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陌路知青霭(七)
和談結束後,赫連瓊精心備下一桌酒菜,在花廳招待二位爺。
南啓餓得前心貼後背,也不怕酒菜有詐,提起銀箸開吃,“塔拉總誇你家菜好,今日一嘗,果真名不虛傳。”
赫連瓊不時替他斟酒,“能得皇上和将軍賞識,乃草民之幸。”
青蔻身為“內侍”,只能站在虞筠霭身後,裝模作樣地幫忙布菜。一場和談下來,拖了将近兩個時辰,她也餓得夠嗆,烏溜溜的眼珠子落在大魚大肉上,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情緒十分低落。
虞筠霭低笑,正打算揮揮衣袖讓她退下,貓個地方去用膳。剛一擡眼,忽見馬淩意有所指地眯了一下右眼,速度奇快,旁人根本發現不了。
君臣之間早已練就足夠的默契,虞筠霭迅速起身,低聲咳了咳:“抱歉,府上的東青之所位于何處?方才茶喝得多了些。”
赫連瓊手下一名小厮立即引路,“皇上這邊請。”
南啓哈哈大笑,“虛!”又搖頭道,“年輕人啊,得注意了。”
幽長深暗的地道拐角,劈啪作響的燭火下站着一個模糊的身影,高大魁梧,身穿一襲初月國禁軍盔甲,項上的珊瑚珠熠熠發光。
聽到腳步聲,他右手在面上一揚,取下清灰色的面具,單膝下跪,“琳琅宮青弦,見過皇上。”
“青老大別來無恙。”虞筠霭毫不吃驚。
早在進入地道之前,他就猜出對方的身份了——南啓的兩千禁軍将玉器行圍到水洩不通,再加上虞筠霭自己帶來的人,兩軍重圍,連只蒼蠅都別想飛進來。
能夠掩人耳目,避過數道機關,徑直摸入地道找他的,唯青弦一人。
他居然回到了初月國,而且成為南啓的親随。
虞筠霭不由感慨,青蔻到底太嫩,小瞧了她這位大師兄。
“時間緊迫,草民長話短說。”青弦抱拳道,“草民欲以另半塊虎符,換雲若婉自由之身,望皇上允諾。”
虞筠霭微微一怔,“另半塊虎符,在你手中?”
“皇上可還記得,六年前的八月十六?”青弦的嗓音依然嘶啞,猶如塞北的風打在耳邊,令人不寒而栗。
“記得如何,記不得又如何?”虞筠霭不置可否。
祥祯五年的八月十六,中秋後第二日,是他與雲若婉大婚的日子。
大禮過後,他連合衾酒都沒碰,當夜宿在了歸洣殿。揮之不去的憤怒、憋屈、恥辱,在他過往的人生中,幾乎是最為狼狽的一幕。
若非青弦主動提及,他可一點兒也不願回憶。
“我的感受,未必比皇上輕松。”青弦苦笑道,“八月十五,我冒死進入雲府,想要帶她離開。但……”
時隔多年,青弦依每每想起當夜,都會感到痛徹心扉。如果他再堅持幾分,婉兒何至落得如此下場,青燈古佛,了卻殘生。
“她擔心害了我,說什麽都不肯跟我走。”
“她更擔心的,是雲海天篡位,雲家淪落為千古罪人。所以那一晚,她将虎符交給我,要我對天發誓,帶着虎符遠走高飛,永不出現在雲海天面前。”
青弦的語氣蒼涼,“否則皇上以為,過去的六年裏,雲海天早已權傾朝野,卻遲遲無法動手的原因是什麽?”
湊不齊兩塊虎符,雲海天就出不了兵。
篡位的難度可想而知。
不得不說,虞筠霭始料未及。
他完全不知,素來恬靜內向的雲若婉,竟有這等魄力和謀劃。
“所以,雲府壽宴上的巫魅,是你的人?”
“沒錯。”
青弦大方承認,“我指派小五前去奉茶,因為我知道,巫魅所用的離魂散,完全傷不到小五。且小五一定會出手,攔住巫魅。一旦所有人都被毒倒,婉兒自然能夠注意到小五,也就注意到她頭上的簪子。”
青弦微閉雙眸,眼中全是澀意。
他是想通過這樣的法子,告訴雲若婉,他回來了,想帶她走。
蕭琳琅一死,琳琅宮陷入混亂。
沒人在乎他的下落。
他将品茶軒開在京城,打得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主意。表面上是為找出青痕,實則為了接近雲若婉,抓緊一切機會,救她脫離苦海。
可他千算萬算,漏算了青痕。
他沒想到,青痕膽大包天,居然混進了皇宮。
得知雲若婉中毒,他心急如焚,即刻飛鴿傳書給青蘊。
難怪巽城一行,順利到了離奇的地步……虞筠霭終于想通了,“你擔心身份暴露,于是在雲若婉獲救後,銷聲匿跡,投誠南啓?”
青弦默認,“一切都是我的自作主張,與婉兒無關。”他從懷中取出虎符,“婉兒無辜,望皇上明鑒。”
無巧不成書。
如果青蔻沒有揭下臉上的面漿,搞得他神志不清,青弦的舉動定會引起他的懷疑。
虞筠霭思忖片刻,“據天恩寺不到五裏的地方,有個天恩鎮。鎮上有家客棧,是逍遙王的人在打理,你去那裏等消息。”
見青弦面露猶豫,虞筠霭将虎符收好,“雲若婉保下虎符,朕不會虧待于她。”
青弦終于放心,再度叩拜:“謝皇上隆恩。”
是夜,虞筠霭再次賴在青蔻屋內,體驗了一把升仙升到一半,不上不下的感受。
他的動作越來越娴熟,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
先是回顧了一番業已探知的領地,再試着擴大一絲……虞筠霭抿着嘴角心道,明明應該極為滿足了,怎麽好像,更不滿足了。
耳鬓厮磨了一個時辰,青蔻的腿都軟了,小衣被撕得稀爛。
食色性也,果不其然。
皇上這厮,長得太好看,也太會親了。
青蔻紅着臉想。
再有一次,她怕是守不住了。
南啓返程之後,穎城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雪。
大雪覆蓋下的小城,家家歡聲,戶戶笑語,百姓紛紛走上街頭燃放鞭炮,慶賀初月國退兵,兩國對峙結束。
翌日,在五萬戍邊将士的注目下,虞筠霭親自将半塊虎符交至聞璟手中。
百裏之外群龍無首的三十萬大軍,自此将盡歸雲家軍麾下。
振聾發聩的高呼聲中,虞筠霭班師回朝。
與他們同時出發的,還有押送囚車的聞忠。
青蔻對此頗為不解,“明明一起出發,為何不許聞小将軍與我們同行?”
虞筠霭涼涼瞥她一眼,“怎麽,舍不得你的雲大哥?”
青蔻悻悻的,不說話了。
見過青弦之後,虞筠霭對待雲家人,與從前大有不同——小壞蛋的話不無道理,雲若婉和雲昭遠,生在雲家長在雲家,委實倒黴。
抛開雲若婉不提,虞筠霭扪心自問,在衆叛親離、孤立無援的情況下,換作是他,真能做到無動于衷?
任憑全家老小被送上斷頭臺,獨自一人茍活于世?
恐怕不能——盡管在旁人眼中,雲昭遠賣國通敵,頗有些狗急跳牆、以卵擊石、病急亂投醫的意味,但他別無選擇。
雲昭遠罪無可恕,已是板上釘釘的事。
但如何罰,當着誰的面罰,虞筠霭想了許久——如今他身陷囹圄,狼狽不堪,最不想看到的,恐怕就是青蔻。
雲昭遠對青蔻,明顯不同一般。若非虞筠霭及時動手,花落誰家還不一定呢。
給情敵留一份體面,就算給雲若婉個面子。
暴雪明顯減緩了行軍速度。
十幾日後,虞筠霭一行終于來到月蕩山。
月蕩山位于落霜城北郊,一條穿山而過的大河連接着初月和寒山兩國。山腳下河谷幽深,正是南恪和青痕長眠的地方。
“啓禀皇上,前方道路被堵。”馬淩匆匆來報,“大雪壓塌了幾棵百年老樹。”
“清除路障需要幾日?”虞筠霭問道。
“至少需要兩日,且路面濕滑,随時都有新的斷樹滾落下來,危險異常。”馬淩頓了頓,“此處距離忘情河不到二十裏路,或許……”
“不妥。”
虞筠霭聽到“忘情河”三個字就渾身不舒服。
“眼下時值冬季,忘情河水面無霧,暢通無阻,應該……”馬淩面露遲疑,他跟随皇上多年,相當了解自家主子的喜好。
不知什麽原因,皇上厭惡斷情河,甚至到了懼怕的地步。
哪怕繞路,舍近取遠,也從不靠近斷情河。
虞筠霭雙唇抿成一道直線,冷冷睨着馬淩,“不妥。”
青蔻掀了轎簾冒出腦袋,“為何不妥?”
方才那段對話,她聽得一清二楚。
“因為……”虞筠霭語塞。
青蔻看了看天色,黑雲壓境,寒風中卷着一股濕意,刺得她直打哆嗦。“這雪還得接着下,即便清除路障,山路也很危險,咱們別耽擱了,從斷情河繞吧。”
虞筠霭還要反駁,青蔻捉了他的袖口,小聲問道:“你在擔心我麽?放心好了,我雖怕水,但有你呀!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
這嬌撒的,虞筠霭通體舒暢。
“罷了。”他揉揉青蔻的臉蛋,“聽你的。”
馬淩感激地看了青蔻一眼。
事隔經年,虞筠霭再次來到斷情河。
斷情河水自小華山腳一路奔騰至此,晴空灑雨,如夢如幻。若在夏季,兩岸古樹環繞,奇花簇擁。眼下正值初冬,四周峰巒鋒锷,盡收眼底。
馬淩帶了兩名副将去找驿館,虞筠霭站在河岸,久久不語。
眼前景色美則美矣,如同這世上的權勢,個中危險,冷暖自知。
反正他是受夠了。
不出一盞茶的工夫,驿館小吏帶着幾名小厮,一路跑着上前請安。
“參見皇上,皇上萬歲。”小吏摸了把汗濕的額角。
天爺哩,什麽風把這位爺給吹來了。
虞筠霭掃了眼岸邊停泊的船只,“官船幾何?”
“啓禀皇上。”小吏瑟瑟縮縮的,“斷情河地處逍遙王的封地,王爺畏濕畏寒,自獲封起就從未來過。故而驿館內只留了十條官船,以備不時之需。”
“才十艘?”馬淩傻眼了。
來都來了,總不能再折回去。
他想了想,“要不這樣,屬下先護送皇上和娘娘渡河,其餘人等原地駐紮,分批渡河。皇上您看?”
虞筠霭雖然不悅,只能允了,“天黑之前,盡快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