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陌路知青霭(六)
門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虞筠霭迅速起身,理了理衣擺推門而出,“什麽情況?”
“啓禀皇上,聞忠全殲毋鎮守軍,生擒塔拉。”聞璟掩蓋不住滿臉笑意,“那厮被堵在姨娘床上了,直到被俘還懵着吶,嚷嚷什麽,聞忠無權調動大軍之類的話。”
聞忠的确無權調動雲家把控多年的三十萬大軍。
但穎城都護府的五萬人馬,只認天子,不認虎符。
這支隊伍,是聞璟父子駐守北境多年的心血,也是虞筠霭的護身符。必要時,他們要與三十萬大軍抗衡。
至于塔拉,純粹是給聞忠練手用的。
南啓只給了塔拉兩萬人,明擺着做樣子。
偏生塔拉是個沒有眼色的,斷然拒絕了聞璟的和談請求。
如此一來,只能打了。
打到他們肯談。
驕兵必敗,聞忠僅帶一萬精兵,贏得毫無懸念。
虞筠霭掃了眼沙漏,“聞忠一來一去,只用了兩個時辰,果然虎父無犬子。”又吩咐道,“挑個戰俘放過去,傳話給南啓,五日之後,朕在瓊掌櫃的玉器行等他。”
轉眼到了五日之約。
青蔻和赫連瓊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南啓。
他大約五十出頭,身高九尺,膀大腰圓,滿頭銀須被高高束起。腰間別着一柄長劍、一把短刀及一個牛皮制的酒壺,走起路來梆梆作響。
南啓是坐馬車來的,明顯一副剛睡醒的樣子,眼底烏黑,紫紅色的面龐滿是倦意。與早逝的南齊一樣,數不清的美酒和美人,掏空了他原本壯碩的身體。
他一下車,卯足了勁狠狠撞向虞筠霭的肩頭,宛如見到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嘿嘿,總算見到你小子了!”
這一撞,虞筠霭心裏就有數了。
不出所料,和談進行得異常順利。
南啓當場拿出半塊虎符——兩個月前,雲昭遠親自獻給南啓的,望他看在往日情分上,出兵救下雲海天。
青蔻覺得,雲昭遠這是夾在忠君和家族之間,被逼急了。
雲昭飛擅自出動刺客,在琳琅山截殺虞筠霭一行之後,雲家徹底陷入被動狀态。虞筠霭埋在莊子附近的厍家堡弟子傾巢出動,活捉雲海天,一舉掀翻了老賊部署多年的棋盤。
往日支持雲家的臣子們要麽被俘,要麽告老還鄉,要麽緘默不語,雲昭遠放眼望去,連一個站出來為雲家說話的都沒有,果真應了那句老話,樹倒猢狲散,牆倒衆人推。
就連他自己,也成了朝廷要犯,畫像被挂在每一座城池的城門上。
曾經的太尉,走上逃亡之路。
虞筠霭與南啓寒暄的工夫,站在邊上看熱鬧的青蔻嘟囔,“雲大哥是個老實人,他肯定是被雲海天蠱惑了。”
赫連瓊被她氣着,“說你傻你就流鼻涕,敢把兵權交到別國君主手上,做出這等喪心病狂之舉的畜生,合該被碎屍萬段!還老實人……老實人挖你家祖墳了?”
赫連瓊的一番說辭得到聞忠力挺,“瓊掌櫃所言不虛,雲昭遠自有一番算盤——一旦改朝換代,前朝的虎符就沒用了。說白了,雲家人是惦記大位呢。”
青蔻自知失言,“我也就是随便一說……”
赫連瓊白她一眼,“你這樣是非不分,可會寒了将士們的心,是吧小将軍?”說罷用手肘撞了撞聞忠的腰,“哎,瞧你年紀不大,說話辦事很靠譜嘛,婚配了否?可有心儀的姑娘?”
聞忠立刻紅了臉,“我……”
“若尚未婚配,你看我怎麽樣?”赫連瓊作勢扶了撫額邊碎發,“我這幾天,總盯着你吶,你沒注意到嗎?”
青蔻“嘶”了一聲,“瓊瓊你就不能委婉點,瞧把人家小将軍吓得,臉色都變了。”
“我怎麽就不委婉了?”赫連瓊狠狠捏了青蔻一把,“我都沒拉着他鑽樹林子。”
青蔻反駁道,“別光說嘴,穎城周邊黃沙遍野,你找一處樹林子給我看啊!”
虞筠霭忍無可忍,隔空瞪了三人一眼。
作為虎符的交換條件,南啓提出三點要求。
第一,由寒山國出面,為初月國前質子南恪遷墓,同時将質子府大火及南恪死因昭告天下,追查雲海天罪責。
虞筠霭點頭,“可。”
南啓做夢都想撇清與南恪之死的關系。将責任全部推到雲海天身上,再好不過。反正雲海天也活不成了,南啓想将他車裂,那就車裂呗。
第二,取締初月國向寒山國納貢稱臣及委派質子的約定,兩國結為關系平等的盟友。
虞筠霭再次點頭。過去的十年裏,雲海天把持朝政,納貢稱臣的約定早已形同虛設,寒山國甚至還有倒貼嫌疑。
南啓想要的,不過是一個說法,由虞筠霭親口應承下來的說法。
對于君主而言,能夠寫進史書并且傳頌下去的美名為數有限,由附屬國提升為盟國,南啓此舉,絕對算得上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第三,交還被俘的塔拉将軍。
南啓揉了揉困倦的雙目,“塔拉雖說好大喜功,且手腳不大幹淨。但的确是個不可多得的将才,前些年初月飽受西域諸國侵襲煩擾,都是塔拉出生入死,一個一個地将那些小國踏平。如今他被你抓了,按道理說,要殺要剮,由你說了算。朕将他贖回來,也算對得住君臣之間多年的情分了。”
不待虞筠霭回答,南啓從腰間取了酒壺下來,咕咚咕咚咽下兩大口,打了個酒嗝繼續說:“依前朝的規矩,兩國結盟,是不是得互派公主和親啊?”
青蔻一聽“和親”二字,眼睛立刻閃了閃,也不跟聞忠赫連瓊聊天了,豎起耳朵偷聽他們的談話內容。
虞筠霭但笑不語。
南啓邊喝邊說,“朕聽聞,你父皇沒留下閨女。巧了,朕的父皇和皇兄,也都沒留下不帶把的。和親這事兒吧,還是等咱們的下一代吧,你說呢?”
青蔻想起青痕了。
事到如今,南啓依然被蒙在鼓裏。
他永遠不會知道,他曾經有過一個侄女,活下來了,想要他的命。
“要說咱們做天子的,也不容易啊。”南啓這輩子,頭回遇見與他平起平坐的人,惺惺相惜的感覺油然而生,搖身一變成了話痨。
“朕這幾年積勞成疾,覺得十分力不從心。看見漂亮女人吧,那是真喜歡,一旦折騰起來,也是真累。有時候耽誤了上朝,你是不知道那些文官,講起話來多難聽……朕恨不得撅了他們的老二,讓他們再嘚嘚……哎說到哪兒了,對了,和親,你就算給朕送來個公主郡主的,朕也也消受不起啦,不像你們年輕人,火力壯,興致大。哎遙想朕當年的雄風,那真是三天三夜講不完啊……”
虞筠霭忍得眼角直跳,實在聽不下去了,才打斷他。
“歸還塔拉将軍的事……”
他算是看出來了,生活在北地的人,光用舌頭就能把人搞死。赫連瓊,還有眼前這個南啓,都是其中翹楚。
“哦,差點忘了,塔拉。”南啓撓了撓後腦勺,“那……你看啊,我這邊的人,只有一小撮兒人知道塔拉被俘。那小子跟朕一個脾氣,死要面子活受罪,要讓外人知道他被生擒,估計也活不成了。你看……”
虞筠霭抿了一口茶,“想保密也可以,但事關聞小将軍的軍功。皇上的将士是寶貝,朕的将士也不能受委屈。”
南啓歪頭看他,“什麽條件?”
“用塔拉換雲昭遠。”虞筠霭開門見山,“活的。”
“不行。”南啓拒絕得十分果斷,“雲昭遠是來投奔朕的,回去就是個死。他把朕當最後一根稻草,朕不能對他不住。”
虞筠霭也不讓步,“雲昭遠是我朝重犯,皇上若真想與我朝交好,該拿出點誠意來。”
和談的前兩項條件,虞筠霭裏子面子都丢了,既要認下謀害質子的重罪,又要取消納貢稱臣的規矩,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寒山國虧大發了。
南啓搖了搖手中的錦囊,笑得十分蕩漾。“誰讓你們丢了虎符,朕的籌碼,是你們三十萬大軍的一半指揮權。”
虞筠霭看一眼錦囊,“皇上自己也說了,是一半指揮權。沒有另一半虎符,你我誰都別想調動大軍。”
南啓撇撇嘴,“那也不行。”
沒有雲海天的裏應外合,他當年根本不可能坐上這個位子。南啓自诩義薄雲天,雲昭遠當着滿朝文武的面獻上虎符,他說翻臉就翻臉。行這等忘恩負義之舉,他有點為難。
倒也并非做不出來。
只不過嘛,為了塔拉的面子,丢掉自己的面子,他覺得虧。
赫連瓊見狀,朝南啓拱手笑道:“皇上,恕草民鬥膽。草民在初月國做生意有些年頭了,俨然将初月國看作自己的半個家鄉。這幾年來,初月國又是旱災又是雪災的,災民們食不果腹,衣不遮體,賣兒賣女,過得十分艱難。草民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南啓粗聲粗氣的,“你什麽意思?”
倆皇帝唠嗑呢,她一個買賣人,哪有插嘴的份兒。
“眼下已經十一月了,好多百姓連禦寒的冬衣和炭火還沒着落呢。草民若是皇上,與其憂心他國反賊的安危,不如給自家百姓讨個實惠。您的那些文臣武将,就算再有微詞,還能跟銀子過不去?”
南啓聽到“銀子”兩個字,眼睛亮了亮。
“把話說得清楚點,怎麽個實惠法兒?”
虞筠霭和青蔻對視一眼,大眼瞪小眼。
赫連瓊,這是要幹嘛?
“皇上可曾聽說,草民的頂頭上司,也就是琳琅宮的宮主,半年前被冊封為寒山國的皇貴妃娘娘了?”
南啓一愣,“竟有此事?”
“據說她十分受寵。”赫連瓊瞄了一眼“小豆子公公”,“尋常商賈也就罷了,可娘娘是什麽身份吶,是皇上的枕邊人——她的生意,不就是皇上的生意嗎?”
南啓呆若木雞,“誰的……生意?”
“生意都做到您家門口了,草民也不藏着掖着了。您看這麽着合适嗎?”赫連瓊掩面而笑,“草民在初月國境內的店鋪,總號加上分號,一共三百七十一間,其利之兩分,每月十五,由草民派親随直接送去您的私庫。至于數額嘛……大約五千兩銀子,不多,權當您二位爺合夥做生意。您手頭寬裕了,那些受災的百姓,不也就寬裕了。”
這兩分利,原本就是孝敬給塔拉及其他官員的。
赫連瓊将它轉送給南啓,并不吃虧。
南啓酒意上頭,心頭砰砰直跳。
天知道他有多缺錢!
他是王爺出身,家底并不厚實。且登基之後天不賞臉,災禍不斷,國庫吃緊。
虞筠霭喝茶的當口,南啓的腦子轉得飛快——每月五千兩,折合一年下來,就是六萬兩銀子。赫連瓊還說了,這筆錢會直接送去他的私庫,讓他手頭寬裕點。
六萬兩銀子,的确可解燃眉之急。
初月國此前向寒山國納貢,無非是些美女、馬匹、黑茶和藥材,折合成銀子,大約七八千兩。而且納得斷斷續續,有一遭沒一遭的,幾十年下來,滿打滿算不到三十萬兩。
六萬兩……五年回本!
南啓又灌一大口酒,“按你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