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翩翩再少年(二十三)

“太後娘娘千歲千千歲!”

驚愕過後,衆人紛紛跪倒在地,除了窸窸窣窣的珠玉碰撞之聲,再無任何響動,仿佛方才的喧鬧不曾存在過。

厍馨兒在夙姑姑的小心攙扶下,緩緩走了過來。

多年不曾露面的她,依然保持着母儀天下時的高貴與淡漠,一身大紅色的鑲金鳳袍,笑容和煦,儀态萬方,睿智的美目中既有疏離亦有通透。

她淡淡掃了一眼諸妃及百官,“都平身吧!”

諸妃猜不透太後的用意,起身後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時不時用眼尾瞄一眼向皇上。難得一見,她們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在太後那裏留下不好的印象。

“瞧瞧,幾年不見哀家,一個個都生疏了。”厍馨兒軟潤的嗓音幽幽傳來,端莊的臉上挂着恰到好處的笑意,微微轉過身子,“逍遙王別來無恙。”

虞梓墨清了清嗓子,低聲笑道:“久不見太後露面,別說娘娘們一時生疏,就連本王,也吃了一驚。”

“哀家這把老骨頭,時不時還得亮亮相,否則要被你們忘了。”厍馨兒唇角勾起優美的弧度,目光終于轉向青蔻,“這位如花似玉的丫頭,是哪家的?”

虞筠霭淺淺一笑,“蔻蔻,過來。”

青蔻上前邁了一小步,如煙似霧般的水瞬中露出幾分好奇與困惑。

“回太後娘娘的話,兒臣名叫青蔻。”

“青蔻,嗯?” 厍馨兒的笑意更甚,“好名字。”

青蔻的小臉紅撲撲的,櫻唇微抿,或多或少有些緊張。眼前這位,可是皇上的親娘呢,也就是她的……婆婆。

有名無實的婆婆也是婆婆啊。

厍馨兒眼皮閃了閃,壓下心中澀意,再次望向一衆嫔妃,“今兒是皇兒的生辰,你們當中好些個,哀家是頭回見,一個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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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筠霭指着青蔻身後一排美人,“沈太傅的獨女。”

沈芷蘭前陣子飽受沈彪一事的磋磨,精神尚未恢複,看上去有氣無力的。幸而皇上看在沈家從龍之功的面子上,并未降她的妃位。

此時她仍位列四妃之首,須單獨出列行禮。

“兒臣見過母後,母後千歲。”

沈芷蘭擺出一副柔弱不堪的樣子,嗓音嬌翠欲滴,“不知母後可還記得蘭兒?”

厍馨兒面不改色,微笑道:“蘭兒與小時相比,樣子倒是沒差的。”

沈芷蘭聞言,立刻紅了眼圈兒。

她正欲訴幾句苦,攀談一番往日情分,卻被虞筠霭生生打斷。“這位是薛才人,薛将軍的獨女,閨命碧柔,擅長丹青,回春堂裏那幅《八駿圖》,就是出自她的手。”

“這位趙婕妤,母後可否記得趙大人……”

虞筠霭逐一介紹下去。

一番寒暄之後,筵席正式開始。

常公公扯着嗓子,高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自三皇奠基,五帝分倫,聖王治世皆賴教化、君臣和則社稷安,黎庶和則天下安,戎夷和則八荒寧,自朕登基以來,法先王之法,蒙上天護佑,君臣其治,百姓融融,天下安樂,河清海晏,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關河寧定,海內承平,今值朕誕,與衆卿黎庶共樂,欽此。”

虞梓墨人逢喜事,笑意盎然,第一個上前獻上壽禮。“臣獻巨闕劍,恭賀皇上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托盤中一柄鎏金鍍銀的寶劍,寒光乍現。

青蔻聽說過,歐冶子所鑄,為越王勾踐的五劍之一,不算貴重,卻不失為一把利劍。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皇上和雲海天的情景,彼時正值雲海天花甲壽宴,皇上禦賜龍淵劍,另有絕地寶馬及黃金百兩,蜀絹千匹,夜明珠十枚。

想必那些壽禮,已經回到皇上兜兒裏了。

她暗搓搓笑了一會兒。

虞筠霭被她莫名一笑搞得心緒蕩漾,薄唇翹起:“又叫皇叔破費了。”

接下來的壽禮五花八門,珊瑚雕飾、裘皮鬥篷、古琴字畫、千年人參、刺繡絹畫、奇石盆栽,送什麽的都有。

虞筠霭也不客氣,一一笑着受了。

直到時辰差不多,青蔻才翩翩出列。

善琴手持金鑲玉制的托盤,高高舉過頭頂,身姿筆直,跟在她身後。

“臣妾青蔻,祝願皇上萬壽無疆,帝業永祚。願寒山戰無不勝,江山永固。願百姓居養無虞,太平昌盛。願太後及逍遙王吉祥如意,福壽安康。”

虞筠霭見她一番規矩立得有模有樣,忍不住發笑:“愛妃的願望真是不少,朕頗為受用。”

哪怕只是裝的,順耳的話誰都愛聽。

他也不能免俗。

“琳琅宮倒是不缺銀子,可若是拿銀子買壽禮,委實顯得沒有誠意。”青蔻笑吟吟掀起托盤之上的紅色綢布。

虞梓墨和厍馨兒通通放下手中酒盞,饒有興致地盯着托盤。

虞筠霭定睛一瞧,遲疑道:“愛妃這是……親手為朕縫制了衣物?”

小壞蛋還有這兩下子?

啧,沒看出來啊。

“非也非也,它是一塊布料。”青蔻小臉一紅,“臣妾不善女紅,皇上可請制衣坊的繡娘悉心縫制,便可穿在身上。”

虞梓墨大笑,“皇貴妃娘娘真是妙人。”

虞筠霭瞥了虞梓墨一眼。

正跟小壞蛋打情罵俏呢,四叔個沒眼色的,插什麽嘴。

自從開始懷疑青蔻的出身,虞梓墨“路過”歸洣殿的次數,快趕上他這個當夫君的了。

有點讨厭。

厍馨兒好奇道:“一塊布料?”

青蔻上前一步,柔聲道:“太後娘娘,兒臣自幼長在琳琅宮。宮內有一件鎮宮之寶,便是它了。”

虞筠霭唇角一頓,笑容瞬間消失。

俗語說得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對于琳琅宮而言,鎮宮之寶的存在絕對算是壞事一樁。

雖說旖旎山莊已被厍家堡盡數鏟除,有關鎮宮之寶的流言卻不胫而走。特別是那句“得安康、得民心、得天下”,實在太招搖了。

小壞蛋将它獻出來,不失明智之舉。

順便激怒青痕,一箭雙雕。

“事實上,此物并非神兵利器,更非價值連城。江湖上對于此物的傳言,終究言過其實。”

青蔻擡手一揮,兩匹銀白色的錦緞被抖落開來,在宮燈和月光的照耀之下,露出珍珠般的色澤,宛若驕陽,其燦若華光的質地,讓人不忍移開視線。

“古語有雲,天蠶,神蠶也。”

青蔻輕柔的聲音落下,“臣妾的壽禮——是天蠶絲。”

“天蠶?”

“天蠶絲!”

“天啊,這就是天蠶絲?”

臺下衆人猶如吃了一記猛藥,竊竊私語聲缭繞不絕。

虞筠霭和虞梓墨是博覽群書長大的,對天蠶絲并不陌生。

史書上關于天蠶的記載極其有限,只道天蠶吐的絲可以強身健體,益壽養顏。更為神奇的是,用它制成的衣衫,可以止血化瘀,祛除百病。由于天蠶的喂養方式早已失傳,幾百年來,天蠶絲僅出現過三次,所以民間傳言神蠶出現,乃國之明主降臨,預示着一個鼎盛朝代的出現。

“這……就是天蠶絲?”

虞梓墨跨步上前,細細打量青蔻手中的物什。他曾在琳琅山的玉屋之中,發現過一根利如刀刃的絲線,當時覺得神奇,繞在手指上賞玩了好幾日。

他一直以為,那根絲線是琳琅宮的某種獨門暗器。

原來是天蠶絲。

青蔻沖着虞梓墨莞爾一笑:“天蠶絲有三條過人之處。其一,繭絲無結。普通的絲線,即便再怎麽柔軟細膩,也絕無可能百丈而無一處結節。”

“其二,天蠶絲輕若鴻毛,輕擊之下堅若頑石,火燒不斷,劍砍不破,水潑不進,針刺不入,護體功效可見一斑。”

“其三,也是最為重要的。逍遙王請看——”青蔻走至一盞叼着夜明珠的宮燈下,反手一展,方才燦若珠輝的銀色轉瞬閃現出刺眼的金光,令在場所有人倒吸一口氣。

“天哪!”

“太不可思議了!”

“好美!”

幾名宮妃露出豔羨甚至嫉妒的神色。

這塊料子若是制成衣裙穿在身上,哪怕今生不換也值了。

青蔻繼續解釋道:“天蠶絲無需暈染,也無法暈染。夜色下顯皎潔之銀白色,日光下呈龍躍之明黃色,其健體之功效也随之幻化,白日裏吸天地之精華,使人精神矍铄,夜晚補氣養血,安神助眠。”

她擡眼望着皇上,目光柔和,“臣妾想不出來,普天之下,除了皇上,還有誰能襯得起天蠶絲。”

飛霜殿。

虞筠霭指了指雕花梨木美人凳,“你先坐。”又替她倒了小半盞早已溫好的酒,“嘗嘗?”

玉盞之中,滾燙的酒液呈現出淡淡的琥珀色,透明澄澈,晶瑩瑰麗,馥郁芬芳之氣缭繞不絕,

青蔻也不客氣,當即坐下。

“我記得……你不喜歡我飲酒。”青蔻揶揄道,“怎麽,收了我的壽禮,不好意思了?”

“你說得對。”虞筠霭給自己也倒了半盞。“收了你的壽禮,我高興壞了。”

二十五年來,頭回與心愛的姑娘慶祝生辰,能不高興麽。

“筵席尚未結束,做東的人早早離席。”青蔻淺嘗一口,随口問道。“真不要緊嗎?”

“逍遙王和母後幫忙頂着,咱們只須回宮歇着,坐等青痕現身就好。”虞筠霭覺得有些熱,一邊聊着,一邊走至屏風之後,褪下厚重的朝服,套了件輕便的常服出來。

青痕……

青蔻輕輕嘆氣。

筵席的主角,并非虞筠霭,而是青痕。

雪公子加上天蠶絲,足夠逼她現身了。

如果計劃成功,今夜一過,她就可以離開皇宮了。

虞筠霭重新坐回她對面,“說說看,這兩匹天蠶絲,是怎麽回事兒?”

天蠶絲雖寶貴,卻并不實用,跟傳國玉玺沒什麽兩樣的。除非盛世帝王、亂世枭雄,尋常人家根本不敢留這玩意兒。

誰敢穿在身上啊,簡直找死。

蕭琳琅若無反心,他能把手中的酒盞啃了咽進肚子。

“雖說我是為給青痕添堵,但皇上也不吃虧。”青蔻聳聳肩,“左右賠不起金絲楠木,拿個更稀罕的賠你好了。”

“是挺稀罕,我打算在京郊建一座廟宇,再請幾個高僧看護,供百姓瞻仰。”

虞筠霭揉揉她的腦袋,“蔻蔻,我代四叔謝謝你。”

青蔻一愣,“代……四叔?”

天蠶絲和逍遙王,有什麽關系嗎?

虞筠霭顯然不願多說,話鋒一轉,“我想知道,琳琅宮的天蠶絲,是從哪裏得來的?”

這東西實在敏感,絕不可落入歹人手裏。

還是多問一句的好。

“這件事可是我們琳琅宮最大的秘密。”青蔻似笑非笑道,“皇上确定要聽麽?”

“聽過之後,是不是必須當你們琳琅宮的女婿?”

虞筠霭觑她一眼,“那我得聽。”

青蔻:“……”

“行了。”虞筠霭杵着下巴,“時辰不早了,快說。”

反正他這個女婿,是當定了。

說來話長。

青蔻咳了咳,“那個,邵老幫主和師傅曾經是夫妻,你之前知道吧。當年師傅離開丐幫,走得決絕,奈何邵老幫主舊情難忘,每隔一兩年都會親赴琳琅山,見上師傅一面,解一解相思之苦。”

“十年前,他帶着邵齊出門辦事,路過忘情河,無意中救下落水的我,于是便将我帶在身邊,一并去了趟琳琅山。”

“起初他想讓我加入丐幫,不知師傅對他說了什麽,我就被留在琳琅宮了。”

“很久之後我才聽青二說起,師傅留下我,是看中我根骨強健,資質難求。”青蔻回憶道:“我那時候只顧得上高興,壓根不知,師傅這一輩子門生無數,卻只收過五名嫡傳弟子,其實是有原因的。”

根骨強健,資質難求。

蕭琳琅肯定不是為了親傳武藝才收徒,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了。

虞筠霭想到她之前種種異于常人的表現,突然福至心靈,臉色開始發白,“你說的原因……是藥人?”

“沒錯。”

青蔻不得不佩服皇上的腦子,居然一下子就猜中了。

怪不得他能猜出青痕的身份。

她停頓了片刻,“藥人一旦養成,便可以身試藥,以血醫毒,成為醫者最佳的助手。據我這些年的觀察,師傅武藝雖不出衆,卻是一名頂好的大夫。”

蕭琳琅的醫術,從青二身上可見一斑。

虞筠霭極度震驚,心中愈發沉痛,好半晌,才啞着嗓子問道:“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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