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翩翩再少年(二十四)

虞筠霭狠狠閉了一下眼睛,再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繼續聽下去。

“後來啊,又過了好幾年,師傅将我們全部養成藥人了。我們一直以為,她想用我們制.毒,或解毒,或試藥。其實我們都猜錯了,師傅耗費那麽多珍奇藥材來養藥人,其實是為了一種蟲子……”

青蔻從未向外人道出這些經歷。

這是頭一次。

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恐懼争先恐後冒了出來,一條條包裹着白色絲線的幼蠶,蠕動的身體,令人作嘔的粘液,不僅她怕,就連青老大,那麽兇悍果敢的漢子,也惡心得直皺眉。

她曾與四位師哥師姐們一起痛,一起怕,一起度過冰冷艱苦的歲月,所以格外難以接受青痕的背叛。

“蟲子?你是指……天蠶?”

虞筠霭平生頭一回嘗到脊背發涼的感覺,胸口傳來陣陣的揪扯之意。

青蔻被養成藥人,只是為了拿來喂蠶?

根骨強健,資質難求……所以被收為關門弟子。

虞筠霭一向不喜故扮柔弱的女子,獨愛青蔻的活潑、率真、不知疲倦,可正是這樣的不知疲倦,害她成了蕭琳琅的藥人、

他恨不得将那賊婆娘從墳茔裏挖出來鞭屍。

郎氏醫女,果然歹毒。

“天蠶并非神蠶,不過是尋常可見的普通幼蠶罷了。它們一旦被放在千年寒玉之上,吸收天地之精華,便可吐出天蠶絲來。”

青蔻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皇上去過寒洞,那裏終年冰封,陰寒至極,尋常幼蠶帶進去,不消半刻便被凍死了,哪有力氣吐絲。”

虞筠霭喉嚨發緊,艱難問道:“如此說來,幼蠶吸過藥人的血,便可在千年寒玉上吐絲結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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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蔻點頭:“剛開始的時候,師傅會将我們和幼蠶一并帶入洞中,用銀針刺皮我們的手指,讓幼蠶自己來吸。到了後來,師傅帶進洞的幼蠶愈來愈多,針刺的傷口不夠用了,她便幹脆在我們的手腕上劃一刀,讓血滴落在千年寒玉之上,再将盛有幼蠶的木盒朝血跡上一扣。幼蠶一旦吸飽了血,會變得通體鮮紅,精神大作,這時候它們便是天蠶了。天蠶不知疲倦,日夜吐絲,直到絲盡而亡。”

虞筠霭胡亂抓起桌上的酒盞,連吞幾大口。

他自知酒量一般,但眼下怒火叢生,不得不壓一壓——他的懷洣,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寶貝,居然被蕭琳琅拿來養畜生!

“蕭琳琅這個……”

溫文爾雅的皇上罵出一連串兒不堪入耳的髒話。

“皇上莫要發怒,其實……我也不算吃虧。”青蔻安慰道,至少她得了個百毒不侵的身子,行走江湖無比實用。

“這還不算吃虧!”

虞筠霭咬牙切齒,“我說你有沒有腦子啊?她這麽對你,你還心心念念為她報仇?繼承她的衣缽……還管她叫師傅?”

難怪青痕叛出師門。

換作是他,同樣會幹出欺師滅祖的事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對待師傅,我……”青蔻嗫嚅,猶猶豫豫辯解道,“你瞧啊,師傅沒有那麽壞……她平日很疼我,供我吃供我穿,教我武功,還把宮主之位傳給我。”

青蔻沒有說的是,藥人養成之後的最初半年,青痕和青彤的血便沒有了作用,幼蠶吸過她們的血,動彈不了幾下便被凍死了。一年之後,青老大和青二的血也失效了。

唯有她的血,始終用來供養幼蠶。

直到蕭琳琅遇害。

疼她,甚至将宮主之位傳給她,與其說是為了她,不如說是為了天蠶絲。

師傅曾無意間說笑,真正的鎮宮之寶,是她。

而這個秘密,只有蕭琳琅和青蔻知道。

虞筠霭罵夠了,終于平靜下來。

他靜默許久,問道:“蔻蔻,你信命嗎?”

“信啊。”青蔻點頭,“從前青四總喜歡拉着青二和我,下山燒香拜佛,每到一處寺廟,我都趁機布上幾兩銀子,求個平安喜樂。”

“我給你蔔上一卦,如何?”虞筠霭轉身走回內殿,取了只小木盒出來,“我小時候,沈太傅只要閑下來就好擺弄這個,我跟着學了幾天。”

青蔻瞪大了眼睛,“這是什麽?”

虞筠霭将木盒打開,“來,抽一支。”

青蔻依言照做。

青蔻認識皇上有些時日了,對這位爺的愛好頗為了解——他癡迷兵器,什麽刀槍劍戟、斧钺鈎叉、鐺鏈槊棒、鞭锏錘抓、拐子流星,無一不藏,無一不習,兵書也沒少讀,偶爾還會練練字,下下棋,畫畫花鳥魚蟲之類的,絕對算得上才華橫溢了。

唯獨不善音律,厭棄歌舞,別人眼中的莺歌燕舞,到他嘴裏就成了靡靡之音無病呻吟。可憐一衆日夜研習歌舞的娘娘,無論如何也入不了他的法眼。

倒是沒想過,他對奇門遁甲之術也有涉獵。

“你抽的,是兌卦。”

虞筠霭将手中的六十四根羽衣草分開排列,擺成兌卦,正色道:“所謂兌卦,代表心悅誠服,誠信所向。”

青蔻一臉茫然,“呃……嗯?”

虞筠霭解釋道:“莊子曰:‘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只要堅持己見,心懷坦蕩,不理會旁人的稱譽或反對,便能逢兇化吉,得償所願。打個比方吧,如果兩軍正在交戰,此卦一出,代表可大方迎敵,戰無不勝。再打個比方,如果你是一方豪強,正值天下混亂,此卦一出,代表可坐享其成,持靜以待。”

青蔻抽了抽嘴角,沒太聽懂。

皇上他老人家……別不是又醉了。

虞筠霭的确又醉了,氣的。

還是被一個死人氣的。

他有氣撒不出來,若是放在平時,拎上劍去紫竹林胡亂舞上一個時辰,也就罷了。但今天不成——還有要事等着他們呢。

所以他打算轉移一下注意力。

跟小壞蛋聊詩詞歌賦純屬對牛彈琴,下棋也不在一個水平線上,能玩到一塊的……虞筠霭近來時常感慨命運無常,此時酒意上頭,突發奇想,不如玩點新鮮的。

時也,勢也。

青蔻這一卦,實屬上上簽了。

雖說是逗媳婦玩呢,虞筠霭亦挺輕松,輕松之餘,又多了幾分認真之意。

易術——他原本是不大信的。直到十一年前,沈太傅替他蔔過一卦,算出小華山是他的命中寶地。彼時他就跟沒頭蒼蠅似的,聽太傅這麽一說,毫不猶豫帶着厍馨兒亡命去了小華山,非但活下來了,還撿回來個寶。

由此可見,沈太傅這套算法,多少有些可取之處。

“皇上……你看我也不打仗,也不想當亂世豪強。這卦還有別的解法嗎?比如……适合我的?”

“适合你的?”

虞筠霭上下打量她。

小壞蛋的猶豫遲疑,虞筠霭看在眼中,急在心裏。

對她而言,他是君王,是上位者,是一度試圖掐死她的人。她不敢将這一生托付深宮,虞筠霭完全能理解——厍馨兒私下對夙姑姑說的一番話,他了如指掌。

總得想個法子,讓她試着信他一信啊。

虞筠霭指着羽衣草,“蔔卦不同于其他,須瞻前顧後。除去兌卦,還須考慮前一卦。而兌卦的上一卦,是巽。”

青蔻抓了抓頭發,幹笑兩聲。

聊天聊得好好的,蔔什麽卦啊。

失策,還不如下棋呢。

哪怕去院子裏打上一架呢。

易術在她眼裏,無異于天書一樣的存在。

“巽卦,乃随風而動、無所不入之意。”

虞筠霭将羽衣草擺換位置,繼續講解道:“《周書》六武有言,剛強有直,威武睿德,克定禍亂,保民犯難,刑民克服,戎昭果毅以聽之。”

“也就是說,若能往上,則可以治。”虞筠霭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随風而動,最怕動錯了方向,方向一錯,滿盤皆輸。《周書》中關于‘武’字有六解,每一解都會考慮蔔卦之人的性情,依你的性情吧……随心所欲,水到渠成。”

“……”青蔻忍了忍,沒忍住,“說人話。”

虞筠霭“噗嗤”一下笑出聲來,“說人話就是,你心裏想要的,都會實現。你心裏害怕的,都不會發生。你的躊躇不前,完全沒有必要。”

虞筠霭想,他表達清楚了吧?

随心所欲,水到渠成。

膽子大點,熱情一點,好好地……愛他一場。

青蔻晃了晃酒壇子,“要不,咱還是喝酒吧。”

這個她懂,不僅懂,還挺擅長。

至于蔔卦——還是算了吧。

得,白說了。

“行吧,”虞筠霭嘆了口氣,“還是喝酒吧。”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對飲了整整一個時辰。

壇子見底,虞筠霭再一次驗證自己的酒量——四個字,差到沒邊。

他感覺頭暈目眩,而且越來越熱。

看着小壞蛋自斟自飲,興致盎然的樣子,他問:“這酒如何?專門給你備下的。”

“好酒。”

青蔻咯咯笑着點頭,眼中的媚态若隐若現,臉頰上亦泛起片片紅霞。

還是喝酒來得輕松,比聽天書容易多了。

虞筠霭低喃:“蔻蔻。”

“唔。”

“蔻蔻。”他又叫了一聲。

“唔。”

“蔻蔻。

青蔻不高興了,“幹嘛?”

“叫我的名字。”

青蔻:“……”果然又醉了。

“算了,”虞筠霭搖搖頭,“叫我哥哥。”

青蔻拒絕得果斷,“不。”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啊。

青蔻晃着酒盞,“你不是我哥哥。”

她沒有哥哥,也沒有家人。

她曾經将青老大和青二青三青四當作家人。

抛開青二,另外三個,顯然沒有将她當作家人。

剃頭的扁擔,一頭熱乎而已。

就連師傅,也有求于她。

想到家人,她的思緒飄遠了一點。

他們在哪兒呢?

“我以前是。”

虞筠霭揉了揉太陽穴,“我以前是你哥哥。”

“我扶你去躺會兒吧。”青蔻起身,挽了他的胳膊,“不能喝就別喝啊,今兒夜裏還得辦正事呢。”

“嗯!你說得對。”虞筠霭重重點頭,表示曉得,還在她的臉頰處狠狠嘬了一口。“以後我都聽你的。”

吧唧一聲,頗有氣勢。

青蔻翻了個白眼。

算了,跟醉鬼計較什麽。

青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虞筠霭拽到床上,“躺下,閉眼。”

層巒疊嶂的紅紗帳子被撩開,不遠處的殿角懸着顆碗大的夜明珠,珠輝交映,照在鋪着明黃色錦衾的沉香木床上,泛出清冷的光澤。

虞筠霭微微眯起眼睛。

忽明忽暗的光線下,女孩的身子嬌軟玲珑,全身上下充滿渾然天成的妩媚。

他的眼底漸漸泛出波瀾,身體亦有了些令人臉紅的反應。

青蔻渾然不覺,拉了錦衾幫他蓋好,又将雙手按在他的額角,輕輕揉捏起來,清新慵懶的氣息灑在他的臉上。

“……什麽酒量啊。”

“是酒太烈。”

虞筠霭幽如深泓的眼內,泛出隐忍與滿足。

即便是在小華山腳下,二人也從未如此親密。

“是辣嗓子,但味道極佳。”青蔻仔細回味道,“我以前沒喝過。”

“是女兒紅。”虞筠霭閉上眼睛,感受她微涼的手指侍候自己,恰到好處的力道,令他舒坦得想哼哼。

“可聽說過女兒紅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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