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翩翩再少年(二十二)

下朝之後,虞筠霭将虞梓墨喚至禦書房。

“先簡單用些膳食。”虞筠霭手持銀箸,用下巴指着面前的碗。“四叔脾胃尚虛,我命禦膳房做了兩碗陽春面,不知可否對你的胃口。”

虞梓墨有些發愣,“咱們不是要去提審雲海天?”

吃個勞什子陽春面是幾個意思?

虞筠霭面無表情道,“雲海天那裏不着急,我眼下有件打緊的事,要與四叔商量。先墊一口,我怕你晚上沒心思吃了。”

虞梓墨:“……”

什麽了不起的大事,能害了他的胃口。

好吧,吃吧。

吃完了好幹活,一大堆事等着呢。

眼見他将面湯喝了個一幹二淨,虞筠霭從禦案下面取出玉枕,“蔻蔻送你的,千年寒玉打制,據說可以防止寒毒入腦。”

虞梓墨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和手指,小心翼翼接了過來。

“你別說啊,我這侄媳婦,真是個好姑娘。”

“表外甥女。”

“嗯,好玉。”虞梓墨撫摸玉枕上的紋理,心不在焉道,“表……你方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蔻蔻,不光是我的媳婦,很可能是四叔的外甥女,表的。”虞筠霭低笑,“算是親上加親了。”

虞梓墨微微颦眉,壓根沒聽懂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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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只是猜測,剩下的部分,需要四叔來佐證。”虞筠霭取出夏鬼一家滅門的案卷,“其中有許多疑點,我一直想不通。”

虞梓墨聽過虞筠霭的猜測,久久不能言語。

夏鬼為人,生性不羁,豪爽仗義,視名利為糞土,若非他苦苦挽留,豈能留在虞梓澈那個昏君身側,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

他不僅害了夏鬼,也害了表妹。

“案卷中提及,夏太醫身陷囹圄當夜,夏夫人引火***,屍身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樣貌來。”虞筠霭聯想到虞梓墨救下他們母子的情形,“夏夫人,是四叔的手筆?”

虞梓墨點頭道:“我的表妹,彼時已有兩個月的身子。我用一名懷孕的死囚替下她,又派了死侍,連夜将她送往江南老家。但中途卻出了岔子,死侍與她走散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沒想到,她竟去了小華山。

他本以為……虞梓墨的眼底開始發紅,“蒼天有眼,竟讓你們給碰上了。”

小華山珍奇無數,随便上一趟山便能采到數量可觀的草藥,對于孤兒寡母來說,的确是條來錢的路子。且山上終年霧繞,叢林密布,雲海天即便追過來了,也找不到人。

只是苦了那對母女。

“懷洣的母親,是哪一年去的?”

“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元祯十一年。”虞筠霭回憶道。他們進山的那年冬天,小壞蛋的母親已經離世半年。

“夏鬼于元祯四年六月十三日下獄,兩個月後問斬。”

日子對上了。

虞筠霭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虞梓墨用雙手捂住眼睛,“筠霭,都是我的錯。”

“當年父皇聽信讒言,殘害過不少忠良。”虞筠霭拍了拍虞梓墨的肩頭,“四叔,不是你的錯,夏鬼也不會怨你。”

“是我的錯。”

虞梓墨用顫抖的聲音道,“夏鬼發現了麒麟血的線索,才被雲海天趕盡殺絕。”

虞筠霭震驚了。

“四叔不是說過,無人知道麒麟血的樣子?”

在虞梓墨的記憶中,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

夏鬼嗜酒如命,愛喝,會喝,也能喝。一頓陳年老酒下來,他摸着肚皮開懷大笑,“之前差點給憋死,這也不讓喝,那也不讓喝,你知道囡囡管我管得多緊嗎?連醪糟都不讓碰,說是對寶寶不好。”

囡囡,是表妹的閨名。

虞梓墨又替他溫好一壺,笑道:“如今倒是可以敞開大喝。”

夏鬼許久不曾碰酒,一下子喝了兩壇,腦袋開始發暈。

“我說……王爺啊。”他撚起一粒花生米,用拇指和食指搓了搓,“你可知道,我為何着急讓囡囡懷孕?”

熟悉虞梓墨的人都知道,像子嗣這樣的敏感話題,能不提就別提,免得讓他糟心。

“為何?”他睨了夏鬼一眼,若非多年好友,這家夥三句話不離子嗣,他非得掀桌子走人不可。

“為了麒麟血啊。”

夏鬼将花生米塞進嘴裏,咯嘣咯嘣嚼了幾下。

虞梓墨不說話了,直勾勾盯着他看。

“你說什麽?”

“此前我得了個方子,打算趁着囡囡懷孕,試上一試。”夏鬼已有幾分醉态,講話的嗓門大到出奇。

虞梓墨下意識捂住他的嘴,“小點聲。”頓了頓,又在他耳邊低聲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夏鬼也意識到此處不方便談論麒麟血,但還是沒忍住。

“幾頁殘破的古書上扯下來的方子,誰知道真假啊,權且試試呗。”他上下打量一番虞梓墨,“索性死馬當活馬醫,莫非你現在,還怕失去什麽?”

虞梓墨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

“得嘞,我得回去當差了,宮裏那位,身子就沒個舒坦的時候,一天不召喚我兩次,他就難受。”

夏鬼搖搖晃晃地起身,“真是好酒,好酒啊。”

虞梓墨沉浸在麒麟血的消息當中無法自拔,“路上小心,我晚點去你府上。”

“成啊,讓囡囡給你炖倆豬蹄子,再拍幾根黃瓜,咱哥倆接着喝。”

夏鬼大笑着走出雅間。

虞梓墨沒有想到,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夏鬼。

當天晚上,雲海天以“私藏貢品、意圖加害皇上”為由,親率兩百名禦林軍包圍了夏府。

虞筠霭靜了下來。

原來如此。

二十二年前,虞梓澈能夠問鼎天下,不過是因為虞梓墨中了寒毒,子嗣艱難。

一旦他子嗣不再艱難了呢?

事關皇位,虞梓澈和雲海天對夏鬼下狠手,一點都不稀奇。

“夏鬼兩口子都沒了,懷洣……青蔻也失去了記憶,咱就別再惦記麒麟血了。”

虞梓墨抖了抖廣袖,站起身來。

“讓你這一番話給拍來下,得,我也不去瞧雲海天了,反正老狗被關進天牢有些日子了,什麽都沒招。今日就算你我去了,他也說不出個一二來。”

虞筠霭挑眉瞧他。

“我先去看囡囡的閨女,她這幾天在宮裏呢吧?先給你報備啊,別拿什麽嫔妃不能見外男的規矩約束我們爺倆,聽到沒?”

虞梓墨摸了摸自己的臉,“對了……你看我這模樣,還行麽?”

虞筠霭給氣笑了,“我媳婦兒,你臭什麽美。”

“你還別說,她那性子,跟夏鬼活脫脫一個模子扣出來的,又好喝酒又愛吃肉,瘋起來誰都別想攔……你說我之前,怎麽就沒發現呢……”

“你等一下——”虞筠霭作勢要攔。

“知道知道,我什麽都不會多說,就為玉枕聊表一番謝意。”

虞梓墨推門而出。

禦書房的門緩緩阖上。

虞梓墨再也忍不住,絲絲水意順着眼角劃下。

虞梓墨一語成谶,虞筠霭的确白來了一趟。

雲海天梗着脖子,死鴨子嘴硬,聲聲喊冤,說什麽也不肯承認有罪。

如意鎖順着他的右臂繞了一圈,所到之處,皮肉悉數脫落。老狗是窮苦人家出身,從低等武将起步,端的吃過不少苦。

尋常手段治不住他。

虞筠霭隔着天牢的欄杆,面無表情地站了半個時辰。

他還不能殺他。

他知道,雲海天也知道。

虎符是雲家的保命符。

雲海天在賭。

賭雲昭遠和雲若婉,賭初月國兵臨城下,賭他最後的機會。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老狗之所以受到虞梓澈的青睐,從名不見經傳的校尉,一路扶搖直上,短短幾年官至太尉,是因為與初月國的一戰。

而那一戰,起因是久居落霜城的初月國質子府,莫名其妙着了一場大火,火勢迅猛,未及半天,包括質子在內的上下百餘人,葬身火海。

消息傳回國內,初月國老皇帝震怒,當場拍案,命大将軍揮師南下,發誓要為自己的獨子讨個公道。

無論過程如何,雲海天一戰成名。

初月國退兵之後,再也無人過問大火的起因。特別是被卷入戰争泥沼的虞梓澈,亦對南恪之死諱莫如深。

南恪一死,南家的幾名王爺為争大位,鬥了個你死我活。

所謂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厍家堡傳來的消息裏,初月國當下的君主南啓,與雲海天常年保持書信往來,這就令人不得不多想了。

雲海天甚至私自做主,免去了南啓的歲貢。

虞筠霭不由露出冷笑。

等吧。

九月十六,禦花園內張燈結彩。

虞筠霭迎來了雲海天下獄後的第一個生日。

他很早就到了,正與坐在左側的青蔻小聲聊天。右側的位置空着,因為衆所周知的原因。

相比前十年的筵席而言,他這次的生辰,絕對算的上小操小辦——這既是虞筠霭的意思,也是虞梓墨和厍馨兒的意思。

雲海天尚未招供,北境蠢蠢欲動,眼下并非大肆揮霍民脂民膏的時候,必須随時做好迎接初月國來襲的準備。

筵席尚未正式開始,新任命的百官身着各式朝服,魚貫而入。剩餘不多的諸妃傾盡全力裝扮自己——雲若婉一倒,她們的好日子來了。

常公公四平八穩道:“太後娘娘駕到!”

青蔻沒大聽得太清,猛然擡頭,發覺四周衆人一個兩個地靜了下來。年輕的宮妃們抻長了脖子朝殿外看去,眼中的驚詫狐疑之色溢于言表。

太後已經潛心修佛數年,從不幹涉過問後宮瑣事,連帝後大婚都不曾出面,今兒刮了什麽歪風,竟然把她老人家也吹了過來。

虞筠霭暗暗瞥了一眼常公公,面色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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