的癢意算怎麽回事?
臺上臺下,上百雙眼睛盯着。
皇上居然這麽不要臉!
虞筠霭的心思早就飛到天邊了,此刻哪怕青蔻一腳踹過來,他也不會計較,“說說劉美人。”發覺青蔻氣到小臉發白,只好收回手來取了半杯冷茶,假意抿了一口,“你盯着她的背影瞧了許久,看出什麽了?”
“皇上可曾注意她離去時的步伐?看似氣勢磅礴、虎虎生威,實則步履沉重、氣息紊亂。” 青蔻還在惱火,語氣幹巴巴的。
“青痕乃習武之人,再怎麽裝,也不可能走出那樣的姿勢來。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惠妃娘娘和劉美人有一個共同特點——身量要比青痕高出不少。易容之術,只能易臉,易不了身材及個頭,光憑這一點,便洗清了兩位娘娘的嫌疑。”
“你這丫頭看着馬虎潦草,認起真來倒也細致入微。既然青痕不在嫔妃之中,接下來就該排查婢女和嬷嬷了。”虞筠霭又将她抱了滿懷,悄聲問道:“今晚我宿在你殿裏,如何?”
青蔻呆若木雞,“什、什麽?”
“你進宮也有日子了,”虞筠霭的眼神忽明忽暗,“我給了你妃位,又給了你歸洣殿,如果遲遲不留宿,他們恐怕會生疑。”
“誰?誰會懷疑?”誰那麽無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青蔻感覺腰上的手愈發燙了,皇上的眼中亦無半點玩味之意——他是說真的?
真要留宿?
教導嬷嬷教給她的,那種嗯嗯呀呀的留宿?
“雲海天如果知道你進宮的真實目的,一定有法子比我們先找到青痕。”虞筠霭半真半假道,“然後許以重諾,诓青痕殺了我。”
青蔻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雲海天”這三個字,既不咬牙切齒,亦不冷嘲熱諷。
平靜淡漠,像是在聊畫本裏的故事。
“雲海天最近告病在家,正四處籌人刺殺我呢。”
“如今他們在暗,我們在明,絕對不能讓他們兩方聯手。”虞筠霭唇角抿成一條直線,“蔻蔻,你得幫我。”
蔻蔻?
青蔻覺得莫名其妙。
“皇上,你喝多了。”
“我沒喝多。”虞筠霭嘴硬,“只是有點熱。”
“可你醉了。”
“你在身邊,我當然會醉。”虞筠霭将下巴埋在青蔻的肩窩,“蔻蔻,我保證不碰你,就在內殿搭個小榻,行不行?”
青蔻的眼角直跳,“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說罷她倏然起身,頭也不回地逃了。
夜色已深,點點星光綴在深青色的天幕上,璀璨而低調。草叢間偶有幾聲蛐蛐的鳴叫,四處一片寂靜。
虞筠霭遣走了馬淩,孤身走至一處不大起眼的偏殿。
殿內燭光冉冉,很是溫暖。
兩名歲數較大的嬷嬷迎上前來,“奴婢恭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都下去吧。” 虞筠霭語氣淡淡,“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我兒來了?”
跪坐在佛龛前的厍馨兒幽幽問道。
“娘,我來看你。”
厍馨兒轉過身來,婉約恬靜的容顏經過歲月洗禮,愈發超然。
“飲酒了?”厍馨兒聞到他身上的酒香,淡淡一笑。
“新冊封的皇貴妃大宴後宮,孩兒高興,喝了半盞。”
“這樣。”厍馨兒低聲應了一句,再無他言。
“娘就不好奇,孩兒又納了哪家姑娘進宮?”虞筠霭酒意未散,很想逗一逗厍馨兒。
“我連你的皇後都未曾見過,”厍馨兒不置可否,“你納了誰家的,還是将誰家的打入冷宮,與我何關。”
能進宮的女人,大多非富即貴。她們懷揣着家族的榮譽與憧憬,期冀有朝一日能夠寵冠後宮,執掌鳳印,母儀天下,登上權力的頂峰。
她們當中的絕大多數,終有一日,也許很快,也許需要一段時日,但終會懂得——野心會在漫長枯燥的歲月裏逐漸老去,熱忱會在永無休止的宮鬥中逐漸冷去,當容顏不再,家族隕落,等候她們的将是望不到底的黑暗。
皇後如何,太後又能如何。
還不如坊間含饴弄孫的老妪過得舒心。
虞筠霭低低笑了一聲,“孩兒對她甚為喜愛,将歸洣殿賜予她做寝宮了。”
“你說什麽?”厍馨兒不再平靜,嗓音中透出一絲薄怒:“胡鬧!你也太不像話了!”
“歸洣殿可是你當初應承下來的,絕不亂用。”厍馨兒起身,剛走幾步,又轉回身來,“我不管你用什麽手段,也不管她是誰家的姑娘,盡快将歸洣殿給我要回來!”
“娘錯怪孩兒了,”虞筠霭嘴角的弧度迅速放大,“歸洣殿并未亂用。”
厍馨兒狐疑地看着虞筠霭,一時反應不過來,“什麽意思?”
虞筠霭上前握了握她冰冷的手:“娘可要做好準備,千萬莫要暈了……”
“您還好嗎?”
虞筠霭望着淚流滿面的厍馨兒,想要擡手替她拂去腮邊的濕意,卻被她一把抓住。
“你說的可是真的?懷洣真的回來了?你沒有騙我?”厍馨兒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沙啞的嗓音帶着顫抖,淚如雨下。
“孩兒沒有騙您,懷洣真的回來了,她現在名叫青蔻,就住在歸洣殿。”虞筠霭很是理解厍馨兒的反應。
旖旎山莊的回眸一笑,他也失态了。
小華山下一碗熱騰騰的蘑菇湯,暴風雪中怒放的萆荔草,歹人來襲時奮不顧身的小小身影……有關懷洣的記憶,就在一瞬間,化作一抹燦若星辰的淺笑,帶着一絲狡猾,一絲得意,一絲單純,一絲真誠。
封存沉寂十年的心,再次跳動起來。
每當他想起重見的一幕,偌大的皇宮不再冰冷,長夜不再寂寥,陰霾拂去,陽光普照,一切努力都有了真實的意義。
“懷洣……”厍馨兒捂着心口,“我的孩子……”
“我的懷洣,一定受了不少苦……”厍馨兒面帶急切,“快,快帶娘去看看她,娘得給她……”
“娘,我說過。”虞筠霭握緊她的手,“她失去記憶,不記得我們了。您現在貿然見她,只怕會吓到她。”
“可我……”
“您先別急。”虞筠霭承諾,“再過幾日,我一定找個機會,讓你們見面。”
“我真想馬上看看她……”厍馨兒又是一通垂淚,“你快給我講講,她現在是什麽樣子。”
“故事可能有點長。”虞筠霭扶她坐下,從雲海天的壽宴開始,一點一滴,回憶他們見面的過程。
一個時辰後,厍馨兒哭到帕子都濕透了三塊。
“既是這樣……讓我想想。”厍馨兒思忖片刻,“夙兒是我從娘家帶出來的嬷嬷,跟了我将近三十年,宮裏的規矩也好,手段也好,沒有她不清楚的。你安排一下,讓夙兒去教習那丫頭,越快越好。”
“夙姑姑?”虞筠霭一愣,面帶猶豫:“會不會太嚴苛了?我怕她……”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可沒有辦法。”厍馨兒不以為然地搖頭:“懷洣今後是要母儀天下的,她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
“娘?”虞筠霭愣了一下。
“你那點心思,十年前我就看出來了。”厍馨兒嗔怒瞪他,“如今你先斬後奏,人已經給接來了,娘娘也封了,才姍姍告訴我,不就是怕我死命攔着?”
虞筠霭俊臉微紅,低頭不語。
“雲若婉的皇後生涯,會随着雲家的覆滅而結束。可這後宮的争鬥,卻永遠不會停歇下來。”厍馨兒眼中氤氲,“若非你苦苦等了十年,我真不忍心讓懷洣踏入深宮。你要曉得,我不僅是你的娘,也是懷洣的娘。有哪個娘,會将自己的女兒推進火坑?”
“娘,您放心。”虞筠霭重重跪倒在地,“孩兒對天起誓。”
額頭點地,目中赤誠。
“此生只愛懷洣一個,絕不讓她再受半點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