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陌路知青霭(四)

此時此刻,他們口中的“無關人等”,正貓在都護府後宅喝湯。

青蔻一碗下肚,啧啧稱奇,“北境的雞湯果真了得,不僅肚子熱乎乎的,耳朵也也呼呼的。”

姹紫和嫣紅面露困惑,“耳、耳朵?”

從落霜城到穎城,至少十日光景,兩千名禁軍白天趕路,夜裏或宿在驿館,或宿在帳篷裏,風餐露宿,随行女眷需要喬裝。

幸好青蔻一向精于此道。

她一路都穿着半新不舊的深色棉衣,臉上糊滿厚厚的面漿,寬大的襖子掩蓋掉曼妙的身姿,只要她不開口講話,光看打扮,像極了窮苦人家出身的小厮。

虞筠霭将計就計,喚了她一路“小豆子。”

姹紫和嫣紅也換了輕便的深色長衫,她們本就生得高挑,摘去滿頭珠翠,一掃謙卑恭謹,二人像是被囚禁多時的鳥兒,終于重新翺翔藍天,一路策馬疾馳,豪俠之氣四溢。

這才是她們本來的樣子。

入住都護府,青蔻為行事方便,繼續裝作虞筠霭的內侍。

三人被分別安排在兩間耳房,距離皇上的住處很近。

姹紫緊了緊身上的襖子,“穎城真冷啊。”

嫣紅哈哈大笑,“早跟你提過,穎城地處寒山國和初月國的交界處,終年風沙,你偏不信,這下要挨凍喽。”

都護府的小厮敲門而入,“啓禀小豆子公公,外頭來了位姓赫連的姑娘,說是您的故交。”

青蔻放下湯碗,“快快有請。”

赫連瓊一進屋,就被青蔻這身打扮吓住。

“扣子?”

“瓊掌櫃別來無恙。”青蔻笑靥如花,上前執起她的手,“瓊瓊,我剛一落腳就聯系你了,夠不夠意思?”

赫連瓊狠狠摟了摟她的肩膀,“方才店裏的夥計說都護府放出煙花,我還以為他們看錯了。原來真的是你!”

赫連瓊二十出頭,生得濃眉大眼,身量比姹紫嫣紅還要高出一寸。她是張老伯的幹女兒,亦是青蔻少年時期最投緣的玩伴。

兩人已經數年不曾見面。

赫連瓊長青蔻幾歲,自幼習武,性情豪爽,且精于商道,剛滿十八歲就被蕭琳琅派來穎城,接手兩國邊境上的生意,如今已成長為琳琅宮數一數二的大掌櫃。

是以青蔻一聽說要來穎城,別提多高興了,當下跑回歸洣殿收拾行囊,生怕虞筠霭改變主意。

姹紫和嫣紅端來茶水,退出屋外,留一對小姐妹說說私房話。

“我每月都能收到二師兄的信,這段日子辛苦你了。”赫連瓊與青痕善琴的關系不遠不近,不算傷感,只是氣憤。“你不知道,之前因為青痕的緣故,琳琅宮被官府盯上了。光你住這地兒,穎城都護府,請我來喝過好幾次茶呢。”

青蔻秀眉一豎,“欺負你了?”

“那倒沒有。”

“生意可受影響?”

“最近生意确實寡淡,但起因不在聞将軍。”赫連瓊抱怨道,“初月國不是突襲了毋鎮麽?穎城的百姓都吓壞了,但凡有點家底的,這幾天都張羅着舉家搬遷呢。餘下的也都緊閉屋門,連街都不敢上了。”

說罷她貼近青蔻的耳朵,低聲問道,“我聽說你混了個假娘娘當,給我說說呗,這仗打不打得起來啊?我好早做打算。”

“……”青蔻聽到“假娘娘”三個字,抽了抽嘴角。

“你都知道我是假娘娘了,還問我這些。”

“青二也說了,雖說是假娘娘吧,但你跟皇上可熟可熟了。就連這次抓捕青痕,皇上他老人家也出了大力。”赫連瓊從懷中取了個紅封出來,“這是我的見面禮,給皇上他老人家的。”

青蔻将紅封拆開一抖,厚厚一沓銀票落在小幾上,每張票面一萬兩。

“好家夥……”她數了數,整整二十張。

“這麽多,你瘋了?”

自己的日子不過了?

赫連瓊給她個“你是白癡”的眼神,“你這個宮主當的呦,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白花花的銀子能從天而降麽?那可都是一文一文賺出來的。”

“師傅從前不喜與官府打交道,那是她心裏有鬼。我也是接手生意之後才明白,這做買賣啊,走什麽路進貨、在什麽地兒開店,都是有講究的,沒有官府的人罩着,我保你血本無歸上告無門。”

“你想啊,人家官老爺也是人,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仆役成群,但凡身子骨硬朗點的,不用吃補藥的,誰家沒個七、八房姨娘小妾的。光憑朝廷發的那幾兩銀子,一大家子不得喝西北風去?”

“再說咱家的生意,大的不說,巡城的捕快,水陸兩線的小吏、漕吏,哪個不需要打點?你逢年過節不去孝敬人家,人家憑什麽護着你的店,看着你的貨?沒有官家相護,出門遇着劫匪路霸,別說賺錢了,連命都得搭進去!”

青蔻插不進去話,“瓊瓊你聽我解釋……”

赫連瓊講得口幹舌燥,“要我說你就是傻,跟天底下最大的官兒搭上交情,不用白不用!我要是你啊,趁着還有個假娘娘的身份,麻溜兒洗白白洗香香,皇上想玩什麽花樣兒,就跟他玩什麽花樣兒,拼了老命也得讓他老人家盡興。等日後出了宮,什麽皇商啊,禦賜金匾啊,潑天富貴啊,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虞筠霭的右臂久久滞在半空中住,擡也不是放也不是,手指将将碰到門沿,整個人呆若木雞。

小壞蛋的手帕交……這麽豪放呢?

他不知道的是,赫連瓊若像閨閣小姐似的,被男人看一眼都要臉紅半個時辰,哪能在蠻子遍地的北地混到風生水起。

一句“洗白白洗香香,皇上想玩什麽花樣兒,就跟他玩什麽花樣兒,拼了老命也得讓他老人家盡興”,史無前例地取悅了他。

瞧瞧人家,多有眼力價啊,多會說話啊,多通透個人啊。

他甚至忽略了“老人家”這個刺耳的提法。

姹紫和嫣紅只見自家主子的臉,由粉轉紅,由紅轉為紫紅,由紫紅轉為發抖。

興奮得發抖。

她倆對視一眼,雙雙低下了頭。

虞筠霭平複了好一陣子,才高聲吆喝着入內,“蔻蔻,來朋友了?”

青蔻聞言扭頭,“皇上?”

不是要參加接風宴,這麽快就回來了?

赫連瓊雙手抱拳,單膝下跪,行了個江湖上男子慣用的禮:“皇上請受草民一拜。”

“姑娘不必客氣。”虞筠霭笑紋都露出來了,“朕是來找蔻蔻用膳的,來者是客,姑娘若是有空,也一起來吧,你與蔻蔻經年不見,想必有不少話要聊。”

赫連瓊微微偏頭,瞪了青蔻一眼。

皇上體貼如斯,還解釋個屁哦。

青蔻一雙美目睜得溜圓——眼前這位,當初對她、對青老大和青二,可全是一副矜貴倨傲的上位者姿态,何曾這般和顏悅色。

皇上看瓊瓊的眼神,跟年關頭上見了債主似得,甚至有一點點谄媚。

赫連瓊是順杆爬梯的好手,瞬間讓自己變成真正的債主。

“啓禀皇上,草民方才聽扣子說,北地嚴寒,穎城都護府的将士和戰馬多是從中原腹地跋徙而來的,難以适應此地氣候。”她将紅封直接遞到虞筠霭手上,“這一點心意,望皇上代為轉交聞将軍,購些個衣物草料,也算是草民為寒山國大軍盡一份心意。”

青蔻沒來得及否認,只聽虞筠霭柔柔笑道:“姑娘太客氣了,這不太好吧……”

赫連瓊淡定道:“草民來往于兩國之間,開過酒樓、茶肆、綢緞坊和玉器行,這些銀子十有八.九是從初月國顯貴手中賺來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最好不過。”說罷又拉了拉青蔻的衣袖,“何況這是宮主的意思,草民只是代為轉達。”

“既是這樣,恭敬不如從命。”虞筠霭挑眉,大辣辣将紅封收入袖袋。

“朕代聞将軍和将士們謝過……宮主。”

青蔻:“……”

除青蔻和赫連瓊外,虞筠霭只邀了聞璟父子坐陪,五個人,一頓夜宵吃得熱熱鬧鬧。

都護府的廚娘特地做了碳烤羊排、野菜汆丸子、鹽煎血腸、沙蔥拌豆腐、駱駝肉餡餅和奶酥甜茶等特色菜肴,用大桶溫過馬奶酒,拿海碗盛了端上來。

青蔻一口酒一口肉,嚼得津津有味。

“這道哈拉海肉絲湯,是咱們穎城一絕,別處吃不到的。”聞璟親自替青蔻布菜,“小……呃,娘娘趁熱嘗一嘗。”

“哈拉海?這名兒……”虞筠霭低低念了一遍。

菜名怪怪的。

味道也怪怪的。

“哈拉海是一味藥材,又名狹葉荨麻,葉柄纖細,兩面生有刺毛,可以全草入藥,通常在夏秋兩季采收,既可鮮食亦可曬幹後食用,具有祛風定驚、消食利胃之功效,還可以治療小兒麻痹之症和蛇咬之傷。因為産量稀少,采摘困難,所以價格十分昂貴。”

青蔻從湯盅中挑了一根哈拉海出來,“原來長這個樣子呀。”

赫連瓊愣住,“你怎麽知道的?”

青蔻也愣住,“嗯?”

對啊,她怎麽知道的。

聞璟和虞筠霭也停止運箸,目不轉睛盯着她看。

“不是你告訴我的?”青蔻問赫連瓊。

赫連瓊無辜道:“我上次見你是五年前,而我第一次見哈拉海,是在三年前,初月國塔拉将軍府上。”

“這幾年咱們雖然沒少通信,但我确信,沒跟你提過哈拉海。”

青蔻懵了,“或許是青二告訴我的?”

虞筠霭若有所思,“可能。”

哈拉海極其罕見,青蔻能準确描述出其藥理和性狀,絕非偶然——夏鬼編纂的《寒山百草論》,至今被舉國郎中視為聖典,流傳甚廣。

當年夏夫人倉皇出逃,定是随身帶了一本。

心中最後一絲疑慮被打消。

她曾背過的醫書,把玩過的“幻溪若夢”,殘存于她的記憶當中,從未真正消失。

如何才能将它們找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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