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陌路知青霭(一)

善棋已經備好了早膳。

善琴被擒當天,她就洗脫了嫌疑,重新回到歸洣殿當差。幾天下來,她的精神依然萎靡,整個人都恹恹的。

只要想起善琴,她就忍不住掉淚。

一個屋檐下同住十幾年的小姐妹,被五花大綁壓進天牢,她十分難以接受。

“五小姐,奴婢曉得善琴犯了大錯,罪無可逃,但您能不能……”話說到一半,她覺得不妥,遲疑片刻咬牙接着說,“聽說蓉兒和蘭心宮的小太監都交代了,左右事情也搞清楚了……能不能別對她用刑。”

善棋不停抹淚,“您別看她平時咋咋呼呼的,其實膽子可小了,還特別怕疼。”

青蔻不知說什麽才好。

她能理解善棋的感受,事情到了這一步,誰都不想看到。

但要說善琴膽子小,她無法茍同。

供詞上寫得明明白白,善琴曾盜取令牌放青痕下山,在青痕和旖旎山莊之間傳話,甚至撺掇陸大鵬集結江湖人士奇襲琳琅宮,樁樁件件,哪兒都有她的影子。

“用刑的事你不用擔心。”青蔻拽了把椅子坐下,“用過膳之後,咱們去趟天牢。”

與青蔻想象不同,天牢裏的人犯并不多。破舊空曠的牢房內,既沒有滿地亂竄的老鼠,也沒有令人作嘔的陳年黴味。

陰冷潮濕,但并不肮髒。

馬淩見到她們,遠遠迎了上來,“見過皇貴妃娘娘。”而後蹙眉道,“牢裏腌臜,皇上吩咐過,娘娘留在殿裏将養身子,別來天牢的好。”

別說皇上,就連他,也不希望這一幕見光——逼供的手段大多見不得人。青蔻和善棋到底是女人,哪能讓人家看這個。

青蔻笑了,“挺幹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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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我是說,牢裏不腌臜。”青蔻跟馬淩混熟了,講起話來很随意。“一路走來,鞋底連一個泥點子都沒沾到。”

馬淩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兒,“皇上和逍遙王素來喜潔,他們最近來得勤,所以也收拾得勤。”

皇上倒還好說,他在厍家堡出生,又在小華山吃過幾天苦,上得了朝堂,下得了地牢,算得上是能屈能伸了。但逍遙王就不行了,他是含着金湯勺出生的,剛滿月就被立為太子,後來雖說生病了,勢敗了,可錦衣玉食的生活從未中斷過。

前陣子雲黨覆滅,牢房爆滿,平日裏養尊處優的官老爺哪受過這罪,一時間連喊冤枉的,哭嚎叫罵的,尋死覓活的,絕食抗議的,摔碗砸盆的,甚至上吊撞柱的,當真是人間百态,好不熱鬧。

清掃打理的小太監們嫌吵,能不來就不來,能少來幾次就少來幾次,任嗖飯爛菜倒在牆角,到了最後,索性連夜壺都不收了,時值孟夏未過,空氣悶熱,那味道別提多酸爽了。

逍遙王剛踏進來半條腿,嗷一嗓子,差點給熏厥過去。

馬淩緊急調了支上百人的清掃小隊,整整用了一天一夜才拾掇利索。

“之前的那些人犯,除了雲海天,其餘一衆該審的都審完了,該流放發配的,也都打發走了。現在牢裏沒幾個人,這才顯得利淨點。”

原來如此。

青蔻不以為意,“我沒那麽講究的。”

“這……”馬淩猶豫不已,“她……”

青蔻态度堅持,“我就看看。”她知道馬淩在擔心什麽,“其餘的,我不會過問。”

馬淩嘆氣,“二位請随我來。”

絞架上高高挂着一個人,張開的四肢用幾條寸餘粗的鐵鏈鎖了,淩亂的發遮在臉上,髒破的衣衫上有血跡,也有泥漬。

眼前的青痕,像極了師傅臨終前的樣子。

說來無奈,青蔻之前見她的次數,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了,竟連一絲一毫的懷疑都不曾産生過。

果然是藝高人膽大,青蔻自愧弗如。

“小五……”

青痕聽到動靜,輕輕吐出兩個字。

“三師姐。”青蔻上前一步,“或者我應該叫你一聲,南痕公主?”

青痕垂下的嘴角微微勾了勾,聲音嘶啞,“許久沒有人這樣稱呼我,你不說,我都要忘了。”

青蔻無法做到心平氣和。

“皇上說的不錯,咱們琳琅宮真是卧虎藏龍——師傅包藏禍心,意圖謀反。大師兄和三師姐,竟是初月國南氏皇族,質子府上的舊人。”

她學不來虞筠霭的深厲淺揭和舉重若輕,語氣明顯急躁了幾分。“師姐有苦衷,我現在明白了。但師恩深重,你的做法,未免太過毒辣。”

“我毒辣?”

青痕挑眉,“她将我們養成藥人喂畜生,難道就不毒辣?”

“她為郞氏制寒毒,害過那麽多人,難道就不陰損?”

“她想推翻虞家的天下,難道就不奸惡?”

“小五,你太天真了,天真到可笑。”青痕冷哧一聲,“真不明白虞筠霭看上你什麽了?”

青蔻最令她吃驚的,并非一股腦兒追進京追進宮,畢竟她是個直腸子,有一說一,答應過的事情一定會辦到。蕭琳琅讓她報仇,她拼了小命也要搏上一搏的。

讓青痕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青蔻帶着目的進宮,一路暢通無阻,不但得到了虞筠霭的寵愛,甚至虞梓墨和厍馨兒也對她青眼有加。

縱然她長得不錯,性格也招人喜歡。但在美女如雲的後宮立有一足之地,光憑樣貌和性情,是遠遠不夠的。

青痕只能把它歸結為命運。

“我知道師傅不是好人。”青蔻糾正道,“但一碼歸一碼,師傅不是善類,但你弑師,一不是為了我們,二不是為了皇上。你的錯誤,也不只弑師。”

真相大白,青蔻終于懂了。

青痕是為了南恪。

元祯八年,初月國派駐落霜城的質子府上突遇大火。

深秋幹燥,火勢難控,燒了一天一夜,阖府上下二百多人命喪火海,其中包括初月國老皇帝的獨子——南恪。

南恪一死,初月國與寒山國岌岌可危的關系急轉直下,邊關告急。

虞梓澈焦急萬分,聞璟主動請纓,率領大軍一路北上,幾番纏鬥之後,初月國退兵千裏。

直到班師回朝那一日,虞梓澈繞過戰功赫赫戰的主帥,大肆封賞了聞璟的副将——雲海天,滿朝文武這才聞出點不一樣的味道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屬于聞璟的時代,該過去了。

嗅覺靈敏的官員開始頻頻出入雲府,雲海天有了第一批屬于自己的人脈。

至于大火是如何燒起來的,再也無人提及。

年邁的南齊,在喪子之痛及兵敗之恨的雙重打擊之下,很快撒手人寰。

元祯九年,雲海天拜太尉,半年之後拜相。

元祯十年,剛剛登基的初月國新帝派出使臣來朝,同時從宗族中選出兩名美人,獻與虞梓澈為妃,兩國重新交好。

虞筠霭從未見過後宮新妃,彼時他剛被貶為平王,舉步維艱。

質子府活下來的那些人,走的走,散的散,至于他們姓甚名誰,去往何處,虞筠霭無暇關注。虞梓澈、雲海天、虞梓墨,甚至初月國的新帝南啓,都不曾關注過。

南恪和他的妹妹,被徹底遺忘了。

元祯十一年,南痕在青弦的保護下,輾轉進入琳琅山,與他們同行的,還有南痕的兩個婢女。

青痕眼中充滿仇恨的火焰,“哥哥當年何等英姿,卻被雲海天那個狗賊害得屍骨無存……大火被撲滅後,那些屍身摞在一起,根本無法辨認……我們費了好大勁才将他們安置在同一座墳茔裏……沒辦法,我實在分不出來,哪個才是哥哥……”

青痕哭了起來。

寒山國處中原腹地,幅員遼闊,國富兵強。多年以前,塞北的初月國為避戰禍,定下了向寒山國納供稱臣和委派質子的規矩。

南氏皇族到了這一代,因為後宮争鬥,活過十歲的皇子僅有南恪一個。南齊昏庸懦弱,不敢打破規矩,只好将獨子派了過來,一住就是八年。

也是趕巧,青痕,也就是南痕因母後病逝,悲傷不已,南恪聽聞她終日郁郁,遂邀她前來落霜城,想讓她輕松玩上幾日。

她前腳剛到,後腳就出事了。

每個人都以為她死了,與南恪一同死在了火海中。

連她自己,也逐漸忘記了曾經的身份。

直到她發現蕭琳琅的秘密。

巨額的財富,隐藏在三國各縣的店鋪及人手,傳說中的鎮宮之寶。蕭琳琅為複國做了二十多年的準備,青痕看到了複仇的機會。

當年的大火不是意外,雲海天扶搖直上不是意外,她和南恪雙雙遭難不是意外,南啓漁翁得利不是意外。

唯一的意外是她,活下來的南痕公主,琳琅宮的青痕。

“我不明白,青老大……”青蔻頓了頓,“青弦明明是南恪的侍衛,怎麽與你分道揚镳了?”

提到青弦,青痕發出冷笑:“這就不得不誇一誇皇後娘娘的本事了,彼時雲海天不過是我哥哥府上的一個校尉。哥哥惜才,從未嫌棄他出身低微,常常叫他一同吃酒。據我所知,那幾年裏,不但是他,就連他的小女兒,也出入質子府如入無人之境。”

青蔻思忖——也許,這種情感類似于青彤和青二。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誰能想得到,狗賊平日虛與委蛇,阿谀讨好哥哥,竟是狼子野心,背着哥哥與南啓有了勾當。”

南啓看到了争位希望,與雲海天來往得愈發頻繁。

在他的謀劃之下,一把大火燒燼了南恪的回鄉夢。南齊唯一的繼承人殁了,南家進入短暫的混亂,南啓過五關斬六将,成功擊退其餘藩王,順利問鼎大位。

雲海天巧取軍功,出将入相。

“他們兩人得償所願,你呢,你是如何逃出來的?”

青痕狠狠啐了一口,“青弦是哥哥的貼身侍衛,失火當日,他四下尋找,沒能找到哥哥,卻在膳房的蓄水池邊找到我和我的兩個婢女。”

“是蓉兒和善琴?”一直不曾開口的善棋紅了眼圈兒,“三師姐,你為什麽只留下善琴,沒留下蓉兒?”

青痕答道:“蓉兒早慧,腦筋轉得極快,但天生根骨不好,縱使進了琳琅宮,也絕無可能被收徒。與其被遣去某個不知名的小縣城賣綢緞,不如另做打算。”

元祯十二年,也就是南啓登基後的第一年,青弦和青痕專門找來人牙子,替蓉兒做了套身份,安排她進入雲府。自此以後,她再也沒有離開過雲若婉。

“青弦送蓉兒進入雲府,是想着有朝一日,與那狗賊的女兒再續前緣,卻騙我說是為了監視狗賊。他當我傻?”

青痕憶及往事,恨意噴湧。

那時候的青弦雖說只有十幾歲,但他出身宗族,自幼随南恪來到落霜城,早已練就了一副不溫不火的沉穩性情。最重要的是,他天資奇佳,骨骼強韌,極适合被養成藥人,故而很快得到蕭琳琅的信任。

站穩腳跟之後,青弦每隔一年半載都會借故下山,前往落霜城,悄悄看一眼日漸出落成貴女的雲若婉——随着雲海天權傾朝野,她開始廣泛涉獵詩詞書畫及宮廷禮儀,為家族聯姻做準備。

“青弦自以為行蹤隐蔽,他能瞞過師傅,但瞞不過我。”

青痕嘲弄道,“蓉兒和善琴與他一樣,是母後親自從宗族中選出來的伴讀婢女,性情堅韌,赤膽忠心。有蓉兒在,雲若婉那小蹄子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善琴,赤膽忠心……

真是諷刺至極。

青蔻問道,“你既然恨透了雲家人,蓉兒為何蟄伏數年,始終不曾動手?”

貼身伺候雲若婉十幾年,蓉兒想要她的命,簡直如探囊取物。

“蓉兒是我好不容易塞去雲府一顆釘子,她不會武功,一旦失手難以脫身,絕對不能輕舉妄動。”

對于青痕而言,雲若婉死不足惜,但蓉兒身份一旦暴露,她便再無機會接近雲海天。說白了,她能用的人太少,除去善琴只有蓉兒一個,損失不得。但只要有機會,她絕不介意給雲若婉添點堵——比如偷拿玉簫去告密,再比如端午節的九花九葉毒。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麽進宮?”

這是困擾了青蔻和虞筠霭許久的問題。

後宮規矩繁重,喬裝成皇上的貼身太監,完全失去自由,并非上上之選。畢竟青痕的易容術獨步天下,她若不進宮,而是逃往任何其它地方,青蔻永遠也別想找到她。

“你覺得,我機關算盡,非要得到碧蛇環是為什麽?還是說你覺得,我無兵無權,光憑兩個婢女,就能搬倒雲海天和南啓?”青痕像是聽到了笑話,“普天之下,能夠同時做到這兩件事的,唯一人爾。所以我才謹小慎微,盡心盡力地伺候他。”

她進宮是來尋求皇上幫助的。

以琳琅宮的財富為餌,祈求他,打動他,或找到虞筠霭的軟肋,威脅他,逼迫他。

“小常子的身份只是權宜之計,如果時機得當——”

青痕咬緊下唇,咽下了後面的話。

她是初月國的嫡公主,這樣尊貴的身份,被立為皇後也不為過吧?

何況她長得也不錯,手段了得,深谙虞筠霭的喜好。

罷了,成王敗寇,天不助她。

這一世,說什麽都晚了。

青蔻對于青痕的算計,不知該誇她還是該罵她——以她對皇上的了解,那厮得知自己被愚弄,既不可能心軟,更不可能被吓到甚至利用。

火冒三丈,惱羞成怒還差不多。

青痕只能有一種下場。

“三師姐可還有話要說?”

青痕幽幽道,“落霜城北郊有一處河谷,河水是從初月國一路流過來的。河谷旁邊有一座無字墳茔,周圍長滿了山丹花。”

山丹,是初月國的國花。

青蔻點頭,“我明白了。”

“善琴和蓉兒,也給我做個伴。”青痕補充道,“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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