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翩翩再少年(七)

虞筠霭離開後,殿角處緩緩走出一位五十多歲的嬷嬷,一襲深紫色繡絲宮裝,脊背挺得筆直,下颚線條淩厲,面容鄭重嚴肅。

“夙姑姑,你都聽見了吧?”厍馨兒定了定神,看似目色平和,唇邊卻挂了抑制不住的笑意,心情更是跌宕起伏。

“回娘娘的話,奴婢都聽見了。”楊夙微微屈膝,“恭喜娘娘,賀喜娘娘,終于與小姐母女團聚!”

厍馨兒憧憬道:“真想馬上見到她……”

楊夙極少見到厍馨兒展顏,心頭一喜,柔柔附和道,“既然小姐已經進宮,娘娘不用着急,來日方長。”

厍馨兒目光朦胧,推開窗子望着宮牆,正對歸洣殿的方向,微微出神。

懷洣失蹤後的幾個月裏,她心灰意冷,以淚洗面。彼時雲黨勢大,身患重病的虞梓墨帶着年僅十幾歲的虞筠霭受制于人,舉步維艱,前景渺茫。

朝堂政事不可幹涉,後宮諸事懶得過問,厍馨兒索性深居簡出,當起了甩手掌櫃。虞筠霭弱冠之後,大張旗鼓迎娶了雲若婉,又冊封了多位嫔妃,她不聞不問,甚至連名字都沒記全。起初還有幾位不明就裏的前來探望,通通被楊夙毫不客氣地擋在殿外。時間一久,諸妃也都習慣了,權當後宮沒有太後。

如今卻大大不同了。

懷洣封了皇貴妃,她總得找個借口,才好與之相見。

宣她觐見,肯定會吓着她,也會驚了其她嫔妃。

親自前往歸洣殿?貌似更加不妥。

還是……坐等筠霭安排?

“娘娘挂念了小姐整整十年,奴婢看在眼裏,疼在心頭。如今小姐近在咫尺,全須全尾,又有皇上護着,娘娘也該享幾天福喽。”楊夙唏噓不已。當年厍馨兒被雲海天派去的殺手一路追襲,且身染重疾,若非小華山奇遇懷洣小姐,根本熬不到今上登基。

從那時起,她便暗下決心,此生如能見到懷洣小姐,赴湯蹈火也要報答她的恩情。

“皇上方才提到,小姐身邊沒個合适放心的嬷嬷打理教習。”楊夙目中含淚,“請娘娘放心,奴婢自當盡心竭力,全力以赴照顧小姐,護她周全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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厍馨兒撫了撫楊夙的臉頰,“夙姑姑,你我主仆多年,将懷洣交給你,我是一百個放心,只是委屈姑姑,這把年紀了還得受苦受累。”

楊夙緩緩跪下,“奴婢謝娘娘信任。”

厍馨兒将她扶了起來,“夙姑姑,下面的話,你可聽好了,千萬不要叫筠霭知道。”

“娘娘?”楊夙有些不解。

“當初我雖知前方道路艱辛不明,甚至有性命之虞,卻堅持帶懷洣回京,實屬無奈之舉。”

總不能将她一個人丢在小華山。

厍馨兒不止一次想過,若懷洣沒出事,她能否安然活到今天?

恐怕不能。

斷情河那一劫,未必是禍。

“今後不論何時,如果懷洣受了委屈,或筠霭變心,或無法适應後宮争鬥,或身陷險境難以脫身。”厍馨兒咬牙道,“你一定要幫我,想法子送她出宮。”

“娘娘!”楊夙倒吸一口冷氣,“這怎麽成?”

“帝王永遠不缺女人,但懷洣就不一樣了。”厍馨兒幽幽道,“天大地大,她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您怎能,怎能……”不信皇上。

“并非我不相信筠霭,但懷洣是如何進的宮,你都聽見了。”厍馨兒面帶憂慮,“如果事先知道筠霭已經找到懷洣,在她心意不定的情形下,我決計不會讓她以皇貴妃身份入宮。我只是沒想到,筠霭居然不顧懷洣意願,以尋人為借口,強行将她哄了來。”

“娘娘這話……奴婢就有些聽不懂了。”楊夙極為困惑,“小姐能夠常伴娘娘左右,這是天大的好事,有何不妥?”

“夙姑姑,說來也不怕你笑話。”憶及往事,厍馨兒的臉上冷了幾分,“我十四歲便嫁給了虞梓澈,彼時他不過是個守着幾畝封地潦草度日,不受寵愛的皇子罷了。若非他三催四請,連哄帶騙說服我爹,将我許配給他,又恰逢逍遙王中了歹人奸計,失去儲君之位,皇位怎能輪得到資質平平的虞梓澈!”

厍馨兒悵然一笑,目光慘淡。

“起初他對我溫情脈脈,百依百順,因為他需要倚靠厍家堡的勢力排除異己,黨同伐異。一旦羽翼豐滿,他翻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護寵妃,親佞臣,廢皇後,遠太子,你能說他做的不對嗎?不能!”

厍馨兒定定看着楊夙,“他是帝王,他做了每一位帝王都會做的事情——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那是他的宿命,也是筠霭的宿命。”

“夙姑姑難道不知道嗎?我和厍家堡能有今天,是踩了多少死人的骨頭才過來的。我怎麽忍心讓懷洣走同樣的路?”

“懷洣救過我們母子的命,我若是連一份平安都給不了她,黃泉路上,有何顏面去見懷洣的父母?”

“可是娘娘,皇上對天發誓,不會怠慢辜負懷洣小姐,”楊夙欲言又止,“奴婢覺得,皇上并非……”

“虞筠霭并非虞梓澈。”厍馨兒自嘲一笑,“你的意思,我當然曉得。”随後話鋒一轉,“但你要明白,動情乃帝王大忌。筠霭若是沒有萬全把握,他的情意,不但會傷了懷洣,也會害了自己。”

她的聲音很輕,“虞梓澈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嗎?”

想當年,虞梓澈正是為了心頭的白月光,才寵信雲海天,險些逼死她們母子。好在白月光是個短命的,白月光的兒子虞筠霜,也是個短命的。

否則——她簡直不敢想象。

楊夙勸解道,“娘娘莫要杞人憂天,懷洣小姐吉人天相,逢兇化吉,當年雖然遇了些坎坷,不也當上了琳琅宮宮主?只要她願意留在後宮,有太後和皇上愛護,自然能夠享盡安康。”

厍馨兒搖搖頭,“她要是不願意呢?”

楊夙一時語塞,“她怎麽會……”

“夫妻之間講究個情投意合,兩情相悅方能長長久久。”厍馨兒突然生了一絲無奈,“你方才也聽見了,筠霭辦的叫什麽事兒?巧言令色,強取豪奪,他那般做法,與坊間惡霸有何區別?”

楊夙頭回聽見厍馨兒如此咒罵自己的兒子,且對方乃真龍天子九五之尊,一個沒忍住,差點笑出聲。

“娘娘呦,民間男女還興個閨房逗趣呢,只要懷洣小姐不介意不追究,您管他們之間如何相處。”

厍馨兒狐疑地看她,“你是說……懷洣不會怪他?”

“奴婢雖未見過懷洣小姐,但從娘娘和皇上口中,大抵猜出她是個什麽樣的性子,尋常溫潤爽朗的男子,只怕收不住她。”楊夙掩嘴低笑,“依奴婢看,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皇上強勢些霸道些,您也早點抱孫子不是?”

“抱孫子”三個字,大大取悅了厍馨兒。

她唇角彎了彎,“孫女的話,我也喜歡。”

歸洣殿。

“五小姐,出大事了!”

“嗯?”青蔻迷迷糊糊的,神情有些恍惚。

善琴沖進內殿,一把掀開錦衾,将只穿了裏衣的青蔻硬生生拎起來,“快起來啊,別睡了!”

“幹嘛,火急火燎的。”青蔻被她拽得東倒西歪,嘟囔道,“好困……”

昨夜皇上酒後化身登徒子,她被占去不少便宜,回殿後左思右想,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隐約懷疑自己落入陷阱,心生不安。聯想到青痕并未藏身嫔妃之間,又覺前路漫漫,煩亂不已,直到後半夜才将将睡着。

夢裏一會兒是青痕舉着鋼鞭朝她揮來,一會兒是虞筠霭忽冷忽熱的莫測笑容,輾轉反側,半睡半醒,此時眼皮如有千斤之重。

“都快晌午了,五小姐這模樣哪像個娘娘啊。”善琴飛速擺弄着青蔻的衣衫,“昨個夜裏展婕妤被人掐死在禦花園了,大家都趕過去湊熱鬧了。”

青蔻大驚,“誰?睡死了?”

“展婕妤。”善琴動作利落,幫她盤好領口處的最後一顆扣,“就是展紫藤。”

青蔻頓時瞌睡全無,“展紫藤死了?怎麽死的?”

“奴婢哪知道怎麽回事,奴婢和善琴一聽消息就急忙跑回來了。”善琴沒好氣道,“整個後宮都在盛傳,是五小姐下的毒手!”

青蔻胡亂挽了個髻,“我幹嘛殺她?”

“因為五小姐敬酒,展婕妤不曾賞臉。”善琴翻了個白眼,“她們說五小姐這招叫做殺一儆百,下一個就輪到惠妃娘娘和劉美人。”

青蔻頓時火冒三丈,“胡說八道!”

禦花園一處僻靜的亭子內,黑壓壓擠了一大片人。

虞筠霭早就到了,身後站着各宮的娘娘、婢女和太監,馬淩帶着二十幾名侍衛圍成一圈兒,張進正蹲在地上細細查驗展紫藤的屍身。

青蔻腳尖着地,無聲無息地移動着步子。幾個大驚小怪的娘娘見狀,忍不住驚呼:“天哪,瞧!”

“臣妾見過皇上,吾皇萬歲。”嬌小的身子飄落在虞筠霭面前,如羽毛般輕盈。

“平身。”虞筠霭目光溫和。

皇宮重地,小壞蛋動辄施展輕功的毛病也得改改。

要改的地方還真多,他隐隐有點頭疼。

青蔻不想搭理虞筠霭,于是假意別過臉去,飛速掃一眼地上的展紫藤——她身上還穿着昨夜宮宴時的羅裙,咽喉部位有兩處明顯的青黑色掐痕,唇邊挂着一絲幹涸的血跡,杏眼突起,小舌半吐。

由于沒來得及用膳,青蔻腹中一陣翻江倒海——昨夜還侃侃而談的妙齡美人,短短幾個時辰便香消玉殒,死狀可怖。

皇宮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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