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陌路知青霭(二)
走出關押青痕的牢房,善棋狠狠道,“若事先知道師傅打算舉事,奴婢就算叛出師門,也不會與她同流合污。奴婢的爹,就是死在與郎氏那一戰中,奴婢成了孤兒,流落街頭,直到遇見張老伯,才撿了一條命。”
青蔻內心唏噓,師傅潛心準備二十餘年,連丐幫都騙過了,卻陰溝翻船,險些給青痕做了嫁衣。如今國泰民安,百姓富足,蕭琳琅即便舉事,也不過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根本不可能成功。
“走,”青蔻拉着她,“去看看善琴。”
與青痕不同,善琴的狀況好得多。
她一進來就痛快招了,問什麽說什麽,毫無半點隐瞞,沒遭任何罪。她此前與馬淩相處甚歡,馬淩念在舊情的份上,替她安排了一間相對幹淨的牢房。
此時她背對着牢門,一動不動躺在草席之上。
聽到青蔻和善棋喚她,也不應答。
“畫過押之後,她再沒說過一句話。”馬淩小聲交代,“一天到晚就這麽躺着。”
善棋跨步上前,蹲在她旁邊,“琴啊,我做了你最愛吃的雞蛋槽子糕,你嘗一塊,嗯?”
善琴不動,也不說話。
“你倒是說句話啊……我以前總嫌你話多,你也知道我……我性子沉悶,不會說話……要不你吃點東西也行。”善棋念念叨叨的。
“我自言自語半天了,你倒是說句話啊。”
青蔻的眼角濕了。
她問道:“善琴,你還有未完成的心願嗎?”
善琴還是不動。
許久,馬淩勸道,“娘娘,走吧。”
翌日黃昏。
青二帶着善書善畫進宮,他們是來道別的。
青蔻沒跟着進去,只在外頭等着。
據說,青痕見到青二話匣子大開,啰啰嗦嗦講了不少,大多是小時候發生的事。臨走的時候,她還祝願青二早日得到青彤的芳心。
歡聲笑語一日當年。
善琴依然不肯見人,也不肯說話。
他們都沒看到,善琴在衆人離開之後,深深磕了一個頭。
青二出宮的時候,面色十分平靜。
善書和善畫也比想象中堅強,唯獨善棋,再一次哭腫了眼睛。
青蔻心生不忍,索性讓青二帶她回品茶軒,省得睹物思人。一同被帶走的,還有圓滿完成使命的雪公子。
虞筠霭聽聞此事,将姹紫和嫣紅派來歸洣殿,照應青蔻的飲食起居。
他依然忙得腳不沾地,但無論早晚,每日都會來一趟,小坐一盞茶或一炷香的工夫,陪心愛的姑娘随便聊幾句家常,偶爾哪天有空,還能留下用一頓膳。
青蔻看他瘦了一大圈兒,眼底可見層層烏青,心疼不已。
她聽馬淩說起,厍家堡歷盡周折,終于收集到雲海天通敵的關鍵證據,老狗已在大理寺過了幾次審。
半個月過去,青蔻那點悲春傷秋的情緒,總算過去了。
十月初十,落霜城迎來了第一片落葉。
對于青蔻而言,這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十一年前的今天,蕭琳琅喝下她奉上的拜師茶。因她失去記憶,故而這一天被大家看作她的生辰。
按照慣例,品茶軒一大早送了藥膳進宮。
姹紫将砂鍋揭開一個小縫,一陣湯粥的香氣撲鼻而來,不免訝異,“蘊大夫了不得啊,不僅大夫當得好,粥也做得好。”
青蔻笑得不行,“咱們去給皇上送點。”
禦書房。
一名矮個兒小太監紅着臉迎上來,“奴婢見過皇貴妃娘娘。”
青蔻問道:“你是新來的?”
“回皇貴妃娘娘的話,奴婢小豆子,前幾日剛從逍遙王府提上來的。”小豆子講起話來精氣神十足。
“蔻蔻,進來說話。”屋內傳出虞筠霭的聲音。
“皇上叫您進去吶。”小豆子拉開禦書房的門,“娘娘裏邊請。”
青蔻拎着食盒進去,“小豆子是王爺的人?”
“我選來選去,沒個太合适的。你別看小豆子年紀小,但他是四叔一手調.教出來的,古靈精怪,眼色過人。”虞筠霭身穿朝服,負手而立,正在看牆上的輿圖。“以前的小常子也不錯,可惜了。”
小常子的屍身在一處偏僻的宮殿後院被找到,據仵作說,他生前身中九花九葉毒,曾遭受百般折磨,最後被鋼鞭繞在脖頸上,窒息而死。
馬淩在青痕的住處,發現了數十封與旖旎山莊往來的書信,以及一根她自制的鋼鞭。
青蔻覺得,青痕憑借一己之力,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已經很不容易了。
獨在異鄉,無依無靠,背負國恨家仇,随時可被篡位的叔父滅口,僅靠兩名婢女,竟能折騰出這麽大的水花來。
“青痕動手過于倉促。”虞筠霭評價道,“初月國那兩名細作,她不該殺的。”
如果不是她發現青弦私會初月國朝臣,怒火攻心,情急之下要了那兩人的性命,她原本可以計劃得更加周全。
初月朝臣的死,徹底激怒了青弦。
青弦深得蕭琳琅信任,且功夫了得,青痕與他硬碰硬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兒。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當下殺了個回馬槍,在青弦還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直接要了蕭琳琅的命。
由于事發突然,青痕無法帶走善琴,且善琴早在多年前假意投誠。故而青弦雖不相信善琴,卻也沒有為難于她,到底是一個府上出來的。
虞筠霭津津有味喝着養生粥,“他們二人原本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只要青痕不動青弦的人,哪怕她弑師,青弦都不會動她。青痕想要碧蛇環,必須得到青弦的支持,她不該揪着初月國那兩名朝臣不放。”
碧蛇環是號令琳琅宮店鋪和弟子的令牌,拿到它,就等于拿到了複國利器。
青痕太沒耐心了。
青蔻一邊幫他添粥一邊說,“要我說啊,青痕的運氣不是一般差。”
虞筠霭漫不經心地挑眉,“此話怎講?”
“她貼身伺候你多少天了,竟然都沒發現。”
“發現什麽?”
青蔻長嘆一口氣,伸出右手,細白的食指點了點虞筠霭精瘦的腰。
“這裏啊。”
“嘶——”虞筠霭頓時頭皮發麻,“你……”随後俊臉一紅,“要摸……別在這兒,晚點回寝殿再摸……”
“想什麽吶。”
青蔻知道,這厮又想歪了。
她簡直哭笑不得,指了指虞筠霭佩戴的香囊,“青痕沒發現就罷了,皇上也沒發現。”
香囊看起來很舊,四角泛着毛邊兒,土紅土紅的,與他腰間的精美別致的玉佩對比鮮明。
正是她逛夜市時買的,被皇上強行要去的那只。
虞筠霭驚訝到合不上嘴,“你是什麽時候——”迅速将香囊卸下來,解開繡帶,一枚碧綠色的扳指滾落在龍案之上。
不是碧蛇環又是什麽。
“就是那天晚上啊。”青蔻忍不住笑出來,“你忘了嗎?咱倆夜探雲府,雲昭飛正在園子裏胡作非為吶,我趁機悄悄放進去的。”
虞筠霭被她匪夷所思的舉動氣到無語,“你太胡鬧了,萬一丢了怎麽辦!”
青蔻笑着辯解,“那時候雲昭飛正……我瞧着挺緊張的,就想開個玩笑,本以為你第二日就能發現,誰想到……”
回頭一想,她也覺得後怕。
“你不是說,藏在雪公子的窩裏了?”
“我明知周圍有青痕的人,哪敢放在身邊,又不能放在品茶軒。”青蔻接着笑,“雪公子不過是個幌子而已,再說……我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啊?”
“可不是麽。”
虞筠霭也笑了,“你說什麽,我當然都信。”
兩人吃飽喝足,虞筠霭提議道:“去太後殿裏轉轉,順便消消食?”
“好啊。”
青蔻只見過太後一面,說不上來什麽感覺。既然皇上提出來了,她自然不會拒絕。
從禦書房到太後的寝殿,必須經過後三宮。雲若婉被軟禁的玉婉宮,地處後三宮之首。
青蔻看着玉婉宮外的侍衛,問道:“皇上打算如何處置皇後娘娘……我是說,雲若婉?”
虞筠霭睨她,“你覺得呢?”
“犯錯的人是她爹,又不是她。”青蔻拉了虞筠霭的手指,“攤上那麽個爹,她已經很倒黴了。我聽青痕說,她進宮完全是被迫的,雲海天根本不在乎她。”
“……所以?”
“你放過她吧。”
虞筠霭的眉頭擰到能夾死蒼蠅,“她是雲家人。”
“雲家是雲家,雲若婉是雲若婉。”青蔻試圖與他講道理,“這就好比我們琳琅宮,我師傅是逆黨,可我不是。皇上是明事理的人,不因師傅而遷怒于我,你與雲若婉好歹夫妻一場,為何不能用同樣的心思去看待她呢?”
憑心而論,蕭琳琅也好,青痕也好,固然可恨,但也可憐——如果可以選擇命運,誰都不想生來淪為反賊。
但雲若婉比她們更可憐。
身為女兒,她只是雲海天的一顆棋子。雲家人所謀所圖,她連知情都做不到,更不可能選擇。
身為皇後,她得不到皇上的半點溫情和愛護。
周圍的人不是在利用她,就是想害她,身邊連個衷心護主的仆從都沒有。
唯一挂念的青弦下落不明,此生再難相見。
青蔻魂飛天外的工夫,虞筠霭的腦子也沒閑着。
他的确不喜雲若婉,但小壞蛋難得提一次要求,不滿足她,于心不忍——她甚至沒有為青痕和善琴求情,一次都沒有。
大是大非面前,青蔻分得清清楚楚。
處置雲若婉,屬于株連。饒或不饒,全在虞筠霭一念之間。饒她,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不饒,則是“雷霆雨露均是君恩”。
但青痕所為,是欺君。饒不得,饒了就是昏庸,是後宮幹政,是妖妃禍國。畢竟蕭琳琅意欲不軌,早已不是秘密。
他得找個替琳琅宮頂罪的人,否則青蔻會給言官的口水淹死。當然了,還不能被她知道。
“想保住雲若婉的命,”
虞筠霭舔了舔舌尖,“……不是不可以。”
青蔻:“皇上?”
“陪我去趟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