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陌路知青霭(八)

自從邁上甲板,虞筠霭一直握着青蔻的手腕,一刻也不敢放松。

青蔻試着拽了拽,完全拽不動。

她簡直無奈了,“我有點困,想去休息一下。”

此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行船速度十分緩慢。虞筠霭皺着眉心,時不時瞟向河面,“明日晌午,抵達落霜城之前,別睡。”

“……”青蔻不敢置信,“一夜不睡?”

“我也怕水。”虞筠霭語氣森然,“你老實陪我,莫要離開半步。”

剛剛安頓完巡防事務的馬淩,聽到這段對話,露出個一言難盡的表情。

落霜城泅水大賽的扛把子,怕水?

他就呵呵呵。

河面寒風刺骨,夜裏猶甚。青蔻與虞筠霭并肩而坐,腿上蓋着裘皮小毯,倒也不覺得冷,只是很倦,困得直打哈欠。

姹紫和嫣紅推開船艙矮門,端來冒着熱氣的烤魚和黃酒,“皇上,娘娘,用些夜宵,暖暖身子吧。”

“聞着真香。”青蔻拍拍空蕩蕩的肚皮,“我早就餓了。”

她強打精神,取了雙木箸遞給虞筠霭——算了,不讓睡就不睡吧,反正也睡不踏實。

虞筠霭正要說些什麽,耳尖一動,瞬色漸漸沉了下去。

船槳落在河水下方數尺,嘩啦,嘩啦。

不,不是這個聲音。

伴随着船槳而動的,是劃水聲。

有人,而且不止一個。

他諷刺地挑了嘴角,右手對準窗外,拇指一彈,兩根木箸如閃電般蹿了出去,一聲哀嚎打破夜的平靜。

“有刺客!保護皇上!”

馬淩拔出長劍,與姹紫嫣紅迅速擺出三角形陣型,将虞筠霭和青蔻圍在其中。

窗棱被黑衣人一腳踹開,一個又一個身影閃了進來,渾身濕透,頭戴面巾,手中提着兵器,殺意十足。

擔心什麽來什麽,虞筠霭望着混亂不堪的船艙,憤怒到無語。

像是有人算計好了,故意給他添堵。

又像是天意。

他狠狠眯了一下眼睛。

這一次,哪怕真是天意,他也決不讓步。

就算是死,他們也要死在一起。

打鬥仍在繼續,勝負初見端倪。

偷襲講究時機,黑衣人尚未出擊便被虞筠霭察覺,已然失了先機。且官船不比農家小船,一艘船可載的侍衛多達五十餘衆,馬淩、姹紫和嫣紅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是以對方雖然來勢洶洶,卻也戰得十分吃力。

虞筠霭始終擋在青蔻身前,一雙鷹眸寒光畢露。他狠狠拽着青蔻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她疼痛難忍。

忍不住也得忍着,畢竟正在拼命。

青蔻極少見虞筠霭的情緒外露至斯,難免困惑——馬淩等人明顯占了上風,皇上的緊張究竟為何?

還是說,他預感到了什麽?

很快,其餘九艘官船上的侍衛陸續趕到,對黑衣人形成縱橫包圍之勢,刺客一方頹勢不減,只能做困獸之鬥。

虞筠霭冷冷道,“不留活口。”

得到皇上首肯,馬淩等人下手愈發狠戾,一時間血肉橫飛,慘叫聲不絕于耳。

最後一名刺客撲向青蔻,被虞筠霭的長劍穿腹而過,皮開肉綻的一剎那,青蔻聽到姹紫壓抑的尖叫聲。

嫣紅不由自主,喚出一個名字。

青蔻這才注意到,倒下的人,是獨臂。

馬淩俯身,扯下刺客臉上的巾子。

牧歌大口喘息,鮮血順着她的嘴角不斷湧出,喉嚨裏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她清減得厲害,本就纖細的身姿愈發形銷骨立,幾縷枯黃的發落在腮邊,眉眼附近皺紋橫生,明明二十幾歲的年紀,看上去猶如飽經滄桑的老妪。

一雙渾濁的瞬子含着水光,癡癡盯着虞筠霭,“我不……不是來……殺少堡主……我只是……只是……”

她只想殺掉青蔻。

虞筠霭一動不動看着她的臉,面色由驚怒轉為平靜。

他轉身離開,連背影都不再施舍。

“少堡主……”牧歌喃喃道,“少……”

她眼中的光,漸漸熄滅。

從頭至尾,青蔻被保護得相當穩妥。

虞筠霭甚至擋住了牧歌射向她的惡毒眼神。

直到馬淩将刺客逐個丢入河中,姹紫嫣紅取了水桶清洗甲板上的血跡,虞筠霭才拎起青蔻的衣袖,驚愕不已,“你怎麽回事兒,疼也不說。”

原本白皙的手腕,被他勒得高高腫起,周圍又青又紫,實在駭人。

虞筠霭心疼壞了,摟着她使勁道歉。

鹹濕的風,裹挾着腥甜刮入鼻息,青蔻的意識開始恍惚。

從第一名刺客倒下,直到牧歌咽氣,不停有陌生的畫面,如雪片一般向她襲來。

此刻她靠在虞筠霭溫暖的懷中,耳邊是飽含愛意的抱怨與道歉,曾經出現在夢中的片段,逐漸連成一幅完整的畫卷,重重疊疊,延展開來。

船只,甲板,雕着暗花的船艙,詭異的河面。

黑衣刺客,刀光劍影,悶聲呻.吟,不斷有人倒下。

年少時期的虞筠霭,頭發黢黑的聞老将軍,一身素衣的太後。

恐懼,孤勇,無憾,交織心頭。

灰蒙蒙的天,鋪天蓋地的血。

飛刺而來的劍。

青蔻忽然意識到什麽。

虞筠霭還在替她抹藥,“下回我要是弄疼你……”

話說到一半,青蔻一把推開他,毫不遲疑地沖向船頭,縱身躍入水中。

“蔻蔻!”虞筠霭反應過來,下一個瞬間,跟着跳了下去。

連續兩聲“噗通”,讓在場的衆人傻了眼。

“護駕啊,還愣着幹什麽!”

馬淩簡直要瘋了,手忙腳亂解下沉重的铠甲,随着數十聲“噗通”,所有侍衛跟下餃子似的,一股腦兒栽入河中。

飛霜殿。

青蔻是被生生餓醒的,肚子裏頭空空如也。

頭還在暈,她沒有立即睜眼,耳邊傳來皇上和青二的對話。

“這都四天了,她怎麽還不醒?”

“皇上莫要太過擔心,小五只是郁結于胸,外感風寒,這才多睡了兩日,草民方才探過,她絕無大礙。”

“郁結于胸?她有什麽想不開的,不就是……”

“她都跳河了,肯定是想不開呗。你也真是,什麽爛桃花都往回招,招就招吧,打打殺殺像什麽樣子,瞧把蔻蔻給氣的。”

這個聲音……青蔻微微彎了一下嘴角。

逍遙王虞梓墨,虞筠霭的四叔。

“嗳?她是不是笑了一下?”

“四叔眼睛花了,她明明還在睡……”虞筠霭幫青蔻掖了掖被角,“我解釋多少次了,她不是氣得跳河。蔻蔻不是那麽小家子氣的姑娘……吧。”

最後這一句,他說得并不肯定。

“誰沒事幹閑的,大半夜跳河?你說呢蘊大夫,蔻蔻是不是氣的?”

青二夾在兩位爺中間,處境尴尬,“草民也說不準……不過王爺放心,小五一向強健,從前她幾年都不帶生病的,這次也……”

“瞧瞧,我說什麽來着,這麽強健的人都給折騰病了。”虞梓墨啧啧兩聲,“聽說太後也給你氣的夠嗆?不理你了?怨你沒照顧好她?”

虞筠霭咬牙切齒的,“飛霜殿乃朕的寝宮,蔻蔻乃朕的皇妃,四叔身為外男,合該回避才是。來人啊,把……”

青蔻實在忍不住了,腦袋一歪,将臉埋進枕頭,噗噗直樂。

“真醒了?”

虞筠霭将青蔻的腦袋搬回正面,“什麽時候醒的?身上可還爽利?有沒有不舒服?”

“沒有沒有,都好着哪。”

青蔻撐住身體坐了起來,“皇上,二師兄,辛苦你們了。”

青二再次替她號脈,“你還有點虛,再吃幾服藥。”說罷轉身走去外殿,“你先休息,我去煎藥。”

內殿只剩青蔻、虞筠霭和虞梓墨三人。

虞筠霭的心思都在青蔻身上,也顧不上與虞梓墨鬥嘴了,東摸摸西摸摸,小心翼翼且失而複得的樣子。

“小沒良心的,你光看到他們二人辛苦,就沒看到本王?”虞梓墨笑眯眯的,“你這一病,我們三個大老爺們跟着團團轉,簡直是紅顏禍水。”

青蔻沒說話,眼睛不眨地看他。

濃密的眉,狹長的眼,英挺的鼻,冷冽的嘴,每一個毛孔都不錯過。

虞梓墨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哎本王也就是開個玩笑……你那什麽眼神啊,怪瘆人的,別看了別看了。”

虞筠霭不高興了,小壞蛋一覺醒來,注意力就沒在他身上,孰可忍孰不可忍。

他兇了吧唧的,伸手擋住青蔻的視線,“你也看看我,我為了照顧你,都瘦了……蔻蔻?”

青蔻突然掀了被子,從床上邁步下來。

“你躺着別動,你要幹什麽……”虞筠霭要攔,被青蔻輕輕避開,“我有話對逍遙王說。”

虞梓墨不明就裏,眼見小姑娘身穿單衣,目不斜視地走過來,在距他不到三尺的位置停下,雙手舉過頭頂,掌心相對,緩緩合上,再分開,再合上。

如此反複九次,随後跪下,重重磕頭。

虞梓墨心跳到不能自已——這是他外祖家特有的一種禮節,一生只行一次,面對恩人,無以為報的意思。

“憶迢迢江南,念水米之鄉。”

青蔻跪着擡頭,“母親臨終前曾千叮咛萬囑咐,如有一日,重遇舅舅,行此禮以報當年救命之恩。”

“你……”

虞梓墨的眼眶紅透,“水米之鄉……你是……”

“舅舅,我知道自己是誰了。”青蔻的嗓音在發抖,“我是夏鬼的女兒,出生之前便身負麒麟血的,夏懷洣。”

“蔻蔻……”虞筠霭久久不能言語。

他好不容易才問出口:“你還……記不記得……我?”

“你說呢,”青蔻回眸,淚水劃過面龐。

“哥哥,我回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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