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翩翩再少年(十一)
迎面走來了二十幾人的舞獅隊伍,敲敲打打,好不喧鬧。
虞筠霭拉了青蔻的手:“當心走散了。”
他的手掌溫熱有力,掌心似有老繭,摩擦在青蔻的手腕上,隐約有種癢癢的感覺。
青蔻試着甩了甩,沒甩開。
虞筠霭背對着她,嘴角冒出一絲笑,左手指了不遠處的院牆,悄聲問道:“知道這是哪裏嗎?”
青蔻擡眼望去,那片院牆高大厚重,氣勢宏偉,外側鑲着藍綠相間的琉璃瓦,在夜幕的籠罩之下分外璀璨。
“不知道。”
“雲海天還在城郊的莊子上養病,雲昭遠去軍營了,今夜只有雲昭飛在家,咱們去瞧瞧他。”虞筠霭拉着青蔻,鑽進一條漆黑無人的甬道,飛身一躍,站至院牆之上,“上來。”
青蔻運了輕功跟上去。
輕盈的身體落入一個滾燙的懷抱,貓瞳在夜色之下熠熠發光,驚訝的,尴尬的,又帶着幾分羞澀,虞筠霭一時沒忍住,飛速啄了一口。
青蔻只覺得額角一熱,一個吻已經落了下來。
“你竟……”
深更半夜,雲府屋頂,他還真是色膽包天,不分時間地點。
青蔻氣的呦,都沒脾氣了。
“噓!小心把府上家丁引來。”虞筠霭繼續抓緊青蔻的手腕,縱身跳入雲府後院。
與高牆之外熙熙攘攘的街坊不一樣,院內一片寂靜。處處鬥拱飛檐,彩飾金裝,磚石木雕,富麗堂皇程度絲毫不亞皇宮。府內被分為多個宅院,各院之間有甬道相通,用于巡更護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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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筠霭和青蔻落腳于一座假山後頭,穿過精巧別致的假山,眼前出現一排普普通通的矮房,像是婢女們住地方。
矮房內隐隐閃動着燭火,像是有人在說話。青蔻正欲上前觀望,忽然感到腕上一緊,不明就裏地看向虞筠霭。
“皇上?”
虞筠霭輕輕搖頭,用下巴示意她繼續朝前走。
越過假山,穿過矮房,二人來到一片小池塘邊上,看到巡邏的家丁,虞筠霭拽着青蔻躲在一處柱子之後。
直到家丁打着燈籠離去,他低低喚了一聲,“跟緊了。”
一連躲過幾隊的家丁,虞筠霭終于停在一座緊閉的宅門之前。
青蔻隐約聽到絲竹樂聲,“裏邊好像挺熱鬧。”
虞筠霭輕車熟路,三縱四躍便進入宅內,一看便是此處常客。
青蔻雖與他連生幾場氣,但還一直跟着——雲府是個特殊的地方。她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青老大與雲家的關系。
青弦進入琳琅宮要比她早上許多年,他是以何種身份、何種機緣留在師傅身邊的,青蔻不得而知。但她幾乎可以肯定,青老大曾在京城生活過——他的口音,他對京城的熟悉程度,以及他對雲若婉非比尋常的關注。
不得不說,皇上的話提醒了她。
青痕能在戒備森嚴的琳琅宮潛伏多年,弑師之後又能順利出逃,她背後定有內奸。
除去琴棋書畫四大婢女,青老大、青蘊和青彤三個當中,青老大的嫌疑明顯更大——最初提議前來京城的人,是他;要求青蔻保護雲若婉的,是他;如今下落不明的,也是他。
沒錯,青老大極有可能失蹤了。
一想到這個,青蔻頓感頭皮發麻。
據善琴禀報,號稱前往丐幫探望邵老幫主的青弦,已有半個多月毫無音訊,青二派去尋他的弟子也都無功而返。
他是遇上麻煩耽擱了,還是見機逃遁了,青蔻不敢往深裏想。
尤其是陸小鵬的一番供詞,讓她不寒而栗。如今她既不敢輕信琳琅宮的任何一人,又不敢将青老大失蹤一事告訴皇上,只能自己憋着。
君心難測,她已深有體會。
“那個就是雲昭飛。”虞筠霭指着宅內一個身穿大紅色燙金錦袍的青年男子。
青蔻打眼一瞧,雲昭飛年紀不大,至多二十出頭,容貌甚是平平,臉色隐約發青,像極了青蘊口中某種歡樂過度自讨苦吃的病患。相比器宇軒昂的雲昭遠,以及婉約從容的雲若婉,差了何止十萬八千裏。
果真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何況雲海天,他還算不得真龍天子。
此刻雲昭飛正靠坐在一把軟椅上,左右手各摟着一位如花美眷,畫面十分不堪。他的兩側各坐了四五名身着紫衣的低等武官,一看便是下值便直奔此地而來,連官服未曾換得。
十幾名舞姬衣衫不整,跪在他們周圍,雲鬓亂灑,酥胸半掩。潔白如玉的手臂反剪在身後,用細繩捆着,面龐低垂,口中發出令人面紅耳赤的低喃。
以雲昭飛為首的一群男子把酒言歡,污言穢語,對着舞姬們指指點點。
“響春樓的頭牌,誰想嘗嘗味道?”雲昭飛從懷中取出一只玉制的篩子,掂在手中轉了幾圈。
“自然是雲大人先請,下官侍弄她的姐妹便好。”一名大腹便便的官員大笑不已,滿面油光映在燈火之下,更顯面目可憎。
“欸,這個可不行,說好了要擲骰子,本官豈能占你們的便宜?”
雲昭飛推開懷中二女,徑直走向一位目色迷茫的舞姬面前,單手挑了她的下巴,“臉紅成這樣,這次的藥果真夠勁,姚大人該賞!”
方才接話的胖官員頓時喜笑顏開,“雲大人開心便好。”
舞姬只覺燥熱難耐,口中已有哭腔,“大人……”
“求我啊,”雲昭飛在她身上重重捏了幾把,“不對,是求我們啊。”
衆人頓時爆發出雷鳴般的調笑聲,“雲大人,您要是再不動作,她怕是要受苦喽。”
“沒看出來啊,你們一個個的,居然懂得憐香惜玉……得,本官就成全你個小浪.蹄.子。”雲昭飛一把拽起舞姬,拎着走向自己的座位,“剩下的都賞你們了。”
衆人早已急不可耐,一擁而上,場面頓時失控。
青蔻杏眼圓瞪,滾在嘴邊的尖叫聲即将脫口而出,被虞筠霭一把捂緊。
下一刻,眼前一黑,視線受阻。
皇上的兩只手,一只捂在嘴上,一只捂在眼睛上,力道大的驚人。青蔻目不能視口不能言,只剩聽力尚存——鋪天蓋地的動靜,有男有女,有哭有笑,有喊有叫,不絕于耳。
虞筠霭頭大如鬥,腦中已經沒了主意。
他早知雲昭飛放浪形骸,卻還是低估了這厮的臉皮。
晌午牧歌來報之時,只說姚有田今夜赴約——雲昭飛趁着老爹不在府中,一口氣包下落霜城各大青樓的舞姬樂師,夜夜笙歌。姚有田被種過如意鎖,不敢謊報瞞報消息。是以虞筠霭決定親自夜訪雲府,如果他事先曉得雲昭飛敢在府中公然行事,萬萬不會帶上青蔻。
今夜來的都是武将,趁着雲昭飛腦子不清醒,興許能聽到虎符的下落,也未可知。
自□□皇帝開始,寒山國的虎符一分為二。一半由太尉掌兵之用,另一半由天子親自保管。豈料到了虞梓澈一朝,雲海天竟極盡讒言,硬生生将兩塊虎符全部騙到了手中。
兵權旁落,皇權就是個笑話。
事有輕重緩急,虞筠霭就是再急,也急不過當下——青蔻正掰了他的手指,手腳并用,吱吱嗚嗚拼命掙紮。
小壞蛋想幹什麽?
雲昭飛姚有田等人發出一陣陣令人作嘔的淫.笑聲,虞筠霭手上的力氣更大了。
他既要顧慮雲府家丁突然出現,又擔心青蔻聽到什麽不該聽的,投鼠忌器,加上小壞蛋是個會功夫的,身手敏捷,力氣也比一般女子大上不少。虞筠霭一時不察,被她三踢兩踹,竟掙脫了。
“不讓看就不讓看,使那麽大勁幹嘛!”
青蔻抱怨道,“差點憋死我。”
“抱歉,我……”
舞姬們的哭喊聲越來越大,虞筠霭暗暗叫苦,“換個地方說話?”
青蔻雖然膽大,畢竟是個實打實的姑娘,此情此景,的确不宜久留,于是不情不願點頭道,“好。”
再次回到假山附近,虞筠霭咳了咳,“那個……我沒想到……”
事發突然,他下手沒輕沒重的,小壞蛋臉上的面漿都被他摁花了,露出的眉梢、眼底、臉頰、下巴,到處都是指痕,虞筠霭見狀更覺不安,“明日讓蘊大夫給你配些藥膏,怕是要青。”
青蔻正欲發作,忽然聽見身後有悉悉娑娑的動靜,忙豎起耳朵,不再出聲。
“快去再端些藥酒,二少爺都等急了,正罵呢!”
一個女聲不停抱怨,“擾了二少爺的興致,有你好果子吃!”
“小紅姐,今兒來的老爺人數太多了,東廚實在煮不過來。”另一個聲音怯怯的,“馬上就好了,你別着急。”
“別等了,煮幾壺算幾壺。二少爺有的喝就好,至于別的老爺……不行就不行了呗,男人嘛,總有一天不行的。”
“知道了,我這就送過去。”
兩個婢女剛一走開,青蔻就問:“她們說的不行,是我理解的意思嗎?”
虞筠霭:“……”
此時的虞筠霭,看上去臉不紅心不跳,只因他從小見慣了大風大浪,越是形勢危急,越是面無表情。事實上,他的內心遠不如表面那般淡然自若。
反觀青蔻,看完一場別看生面的活春宮,竟比他鎮定許多。
這個發現讓他自慚形穢,又暗暗搓火。
虞梓墨請來的嬷嬷,到底都教了些什麽!
青蔻從發髻上拔了支簪子下來,擰開頂部玉扣,對着簪孔聞了聞,自言自語道:“混在藥酒中,也許藥性會減弱……也不一定,萬一加重了呢……”
那是她入宮前就戴在頭上的簪子,雖樣式簡單,但玉質上乘,雕工極佳,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
琳琅宮富可敵國,什麽玩意兒都用得起,她又是個不好打扮的,虞筠霭賞下去的那些個首飾綢緞,小壞蛋看都不看。
是以他從未多想,簪子裏頭竟另有一番玄妙。
原來如此。
虞筠霭心生好奇,“這裏面裝了什麽?”
“好久以前,青二從一本殘缺的古書上學來配着玩的。彼時我剛買到這只簪子,稀罕其中奧秘,于是偷留了一點,沒想到真能派上用場。”青蔻小心擰緊玉扣,“皇上放心,我絕不敢攜致命毒物進宮的。況且青二早就說了,這毒肯定死不了人,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
“我和青二給它起了個不錯的名字——生不如死。”
虞筠霭:“……”好像确實死不了人。
“雲昭飛只要喝上一小口,便會全身奇癢無比,涕泗橫流。一日之後藥性轉緩,繼而腹痛如絞,厭食幹嘔。到了第三日,他會出現便溺失禁,蛻皮脫發等症狀。青二說了,這毒.藥性非比尋常,一旦中招無藥可解,只能硬抗。如果雲昭飛身體尚佳,在床上躺足半個月也就緩過來了……但他要是身體底子一般……”
青蔻抓了抓頭發,“因為古書只有半部,具體藥名、藥效及解法,青二還在研習當中……總而言之,雲昭飛這一躺下,別說張進大人,就算青二親自出馬,也治不好的。”
虞筠霭抽着嘴角,“蔻蔻……”
青蔻哂笑,“我也覺得,是不是太過歹毒了點……要不還是算了……”
“蔻蔻!”
“我是說——”虞筠霭拉起她的手,“我知道東廚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