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翩翩再少年(八)

張進臨時充當仵作,收好驗屍使用的工具,起身禀報:“展婕妤于昨夜戌時至亥時之間,被扼咽喉窒息而亡。除了頸部兩處淤青,身上再無其餘傷痕。據臣判斷,下手之人武功高強,用力狠準,應是一招致命。”

話音一落,周圍發出一片高高低低的吸氣聲和啜泣聲,娘娘們不知是因為難過,還是因為驚懼,通通紅了眼圈兒。

沈芷蘭扶住小亭欄杆,幾欲哭倒在地。

“藤兒死得好慘啊,你這是得罪了什麽人……居然敢在後宮行兇,還有沒有王法了!嗚嗚嗚……”

虞筠霭不發一言,目光靜靜落在展紫藤的屍身之上。

“皇上要給藤兒做主啊……”沈芷蘭跪撲上來,一把抱住虞筠霭的膝蓋:“藤兒平日為人和善,從不樹敵,不過是吃了一場宮宴,便落得個如此下場,她太可憐了……”

“眼下緝兇要緊,”虞筠霭掰開她的手指,“哭有何用!”

沈芷蘭被推離得遠了點,也不覺得丢人,揚起梨花帶雨的小臉:“臣妾不僅是為藤兒哭,也是為自己哭,更是為後宮裏的姐妹們哭……”

虞筠霭被她哭得心煩意亂,“此話何意?”

“臣妾不敢說。”眼角若有若無地瞄向青蔻,“臣妾害怕。”

虞筠霭沒了耐心:“朕在這裏,你有什麽不敢說的!”

“皇上明鑒。”沈芷蘭哆哆嗦嗦的,“據臣妾所知,這後宮裏會武功的,本來就沒有幾個。與藤兒有過節的,更是屈指可數。藤兒心思單純,得罪了不該得罪的,連命都搭進去了,下一位又該輪誰呢?後宮裏住了這麽多姐妹,難免發生幾句口角,但罪不至死。大家都是伺候皇上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忍心看着臣妾與她們惶惶不可終日嗎?”

沈芷蘭一席話,矛頭直指青蔻。

其他嫔妃紛紛效仿,呼啦啦地跪倒一片,哭聲一陣高過一陣。

虞筠霭瞥見一臉陰沉的青蔻,“皇貴妃為何站那麽遠,莫不是被展婕妤給吓到了?你過來一點。”

青蔻不情不願地走近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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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展婕妤的死,皇貴妃有什麽看法?”虞筠霭問道,面色平靜:“說給朕聽聽。”

相比厍馨兒當年遭遇的陰謀及狡詐,沈芷蘭的手段簡直是小兒科,不足一提。

他會保護青蔻,更希望她能自保。

只要他們身處皇宮,随時都會遇到這類局面。

他們需要并肩作戰。

沈芷蘭隐約感到虞筠霭的偏袒之意,更是哭得肝腸寸斷,“藤兒你死得好慘啊……”

青蔻被沈芷蘭氣到,扯了嘴角道,“啓禀皇上,臣妾不是殺人兇手。”又看向沈芷蘭,“青蔻雖然愚鈍,但惠妃娘娘話中的意思,還是能聽出幾分端倪。皇上須擦亮招子了,因為新來的皇貴妃是個心狠手辣的——昨兒殺展婕妤,今兒再殺一個,總有一天要将後宮裏的娘娘趕盡殺絕。”

“不知青蔻理解的,對是不對?”

沈芷蘭見她有恃無恐,立刻躲至虞筠霭身後,擺出一副驚恐至極的模樣來。

“皇上,臣妾……她……”

青蔻冷笑道:“誠然如惠妃娘娘所言,青蔻确有作案動機——展婕妤未曾喝下杏花春,惹惱了青蔻。可僅有動機是不能定罪的,望惠妃娘娘拿出結結實實的證據,一把坐實了青蔻的殺人之罪,好讓青蔻死也死的心服口服。”

“證據?要什麽證據?”沈芷蘭歇斯底裏地尖叫,“你會武功,這不就是證據嗎?”

“單憑這一點,就想定了青蔻的罪?”青蔻反诘,怒喝道:“寒山國哪條律法規定,只要出了人命,一概由會武功者承擔罪名?”

“深夜能夠随意出入後宮,武功高強,且與藤兒有過節。上述三條,占全的人,能有幾個?”沈芷蘭毫不讓步,“本宮怎麽覺得,只有你一個呢?”

“那惠妃娘娘倒是解釋一下,昨夜為何只死了展婕妤一個?”青蔻不怒反笑:“娘娘為何還活着?若是青蔻沒有看錯,劉美人好像也無大礙。”

劉媛立刻警惕地看着青蔻,全身的肥肉微微發顫。

“那、那是因為你來不及對本宮動手!”沈芷蘭一時找不出更合适的話語,“你、你一次做不到連殺三人!”

“惠妃娘娘對青蔻的本事不是很清楚嘛,不如讓你瞧一瞧?”

青蔻雙眸清亮,燃着熊熊怒火,右手運功重重一揮,一陣淩厲的白煙在空中炸開,亭子旁一棵三尺寬的百年老樹應聲斷裂,發出巨大的聲響。

禦花園內頓時塵土飛揚,紛繁的樹葉飛舞而下。

“青蔻不才,僅靠三腳貓般的功夫行走江湖興許兇險了些。”青蔻柳眉倒豎,眼角順着萆荔草的莖脈形成獨特的紋路,一掃往日嬌憨,貓瞳般的瞬子透着淩厲。“對付幾個手無寸鐵的娘娘,完全犯不着分開幾天。”

一衆娘娘受到驚吓,面色慘白,噤若寒蟬,場面立刻變得異常安靜。

馬淩正欲動作,被虞筠霭用目光制止。

沈芷蘭面色如土,全身冰涼,雙腿發軟,嗫嚅道:“你、你是什麽意思?你想要幹什麽?”

青蔻走到那棵老樹面前,撫了撫斷裂的紋路,皮笑肉不笑的,“惠妃娘娘恐怕不知,青蔻年少輕狂,脾氣不好,一旦生氣喜歡亂砸東西,更喜歡以武力解決問題。琳琅宮的弟子們,很少有人敢找青蔻的麻煩,更不可能反複挑釁青蔻的忍耐力——說白了,怕挨打。”

“惠妃娘娘,你可是聽明白了?”

沈芷蘭嗷一嗓子,興師動衆地暈倒了。

“那個,皇貴妃啊。”虞筠霭低咳了兩聲,“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非要劍拔弩張,動刀動槍的。”

一句話點醒了她。

青蔻是被沈芷蘭含沙射影的幾句話氣糊塗了,回過味來再一想,莫非又闖禍了?

可不是闖禍了。

禦前失儀,甚至動粗,揍她幾板子都算輕的。

青蔻一個激靈,反應過來。

“臣妾知錯了。”她嗓音軟下來,額頭冒出冷汗,“臣妾再也不敢了,望皇上恕罪。”

做小伏低的模樣,與方才徒手斷樹的潑皮判若兩人。

“若是不想被關進大理寺,你得拿出實在點的證據來。就算把宮裏的樹都給朕砍了,也不能證明你的清白。”

虞筠霭的語氣十分溫和,看向她的眼中盡是寵溺之色。

至于禦前失儀,算不得大事,雲海天作威作福這些年來,後宮規矩如同虛設,他根本不介意。

青蔻不是個吃虧的性子,動手能力很強,動嘴能力更強,這一點讓他放心不少。

皇上在給她臺階下,青蔻馬上會意,思忖片刻道:“還有兩條證據,可以證明臣妾的清白。”

“說來聽聽。”

“其一,臣妾來的路上,詢問過幾名婢女。得知昨夜展婕妤于宮宴中途匆匆離場,遣散了随行婢女,獨自一人前往禦花園。從保和殿到展婕妤的住處,禦花園并非必經之路。據此可以推斷,她定是與某人事先約好,掐準了時辰來的小亭。且不說臣妾離席時間晚于展婕妤,如果與她相約見面的人是臣妾,她為何偏要獨自赴約?”

青蔻看一眼悠悠轉醒的沈芷蘭,繼續娓娓道來:“其二,臣妾方才在四周轉了轉,在此亭西南角發現了四人的足跡。其中之一,印有核桃大小的梅花圖案,與展婕妤所穿繡鞋鞋底的花紋相同,想必是她留下的。其餘三人,如果臣妾沒猜錯,有兩名女子,一名男子。”

青蔻走至亭外,指着一處鞋印。

“皇上請看,這雙鞋印寬大平滑,并無任何紋路,十有八九是個男子,而且至少身高七尺。”

“另外兩雙鞋印,一大一小,一花一素,乍一眼瞧過去,像是某個娘娘及婢女留下的。”青蔻收回蔥蔥玉指,“至于她們是何時出現在這裏,又是何故出現在這裏的,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臣妾——”青蔻伸出右腳,在空中踢了踢,“此處四雙鞋印,全部大于臣妾腳上這雙。”

“由此可以推斷,展婕妤之死與臣妾毫無關系。”

小壞蛋幹得漂亮!

虞筠霭握緊拳頭,極力壓下想要抱她一下的沖動。

“你莫要胡說八道,後宮重地怎麽可能出現男人!”沈芷蘭勉強撐着身體,面帶不甘道,“何況你殿裏還有幾個會功夫的……”

“夠了!”虞筠霭冷冷道,“各回各宮吧!”

樹陰幽暗,一抹黑影靠在假山背處,輕輕吹出一聲短促且奇特的哨聲,似百靈啼叫,尋常人極難注意到。

虞筠霭漫步走來,四下掃了一眼。

“何事?”

“少堡主,屬下……”低沉的女聲竟帶着一絲顫意,“屬下無能,給少堡主惹了麻煩。”

虞筠霭眸色淩厲,“到底怎麽回事?”

“展紫藤……死于屬下之手。”牧歌咬緊下唇,跪地解釋:“昨夜她應雲昭飛之約前來小亭會面,屬下一直躲在暗處跟着。起初她一味贅述受了沈芷蘭的指使,被迫刁難青蔻,又道沈芷蘭欺人太甚,拿她父兄的前途作為要挾,令她委屈受盡,苦不堪言。”

“展紫藤離開之後,雲昭飛又等了半個時辰左右,他……”

虞筠霭冷笑,“他約了安莺兒。”

“雲昭飛與安莺兒耳鬓厮磨,屬下只得躲在樹上,誰知展紫藤不知是怎麽想的,離開許久又突然折了回來。屬下老遠瞧見展紫藤朝亭子快步跑來……”牧歌面皮發紅,“彼時雲昭飛與安莺兒一邊歡好,一邊問及虎符之事。屬下一時心急,想要攔住展紫藤,于是……”

“事畢之後,屬下倉皇離開,并未引起雲昭飛和安莺兒的注意。但虎符的下落,屬下并未聽清。”

虞筠霭不置可否。

牧歌的做法雖有欠穩妥,但事關虎符,她是不得已而為之。

如果被撞破好事,雲昭飛非但會殺了展紫藤,亦會殺了安莺兒。

雲海天和雲昭遠行事謹慎,想要得知虎符藏匿之處,必須從雲昭飛入手——雲家老二是個口無遮攔的,尤其在行雲.雨之事時。

事實上,安莺兒只是虞筠霭布下的棋子之一,棄了也就棄了,算不上可惜。

反正事成之後,她也留不得的。

牧歌的眼底劃過一抹轉瞬即逝的痛色:“終有一日,屬下定将少堡主所受之辱百倍還于雲昭飛,食其肉寝其皮!”

“罷了!”虞筠霭揮揮手,“旖旎山莊的事,辦得如何?”

牧歌從懷中取出一只竹筒,“堡主親自提審了陸大鵬,供詞全部在這裏,請少堡主過目。”

虞筠霭接過竹筒,又想到一事,“以後提到青蔻,稱她為夫人。”

牧歌怔了一怔,眼中全然沒了平日的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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