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翩翩再少年(二十六)
早在他們前往琳琅宮之前,虞筠霭就懷疑小常子了。
為避免打草驚蛇,他連青蔻都沒說。直到從琳琅宮回京,用雪公子試過,他才将自己的猜測講了出來。
他們為了查找青痕,曾經大費周折。
量體裁衣,遍撒藥粉,甚至派出厍家堡的兄弟喬裝潛入各殿,花樣百出折騰了小半年,連雲黨的漏網之魚都趁機捉了幾條,還是一無所獲。
這就不對勁兒了。
後宮重地,歷來有進無出。一個無權無勢的姑娘,難道還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不成?除非——他們的一切行為,都被青痕看在眼睛裏了。
虞筠霭扪心自問,什麽人能将他的一舉一動看在眼睛裏?
當然是貼身伺候他的人。
馬淩、牧歌、姹紫、嫣紅和小常子。這五個人當中,馬淩不用多說。牧歌已被放逐,下落不明。姹紫和嫣紅只是偶爾随侍,大多時候不在身邊。嫌疑最大的,是常公公。
但小常子貼身伺候他已有四、五年之久,且多少會些拳腳功夫,想要神不知鬼不覺代替掉他,難度可想而知。
直到最後,小常子才走入虞筠霭的視線。
虞筠霭和青蔻夜探雲府的那天晚上,青蔻留宿飛霜殿。次日,他正替小壞蛋布菜布得十分殷勤,小常子撩了門簾進入內殿,向他禀報沈芷蘭求見。
換作別的小公公,這個行為太過正常。
但小常子不是別人。
小常子是罪臣之後,整個家族僅活了他一個,還被淨了身。誠然他的祖父确實犯下欺君之罪,但當年常家獲罪,參了一本的沈太傅功不可沒。
在過去的幾年裏,只要常公公當值,沈芷蘭連虞筠霭的面都見不到。不是正在休息,就是正在忙碌,總而言之——請勿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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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常子為人伶俐,長袖善舞,且對他忠心耿耿。在雲家眼線遍布的後宮,能有個趁手的人,虞筠霭已經很滿意了。至于小常子與沈芷蘭的那點龃龉,他選擇睜一只眼睛閉一只眼睛,只當看不到。
虞筠霭細細回憶了一番——沈芷蘭擅闖禦書房為沈彪求情那回,也是小常子的手筆。
很明顯的,此“小常子”非彼“小常子”。
他不禁懊惱,明擺着的破綻,竟然沒能看出來。
虞梓墨的玩笑話不無道理,他真快成昏君了。
回宮後的第二天早上,常公公照例前來歸洣殿喚他起床。
不出所料,雪公子爆發出一陣異乎尋常的狂吠。
他心裏就有數了。
下一步,是如何引他上鈎。
青痕能夠在虞筠霭眼皮底下潛伏一年,肯定不是草包。她深谙虞筠霭的作息規律及生活習慣,在宮內有不少內應,甚至極有可能認識真正的小常子。
飛霜殿、玉婉宮、蘭心宮和歸洣殿,興許都有她的人。想将他們一網打盡,需要一個契機。
一個符合小常子的利益和期待的契機。
青痕所圖,無非是碧蛇環——能夠號令琳琅宮上千弟子的令牌,以及一個活着走出後宮的機會。
在虞筠霭的計劃之中,青蔻只須将碧蛇環的藏匿之處透露出去,再選個日子夜不歸宿,便給了青痕動手的契機。
他選中了九月十六——阖宮上下都在忙活他的壽辰,歸洣殿內的太監婢女都被臨時調去禦花園掃地。加上青蔻留宿飛霜殿,再沒有比這天更合适的日子了。
除此之外,他提前大赦玉婉宮一衆宮人,給了蓉兒一種沒人看沒人管的錯覺。
布置好一切,距離九月十六只剩一天。虞筠霭領着青蔻去他最心儀的小山洞。拉拉小手,親親小嘴,順帶顯擺一番自己的運籌帷幄。
青蔻震驚得無以複加,“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早點告訴你,你能忍得住嗎?”虞筠霭太了解她了,同時不忘吹噓,“這麽跟你說吧,我這人別的能耐不大,唯獨一個忍字,做得比誰都好。”
青蔻按照虞筠霭教給她的說辭,回殿後跟雪公子玩了一會兒,又親手将它的狗窩好生整理了一番。
“天氣越來越涼了,給它加個厚點的墊子吧。”
她拍了拍雪公子的後背,“看好你的窩,千萬別讓歹人發現哦。”
一個時辰後,善琴在禦花園偶遇蓉兒。
青蔻又惱火又傷心。
虞筠霭說得對,她越早知道,辦砸事情的可能越大——怎麽是善琴!
若非親眼所見,她永遠不會想到,與她最親近的善琴,深得她信任的善琴,竟有這樣的城府和心機。
她寧願這個人是善棋。
善琴摸着雪公子的皮毛道:“宮裏的膳食到底養人,瞧瞧,連它都胖了。”
善棋笑道,“你今兒不正常啊,一直繞着雪公子轉悠,往常不是嫌它味道不好,老躲着嗎?”
善琴聞言一驚,“誰說我嫌它了,我沒嫌過。”她随即起身,走向正對妝奁發呆的青蔻,“五小姐才不正常,一直在照鏡子。”
青蔻下意識繃緊了身體。
進了國庫的東西,跟毀了差不多,再無得手的可能……想要逼青痕出手,她得下點猛料。
以青蔻和皇上的關系來看,将碧蛇環送做人情都有可能,別說天蠶絲了。
“怎麽了?”善琴笑眯眯的,“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我……”青蔻微微垂下眼眸,“我只是在想,給皇上獻件什麽壽禮才好。”
善琴挑起秀眉,“五小姐不是向二師兄讨了兩瓶萬木散?”見青蔻緘默,又笑道:“萬木散能在極短的時辰內接骨續筋,對于身負重傷之人具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多少人散盡家財也得不到一瓶呢。要我說……這壽禮足夠重了。”
青蔻對待善琴向來親厚縱容,即便是在宮中,也以你我相稱,從無主仆之別。
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啊。
“我覺得……還是換一件吧。”青蔻閉上眼睛,凝滞片刻道,“換成……善棋,你去将我從琳琅山帶回來的包袱拿過來,雙面繡的那一只。”
“這裏頭是什麽寶貝玩意啊?”善棋接過青蔻遞來的鑰匙,打開銅櫃,将包袱抱了出來。
青蔻看似随意道,“的确是寶貝玩意啊,一件是玉枕,已經送給逍遙王了。另一件嘛,”她将包袱抖了抖,“是咱們琳琅宮的鎮宮之寶。”
善琴聞言臉色大變,“你說什麽?”
“鎮宮之寶啊,你們都沒聽說過嗎?”青蔻不解道,“江湖上早就傳遍了,說只要得了這寶貝玩意兒……得安康得民心得天下呢。”
“萬萬不可!”
善琴高聲叫道,“萬萬不可!”
青蔻反問道:“為何不可?”
“這可是咱們的……”善琴自知失态,立刻斂了斂聲,柔聲道:“這件寶貝既然是琳琅宮的鎮宮之寶,豈能輕易将它送出去,還望五小姐深思。要不,你再跟二師兄商量一下?總之……”
說罷她又看向善棋,“你說呢?這麽重要的事,不能太草率了吧?”
善棋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既然是五小姐的意思……咱們做奴婢的……”
青蔻輕笑,“善棋說的不錯,這就是我的意思。”
她将包袱往桌上一推,“就這麽定了。”
“小常子和善琴被抓了個正着,蓉兒被禁在玉婉宮,善棋也給擒住了。”馬淩禀報,“還有蘭心宮的一個小太監,應該是收過青痕的好處,後來向她投誠的,這會兒也壓在後院了。”
“走吧,去看看。”
虞筠霭拉了青蔻的手,不疾不徐朝歸洣殿走去。
青痕的臉上還貼着面漿,被十幾名禁軍牢牢看着,反綁鐵鏈,渾身是血地跪在院子裏,她的面容平靜,聽到腳步聲,微微冷笑。
青蔻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去,仔仔細細盯着她的臉,連一絲毛孔都不肯錯過。
當真看不出來半點破綻。
“青三?”
真的是你嗎?
“我小瞧你了,小五。”青痕默認,“沒想到你竟然追進宮來。”
虞筠霭和馬淩都是第一次聽到青痕原本的嗓音。
清冷的,明淨的。
常公公,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
青蔻有一瞬間的怔忪。
早在端午節,她就認識常公公了——皇上在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
原來青痕,一直離她那麽近。
“端午節那天,粽子上的九花九葉毒,是你下的?”
青痕像是聽到了笑話,“怎麽,你才想明白?”
“為什麽?”青蔻十分困惑,“你明知道……我不會中毒。”
青子輩的五個,都不可能倒在九花九葉毒上。
如果不是為了害她,何必铤而走險?
青痕繼續笑道,“原來你是真傻……正因為你不會中毒,我才下毒。我記得咱們小時候,數你愛吃筒粽,吃起來就沒個完。那天我将毒下在了角黍裏,原本想着毒倒幾個算幾個,反正皇上會懷疑到你身上。”
結果,她失算了。
青蔻非但沒吃筒粽,還連着吃了三只角黍。
皇上從頭到尾都沒有懷疑過她。
青蔻直接給氣笑了,“你也太高看我了,我雖說愛吃筒粽,當着皇上的面,豈是我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你這是什麽話。”虞筠霭立刻插話,“朕現在就讓禦膳房去做筒粽。”
姍姍來遲的虞梓墨剛一進門就聽到了這段對話。
不是說抓到了青痕嗎?
怎麽還吃上了?
“皇上素來不喜糯米制成的甜食,逍遙王愛食筒粽,角黍是一只都不會碰的。我在角黍的粽葉上下毒,若能構陷于你,自然最好。就算構陷不成……順手毒死雲若婉,也不吃虧。”
青痕頓了頓,“畢竟你在雲府壽宴上躲過巫魅的離魂散,連皇上都說過,你形跡可疑。”
虞筠霭與青蔻對視一眼,“我沒說過,你別聽她胡說。”又揮揮手,“行了,都忙活一宿了,先關進天牢,明日再審。”
青蔻眼前出現了一片濃霧。
身穿白衣的俊逸少年蹲在河邊,皺着眉頭往火堆裏添柴。年輕的婦人挨着他坐下,慈愛地拂去他額邊細密的汗水。
青蔻歪着腦袋看了一會兒,覺得他們十分眼熟。
魁梧的中年大漢自遠處笑着走來,手裏拎着兩只色彩斑斓的山雞。
“兩只雞,四條腿。”大漢笑着拍了拍青蔻的腦袋,“我的那條也分給你,可不能再搶公子和夫人的了,聽到了沒?”
少年和婦人同時擡頭,笑了。
那笑容太過熟悉,青蔻一個激靈。
這不是皇上和太後嗎?
确實是他們。
皇上的身材看似單薄,但眉眼基本已經長開了,筆挺的脊背,溫潤的笑容,與她認識的虞筠霭毫無二致。
至于太後,青蔻僅見過一面,但她的變化比皇上還小,一眼就認出來了。
唯獨沒見過那名大漢。
他是誰?
須臾,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袅袅吹來。
青蔻舔了舔唇,笑容蕩開。
醒來時,鼻息之下還飄蕩着烤山雞的香味。
青蔻躺着沒動,伸手按了按眉心——原來是夢。
青痕等人被一網打盡,她本該安下心來才對。沒想到睡眠竟越來越差,夜夜夢魇,入夢之事光怪陸離。
事實上,她不是第一次夢到皇上了。
莫非是日有所思?
雲海天的審訊進行不下去,北境又起了戰事,皇上忙得腳不沾地,幾乎不是在天牢,就是在去天牢的路上。
她已經五天沒見過皇上了。
真的是……十分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