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翩翩再少年(九)
青蔻沐浴完畢,只穿了件中衣,光着腳丫靠坐在床頭,一邊擦頭發一邊發呆。
展紫藤死了。
一招鎖喉。
兇手必是內家功夫的高手,而青痕主修外家鋼鞭,且她的腳掌與自己大小一致,因此排除嫌疑。
如果不是青痕……青蔻想起展紫藤略帶輕愁的臉,看上去連一只螞蟻都不敢踩死的柔弱女子,誰會要她的命?
殿門被重重推開,青蔻頭也沒擡,“善琴,你也早點休息吧。”
對方沒應。
青蔻這才放下手中的軟布,擡了眼皮望去,虞筠霭俊秀的面龐映在幽暗的宮燈之下,正彎了嘴角沖她微笑。
“皇上怎麽來了?”
青蔻一把揪過錦衾披在身上,“善琴,看茶!”
“不必。”虞筠霭沖着殿外吩咐道,“小常子,你也回吧,明兒一早過來就行。”
殿外響起常公公的嗓音,“奴才遵旨。”
“皇、皇上……”
青蔻胡亂朝後坐了坐,“您您您……”
虞筠霭盯着殿門逐漸合實,聲音極輕:“你周圍有青痕的人。”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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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蔻沒大聽懂。
“做戲要做全套,打今兒起,我每隔兩日便來你殿裏宿一晚。至于都做了什麽,你不要讓善琴善棋、或是品茶軒中的任何一人知道。”虞筠霭看着她的眼睛,“聽明白了嗎?”
聽是聽明白了。
但為什麽?
“據陸大鵬交代,青痕的幫手就在琳琅宮之內,且與蕭琳琅關系匪淺。”虞筠霭順勢坐了下來,“青老大,蘊大夫,琴棋書畫四位婢女中的任何一人,都有可能是青痕留在你身邊的細作。”
青蔻的臉色逐漸變白。
“皇宮生存第一法則——防人之心不可無。”虞筠霭拍拍她的臉蛋,“蕭琳琅遇害當日的情形,你給我講一遍。”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就憑你現在沒得選——我對琳琅宮的碧蛇環毫無興趣,但其他人呢?”
青蔻被他繞暈,皇上的話貌似頗有道理,“那你先告訴我,陸大鵬還說了什麽?”
“你允我睡在床上,我便告訴你。”
“……”青蔻想罵他得寸進尺,忍了忍,“不行。”
“那就免談。”
虞筠霭起身走向小幾,先為自己添了杯冷茶,裝模作樣地飲下半盞,“說說看,你是如何當上琳琅宮宮主的?”
那天其實是個意外。
青蔻因怠于練劍,再次被青老大關了禁閉,她原本想趁着午夜時分無人注意,取道青痕的院子,悄悄回自己的屋子睡上一覺,不想卻在院子裏遇見血泊之中的師傅。
蕭琳琅只剩下半口氣了,拼了老命交代她兩件事:
第一,血刃弑師的青痕。
第二,宮主之位由青蔻繼承。
“……”虞筠霭滞了滞,“只有這樣?”
青蔻點頭,“如果青老大或是青二在場,師傅肯定不會選我。”
虞筠霭想到竹筒裏的內容,“蕭琳琅沒說別的嗎?”
“她想說,但是……”青蔻提及師傅,情緒有點低落,“青痕下手很重,師傅身中劇毒,又挨了七八鞭子。”
虞筠霭沉默片刻,“旖旎山莊已經覆滅,青痕失去最大的靠山,也許會狗急跳牆。你千萬注意安全,莫要自恃會點功夫,到處招惹是非。”
“我什麽時候……”青蔻剛欲狡辯,想到白天發生的事,又讪讪閉了嘴。
“本事不小啊,”虞筠霭冷哼,“上百年的金絲楠木,一巴掌就給我砍了。”
“不就是棵小樹……”青蔻自知理虧,聲音越來越低。
“小樹?你可曾聽過‘一根金絲十條命’的說法?普通百姓只要獻上一棵,便能跳過科舉,直居六品官員。一顆十年期的金絲楠木,在民間大約值一百兩黃金。上百年的金絲楠木,放眼整個皇宮,獨這一株,少府寺原本打算用它新做一駕龍辇,慶祝我的生辰。現在你拍斷了它,我的生辰要怎麽辦?”
“……”青蔻怯怯道,“我賠……”
“拿什麽賠?”
“皇上想要什麽?”青蔻馬上又補充,“我可不陪你睡覺。”
“……”小樣兒反應還挺快。
“那就賠點別的,”虞筠霭睨她,“我說了你同意?”
青蔻小雞啄米似的,“同意的同意的。”
“我請了位嬷嬷,教你宮中禮教規矩。從明日開始,你早膳過後便跟着夙姑姑學習,午膳之後可以小憩半個時辰,歇息好了再接着學,直到夙姑姑滿意為止。”
“……”青蔻張了張嘴,“我、我……”不學行不行。
“莫非你打算賠我一株一模一樣的金絲楠木?你可想好了,金絲楠木乃皇家貢品,私藏不報便是欺君,判午門腰斬之刑,就算你們琳琅山內種得此樹,我勸你還是別往出拿了。”
青蔻垂頭喪氣的,“我知道了。”
“真乖。”虞筠霭揉揉她的頭發,“學好有賞。”
“我該歇息了。”有攆人的意思。
“我也該歇息了。”虞筠霭走向殿內的小榻,邊走邊伸了個懶腰。
“……”青蔻咬牙盯着他的背影,“你真要留下?”
虞筠霭朝榻上一躺,“早些安睡吧。”
“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禮,不妄說人,不辭費。禮,不逾節,不侵侮,不好狎。修身踐言,謂之善行,行修言道,禮之質也。”
楊夙目不斜視,滿頭銀發梳得一絲不茍,“奴婢煩請皇貴妃娘娘,解釋一下這段話的意思。”
青蔻聽得雲裏霧裏,“……”
“娘娘未曾習得《禮記》?”
青蔻搖搖頭。
“那娘娘可曾習得《周禮》和《儀禮》?”楊夙語氣嚴肅了幾分。
懷洣小姐的情況,似乎比她想象的還要糟些。
青蔻臉龐發燙,再次搖搖頭。
“既然娘娘未曾習得‘儒家三禮’,奴婢便以此為基,循序漸進,為娘娘講授我朝禮制。望娘娘認真研習,切勿當作兒戲。”
青蔻無比後悔,若非她一時沖動,下狠手拍死了皇上的寶貝樹苗,她這會兒正舒舒服服看畫本子吃山楂羹呢。
沖動是魔鬼啊!
楊夙沉聲開口,嗓音異常洪亮:“民以食為天,奴婢先教您進食之禮——‘夫禮之初,始諸飲食。’說明食禮的重要地位,而‘以飲食之禮,親宗族兄弟’是指……”
虞筠霭批閱完折子,換了常服朝歸洣殿的方向走去。
馬淩只是遠遠跟着,并不靠近。他已經習慣了——自從皇貴妃娘娘住進歸洣殿,皇上每日必去,每去必定呆滿一個時辰,勤快程度令人咂舌,快趕上晨昏定省了。
虞筠霭遠遠看到青蔻一臉苦瓜相,哀怨至極地蹲在花池邊上,手裏揪着半截荷花葉片,沒輕沒重地摔打。
“這是怎的了?”虞筠霭忍俊不禁,“剛毀了我的樹,又想毀了我的花?”
“累。”青蔻頭也不擡。
“哦。”虞筠霭不以為然,“習慣就好。”
“我又不是你老婆,為什麽要習慣。”青蔻可憐兮兮的。
一旦找到青痕,她就能離開了。
規矩什麽的,非得學嗎?
虞筠霭看了看天色,“你想出去玩嗎?”
“還能去哪裏?”青蔻恹恹的,禦花園剛死了人,她提不起興趣。
“落霜城的夜市,逛過沒有?”
“嗯?”青蔻眨了眨眼睛。
虞筠霭莞爾,“今兒個逢十五。”
他曾經答應過懷洣,帶她逛一逛落霜城的夜市。
如今是該兌現承諾了。
落霜城分為八門、三市、一百餘坊,坊坊有特色。每月一日及十五,從晌午開始,直至通宵達旦,來自三國的商旅和游客穿梭往來,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通往皇宮的主幹道兩側,站滿了做小生意的攤販。什麽糖人雜耍、書畫繪本,衣帽扇帳,玉器首飾,盆景花卉,鮮魚豬羊,糕點蜜餞,時令果品,應有盡有。
虞筠霭領着換了男裝的青蔻,後頭跟着馬淩,一行三人步行走至一座巍峨氣派的酒樓。老板早已候在門外,一見他們便揚了笑臉迎上來。
“厍公子,墨公子已經等候多時。”
青蔻擡眼望去,酒樓的頂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牌匾,龍飛鳳舞地落着 “長樂坊”三個大字。
剛走進位于三樓的一個雅間,看到早已坐在裏面的虞梓墨、蘇卓和一名陌生男子,飯菜亦已擺好,還冒着熱氣。
“可算是來了!”虞梓墨瞧了瞧他身後的青蔻,奚落道:“呦,還帶了根小尾巴。”
“墨公子好,蘇公子好!”小尾巴臉上洋溢着笑意。
虞筠霭挽着她的腰,“長樂坊是四叔名下的産業,在京城裏算是數一數二的招牌酒樓。”
“二位快快請座。”虞梓墨熱情招呼道:“這盅蔥香羊肉骨已足足炖了三個時辰,松軟可口,趕緊嘗嘗。”
陌生男子起身,極為恭敬地跪在虞筠霭面前:“主子,屬下回來了。”
虞筠霭溫潤笑道:“回來就好,少将軍辛苦了!”
“鎮北将軍聞忠。”虞筠霭向青蔻介紹道,“我朝第一猛将聞璟老将軍的獨子,今日剛從北疆回京。”
聞忠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長得魁梧高大,虎虎生威,眉宇之間滿是風吹日曬的滄桑,一看便是忠良之輩。
“聞忠見過夫人!”
聞忠跪倒在地,滿臉都是憨厚的笑意。
“使不得使不得。”青蔻惶恐,“聞将軍快快請起。”
“自己家不必拘泥,少将軍還請入席。”虞筠霭随意揮了揮袖子,夾了一塊羊骨放在青蔻碗中,“餓了吧,先吃一塊。”
蘇卓始親自替虞筠霭斟滿了酒,正欲給青蔻也倒上,卻被虞筠霭阻止。
“別給她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