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陌路知青霭(三)
厍馨兒見到兩個家夥,驚喜萬分,當下命人端來茶水點心和時令鮮果。
“別忙活了,坐下說說話。”
虞筠霭擺出很随意的姿勢,靠坐在榻上,雙膝微微分開,右手撣在青蔻的肩頭,順手摸了摸她的發髻。
大大咧咧的,十分接地氣的樣子。
“皇、皇上?”
青蔻第一次見虞筠霭這樣不講究,他的笑容惬意,神态放松,舉止豪放甚至略帶粗魯,跟田間地頭的糙漢一般。
當着太後和夙姑姑的面!
厍馨兒被他沒規沒矩的德行逗笑了,“在我這兒,他是怎麽舒坦怎麽來。”又輕拍青蔻的手背,“你也一樣,莫緊張。”
太後好像換了一個人。
皇上生辰那天的太後,舉手投足,滿眼可見上位者身上的威儀及淩厲,可眼前這位婦人,和藹可親,言語随和,像極了夢中的那位。
青蔻隐隐覺得,這一幕十分熟悉。
皇上摸着她的頭發,太後坐在對面,無奈地笑。
莫非……那不是夢?
下一刻,她就生出了懷疑。
如果說夢到皇上,是出于隐秘的男女之情。
那夢到太後呢?
夢中的太後穿着樸素,笑容中泛着輕愁,真實到了……令她落淚。
鼻頭莫名其妙地酸。
沒錯,她居然有了想要落淚的沖動。
一個夢而已!
除非它不是夢……青蔻眉心一跳。
八仙桌上,雕着鸾鳳和鳴圖案的琉璃盤中擺滿小食,都是小姑娘喜歡的口味。
虞筠霭挑挑揀揀,捏了塊山楂糕出來,遞到青蔻唇邊,“嗯?”
青蔻下意識張嘴,咬了小半塊下來,垂下的雙眸中目光複雜。
皇上……一定有事瞞着她。
興許與她的身世有關。
虞筠霭毫不猶豫,将剩下的半塊塞進嘴裏,嚼吧嚼吧咽了,再甩掉手指上的殘渣,抿了口茶,“這糕也太酸了,蔻蔻喜歡吃甜的。”
夙姑姑見狀,低頭微笑,“皇上與皇貴妃娘娘,看起來真好。”
虞梓澈在厍家堡鞍前馬後的幾年裏,也沒吃過厍馨兒啃剩下的糕點。
厍馨兒聞言愈發愉悅,她上下打量青蔻,緩緩道:“蔻蔻的發濃密烏黑,梳驚鴻髻着實好看,無須安插義髻就能撐得起來,獨獨這支多寶釵太過單調,不如換一支梨蕊墜,再加一支翡翠雙桃步搖,耳墜的話……暧,還沒紮耳洞?”
“娘問你話呢。”
虞筠霭捏了捏她的耳垂,動作親呢。
又軟又涼,他都不舍得使勁摸……虞筠霭不自在地換了個姿勢,“不紮就不紮吧,紮那玩意兒……不疼嗎?”
青蔻被他捏得回了魂兒,臉紅道,“啓禀太後,我是從山裏出來的……琳琅宮的女孩們都沒有耳洞,畢竟是習武之人,若不小心被敵手揪到耳墜,會吃苦頭的。”
厍馨兒對琳琅宮沒有半點好感,聽她此言,更是嫌棄地直撇嘴。
“有筠霭在,什麽陣仗非得你親自上場去打啊。明兒就讓夙兒給你紮兩個,女人一生就這幾年好光景,等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算穿金戴銀,錦衣華服,也沒什麽看頭了。”說罷瞪了虞筠霭一眼,“你也是的,心思不知都用在哪裏了。”
虞筠霭難得頂一次嘴,“真要冤死了……夙姑姑快幫我說句話。”
他都快把私庫搬空了,奈何小壞蛋天生缺了這根弦,對衣衫首飾并不講究。若非宮規在那杵着,她保不齊要穿男裝四處轉悠。
何況……她不打扮,都美得讓他移不開眼睛。
虞筠霭盯她盯得,跟野獸護食似的,已經夠累了。她要是稍加打扮,招來一堆桃花,他非得氣死不可。
保持現狀什麽的,最好不過。
素來不茍言笑的夙姑姑憋得臉都紅了,“奴婢這就給皇貴妃娘娘換支發釵。”
青蔻被請去內殿,重新束發上妝。
外殿只剩厍馨兒和虞筠霭。
“你怎麽打算的?”厍馨兒開門見山。
“娘怎麽比我還急?”虞筠霭低笑,“咄咄逼人的,像極了坊間潑辣厲害的丈母娘,生怕女兒被占去便宜。”
“少扯那些沒用的。”厍馨兒刻意壓低了嗓音,“不是已經抓着青痕了嗎,萬一懷洣想走,可怎麽辦?”
“她想走,那沒門。但……”虞筠霭再次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又不能用強,凡事不得慢慢來啊,急不得。”
厍馨兒啐他一口,臉上浮起紅雲,“胡說什麽呢!我是讓你有空多陪她,到處轉轉,培養一下感情。”
虞筠霭繼續笑,“正準備跟娘說這事兒呢,我要帶她去趟穎城。”
厍馨兒面色一變,“穎城?”
虞筠霭這才将初月國突襲毋鎮的消息告訴厍馨兒。
“你是說……又要打仗了?”
寒山國歷經多年戰亂,遠的不說,光說近的,郎氏因虞梓墨中毒而滅國,初月國因質子之死揮師南下,兩場戰事雖談不上曠日持久,也幾乎耗盡朝廷的家底。
虞筠霭登基之後,采取撫以養民的休養生息政策,十年下來,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一旦打起仗來,這一切都毀了。
“不會。”虞筠霭回答得斬釘截鐵。
“初月國連續三年遭遇旱災,國庫空虛,民不聊生。反觀寒山國,風調雨順,兵強馬壯,小小來上一戰,不至于傷筋動骨。南啓又不傻,他要是真想打,豈能攻下一座小鎮,駐軍兩萬,之後再沒動作?”
“若我猜的不錯,南啓只想裝裝樣子,眼下雲家有難,他受過雲家大恩,不好袖手旁觀。”
“據我所知,南啓是個非常要面子的人,相當愛惜自己的名聲。”虞筠霭一語中的,“他只是在等。”
南啓在等虞筠霭的态度。
南恪的死,曾讓虞梓澈陷入十分被動的局面,也讓兩國的史書記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初月國的民間至今都在流傳,老皇帝為質子而戰,雖敗猶榮。新帝不義,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是占了南恪的便宜。
對于君主而言,身後美名,是件比陵寝還重要的事。
至少南啓這麽認為。
寒山國也好不到哪裏去,虞梓澈失了道義,坐實了帝王昏聩、窮兵黩武、欺人太甚的口實。
也就是說,那一戰後,兩國進入不尴不尬的狀态,面子上都很難看。
如果虞筠霭不再追究當年龃龉,以帝王身份認下虞梓澈的諸多不是,還南恪一份公道,再給南啓一個說法。兩國很可能握手言和,屆時雲昭遠會陷入兩難境地。
坐以待斃,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舉兵造反,成就罷了,敗則成為千古罪人。如今雲黨大廈已傾,得不到南啓的鼎力相助,他成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要親自過去一趟,見見南啓。”虞筠霭沖着厍馨兒溫潤一笑,“帶蔻蔻過來,是向您道個別。”
玉婉宮。
晚風蕭瑟,原就不大熱鬧的院落,如今更加冷清。
雲若婉站在院子裏,身着素衣,面色蒼白,瘦得幾乎沒了人形,只在手中握着一柄玉蕭。明明處境狼狽,她的眉宇之間不見絲毫哀愁,反而十分平靜。
身後傳來輕緩的腳步聲,雲若婉回頭,行過端莊的宮禮,從容不迫道:“皇上來了?”
也該來了。
虞筠霭走至她身旁的石凳,坐下。
“你也坐吧。”
雲若婉微微一怔,“是。”
自從雲家嫡女問鼎後位,虞筠霭每每見她都像是生吞了一顆帶殼的雞蛋,雖不至于當場吐出來,但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的感覺,着實令他生厭。
如今雞蛋變成了鹌鹑蛋。
好歹夫妻一場,他想。
“蓉兒的事,你都聽說了吧?”
“是。”
“有什麽要求嗎?”虞筠霭頓了頓,“比如……留個全屍,或不留全屍?”
“并無。”
雲若婉對蓉兒向來寬厚,乍一聽說,的确吃了一驚,但近來令她無助失望的事實在太多,她已經麻木了。
虞筠霭并不意外,“你知道朕的來意,今日前來,是想最後一次問你。”
“皇上何苦難為于我。”雲若婉苦笑道,“關于虎符,不是我不想說,而是我不能說。”
一片落葉剛好飄入掌心。
綠色的,生機勃勃的,唯獨邊緣微微起了一絲黃意。
它是一片年輕的樹葉,與她一樣。
表面看起來尚未枯萎。
沒根了,也沒有明天了。
必死無疑。
虞筠霭沉默許久,緩緩起身,“收拾收拾,去天恩寺,為你的父兄祈福吧。”
雲若婉愣了片刻,在他身後跪下,雙眸湧出淚水。
不敢置信的,溫暖的,感激的。
“雲氏,謝過皇上。”
這一世,夫妻緣盡,他們都解脫了。
皇上,保重。
當天晚上,虞筠霭連下三道聖旨。
第一道,廢皇後雲若婉,終身幽禁天恩寺。聖旨中不痛不癢地提到她的幾項錯處,只字未提雲海天及雲黨。
第二道,以結黨營私及謀逆之罪判處青痕、蓉兒和善琴三人杖斃,十日後行刑。
第三道,加封虞梓墨為攝政王,即日起行監國之職。
穎城的清晨壯美安靜,一輪紅日半挂在天邊。城南的吊橋被隆隆放下,五萬名鐵甲騎士站成數排,悠揚沉重的號角聲響起。
馬車辚辚駛入,在一位白發蒼蒼、精神矍铄的老将軍面前停了下來。
“恭迎皇上!”
聞璟聲如洪鐘,帶領将士齊齊下跪,一聲聲“萬歲”,振聾發聩。
“老将軍不必多禮。”虞筠霭從車內邁步而下,眼底泛着愉悅的光芒,雙手牢牢握住聞璟的胳膊,将他扶了起來。
“穎城都護府已備下接風宴,替皇上一行接風洗塵。”
聞璟微微錯目,不着痕跡地朝馬車掃了一眼。
咦,好像是空的。
小丫頭沒一起來?
虞筠霭咳了咳,“方才在城外,朕已命馬淩将無關人等送去府內休息了,接風宴之後,朕替你們引薦一番。”
聞璟的嘴角立刻扯開,“就這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