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克君冷冷的掃了衆人一眼,最後看着段小樓,眼中的意味自然不言而喻,然後跟着蝶衣出了門。
蝶衣渾渾噩噩的回了家,一進門,連父母都未去拜見,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把自己鎖在屋子裏,誰都不理。
他腦子裏亂糟糟的,上輩子五十多年像開了閘的洪水,嘩啦一聲全湧入腦袋。一會兒是在戲園子的後臺,他為師兄勾臉的情景,一會兒是小時候他剛進戲班子,師兄和他同蓋一條棉被的情景,一會兒是菊仙光着腳來找師兄的情景,一會兒是他被大.兵調戲,師兄為他出頭,一片混亂裏菊仙失了孩子的情景,一會兒是批鬥會上,師兄隔着濃煙,聲嘶力竭的喊着:“我跟她劃清界限了!”……一段段一幕幕,逼得他頭昏眼花,最後全化成方才,那一聲“師兄來晚了,師弟莫氣。”
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也不開燈。傭人過來叫過好幾回,他只僵硬的坐着。最後清醒過來時,一摸臉,竟全是淚水。
他站起來,打開門,也不管門口聚集的傭人,徑直走到練功房,又鎖了門。換上一身虞姬的打扮,勾了臉,站在練功房的正中,唱到:“自從我,随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複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聖靈塗炭,只害得衆百姓困苦颠連。”
一轉身,好像又回到了民國,那是他五十年裏最幸福的生活。擁擠的戲園子裏熱熱鬧鬧的全是聲音,裏面有些滿族的遺貴們,手臂上站着個鹞子,一展翅膀,旁人趕緊避開;包廂裏,一身旗袍的貴婦們脖子上挂着一條狐貍,未出嫁的小姐則穿着洋派的蓬蓬裙,頭發燙成卷,系着蝴蝶結,手裏拿着羽毛小扇。
一開鑼,這裏就變成了他和師兄的天下,下面全是叫好聲,打賞的銀錢首飾雨一樣的向臺上撒去。不少人哭着喊着,叫着他們的名字:“程蝶衣!”“段小樓!”
但他都不在乎,滿眼全是師兄的身影。在臺上,他是他的君王,而他是他的妃妾。
“大王啊,此番出戰,倘能闖出重圍,請退往江東,再圖複興楚國,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豈不牽累大王殺敵?也罷!願以君王腰間寶劍,自刎于君前。”
淚水朦胧中,好像看到了師兄的身影:“哇呀呀!妃子,不可尋此短見啊!”
“漢兵,他,他,他,他殺進來了!”
伸手一握,卻是空的,手心裏,只有冰冷的空氣。
蝶衣直起身,哪裏還有什麽師兄,哪裏還是上輩子的戲園子?這裏是他這輩子的家。這一世,他不再是見不得光的妓.女的孩子,不再是卑微的任人欺侮的戲子,不再是落魄的被人鄙視的兔哥兒。他是陸氏財團的小公子,是前途正好的梨園新星。
真真是,造化弄人。
突然再也克制不住,心中一股莫名的情緒讓他撲倒在地上,珠寶首飾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
“小樓……師兄……小石頭……”他嗚咽着喊道,最後變成嚎啕。
陸婷舟聽完傭人的彙報,沉吟了片刻,問道:“克君,你看蝶衣跟那個段磊,像是認識的?”
克君回答道:“是。”
“真是奇了怪了。”陸婷舟皺着眉,“不過是個平民,怎麽可能?是不是你沒看好蝶衣,讓他在北京認識了些不幹不淨不清不楚的人?”
陸秉钺說道:“媽,這根本不可能。您忘了,在北京,蝶衣身邊一直都安排有不少于五個保镖,都在暗處保護着他。蝶衣每天每個鐘頭都幹了什麽,見了什麽人,都有人向您一一做彙報。他根本沒有機會認識三教九流的人物。”
陸婷舟點點頭,對克君說:“是我錯怪你了。”
柳繪青讓克君又重複了一遍當時的情景,想了想,說道:“難不成這是蝶衣中學時候談的戀人?你看蝶衣,對那人像是相當關心的樣子。”
陸婷舟一聽,狠狠的一拍桌子,大怒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說完,叫來管家,“老馮,你去叫人把那個什麽段磊給我‘請’來,我倒要看看,這是什麽人物,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竟敢染指我兒子!”
陸秉钺急忙湊上去為她揉胸口,說道:“媽,您別生氣。可得悠着點,到時候氣的胸口疼,不讓蝶衣難過嗎?”
陸婷舟靠在椅背上,努力平息自己的氣息,過了一會兒,拍了拍兒子的手,讓他坐回去,說:“現在都什麽時候了,讓人看看蝶衣是不是還在練功房。”
傭人看了一回,答曰是。
陸婷舟坐不住了,起身說道:“莫不是在練功房睡着了?我得去看看。”
來到蝶衣的院子裏,叫人拿來鑰匙,輕輕打開練功房,卻見蝶衣俯卧在地上,吓得陸婷舟身子一晃。克君連忙上前,輕手輕腳的将他抱起來,放到卧室的床上,柳繪青坐到床邊,拉開袖子為他把了脈,然後小聲說道:“沒事兒,只是睡着了。”
陸婷舟忙念道“阿彌陀佛”,又讓傭人過來為蝶衣洗漱換衣。熱毛巾剛敷在臉上,蝶衣便醒了,軟軟的喚了聲“媽媽”。
“我的親閨女诶。”陸婷舟接過熱毛巾繼續為他擦臉,“你要吓死你娘不成,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大冷天的就睡在練功房的地上。”
“是我不孝,讓媽媽受累了。”蝶衣嘶啞着嗓子說道,他眼睛紅腫,幾乎睜不開。
陸婷舟看着他這個樣子,心疼不已,幼子嬌生慣養了十八年,何時讓他受過這樣的罪,連聲道:“不累不累,你快休息。不管什麽事,有媽媽在呢,定不會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蝶衣已經困得不行了,聽到這句話,努力睜開眼睛,說:“只是我自己心裏想不開罷了,現在已經好了。此事與段磊無關。”
“我知道,我知道。”陸婷舟哄道。等出了門,便沉了臉,說:“這姓段的本事不小啊,我倒要看看,他是個什麽厲害人物。”
哭過一場後,蝶衣第二天便恢複了正常。他本來就沒有再糾結上輩子的事,不過是因為猛地見到師兄,心情激蕩所致。但父母還是讓他在床上躺了兩天,喝了不少調理情緒的藥。
等他能下地了,就想着約師兄出來見見面。給秦琴打電話要師兄聯系方式的時候,卻得知師兄已經兩天沒見人影了。
電話另一頭,秦琴小心的說:“小柳公子,段磊若是以前得罪過您,還請您高擡貴手,饒他這一次。他不過賤命一條,髒了您的手,可就不好了。”
蝶衣奇怪道:“這話怎麽說?他哪裏得罪過我?”
秦琴只當他是裝糊塗,不肯放人,又說了不少好話,最後見他真的不知道,便說:“還不是因為聚餐那次,他有眼不識泰山,竟把您給惹得……老東家心疼您,特地叫走他,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蝶衣知道這個問問,肯定不是平常的問問,便說:“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這件事,你放心,我自會與家母說明白,一切不過是誤會罷了。”
秦琴感激的說:“那就麻煩您了。”
蝶衣見他言語中滿是對段小樓的關切之意,便說:“我看你跟段磊還蠻熟悉的,跟我說說他吧。”
秦琴不知道他想聽什麽,只好撿着段磊的可憐處說,以博取同情:“我跟段磊是小學同學。他從小就喜歡唱武生,天資過人,十幾歲就上臺演出。街裏的老人都說他以後能當名角兒。結果他高中的時候父親生了重病,他家境本就一般,這來一來,一下子就掏空了。結果折騰了一年,人沒救回來,還欠了一屁股債。
您也知道,雖然戲班子的工作穩定,但是來錢不快。他長得好,身上功夫不錯,經人介紹,就去給人當武打替身,淨是接危險的活兒。又是跳樓又是撞車,常常是頭破血流,光肋骨就斷了五次,差點命都沒了。
後來他跟導演混熟了,也漸漸能接一些配角。慢慢的掙得越來越多,給他爸治病欠的債也就還清了。那時候他過得不錯,事業小成,有了點積蓄,想着讓母親過得好一點,就貸款買了別墅,接老人家去享福。
沒想到,沒舒坦兩年,他母親跟着小區裏的一幫貴婦人玩,竟然染上了賭瘾,一開始還不敢說,輸了就去借高利貸,結果越借越多,債臺高築。還不起的話,對方要砍了他母親的手。他又不是大明星,這兩年拼死拼活的幹,也只還了個零頭。
我跟他是老朋友了,借他錢吧,他不願意,只好多多給他機會,讓他渡過難關。他其實演技不錯,就是沒碰上機遇罷了。這次電影如果大賣,那他欠的錢差不多就能還上大半了,如果能借此夠跻身一線明星,那還清債務也就指日可待。”
蝶衣聽完,半晌無語,默默的挂了電話。秦琴見他這樣,心裏沒底,只能祈禱段磊平安歸來。
第二天,蝶衣在茶樓裏見到了段小樓。看着他青一塊紫一塊的臉,蝶衣內疚的說:“有去看過醫生嗎?身上還疼不疼?”
段小樓笑了笑,說:“我皮糙肉厚,這幾下不疼不癢。而且令堂下手可比不上當年師傅的鞭子。我是一點事兒都沒有。”
說完,兩人之間便是尴尬的沉默。蝶衣不自在的點了小爐子,開始一招一式的表演茶道,最後将碧綠的茶水倒入另一個茶壺中,推給段小樓。
段小樓反握住茶壺,懷念的說:“難為你還記得師兄喜歡這樣牛飲。”
蝶衣淡然一笑:“師兄的事,蝶衣總是記得的。”說完,又開始煮另一壺茶。
段小樓看着他精心保養蔥白一樣的指尖,身上樸素淡雅卻暗藏奢華的漢服,還有袖子裏露出一截的翠綠得像是滴下來的镯子,嘆道:“上輩子我就想,你這樣的人,不應做下九流的戲子,合該叫人寵着,捧在手心裏才對。果然,這輩子老天有眼,算是補償了你上輩子受的罪。”
蝶衣沒有說話,為自己斟了一杯茶,擡頭仔細端詳着他,最後說:“你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都沒變。”
段小樓苦笑道:“師兄早就變了,只有師弟,一直都是那麽的風華絕代。”
蝶衣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品了一口,說:“你家裏出了事,為何不來找我?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在這兒。”
段小樓哈哈一笑:“又不是什麽大事兒,師兄應付的過來。”
蝶衣不說話,只看着他。漸漸的段小樓也笑不出來了,長嘆一聲,道:“師兄害了你,又怎麽有臉去見你呢。”
水汽氤氲,茶香淼淼,包廂外的大廳裏,有女藝人在唱評彈,和着三弦和琵琶,弦琶琮铮,吳侬軟語,清輕柔緩。
蝶衣望着空中,聽了一會兒,低聲說:“這南方就是好過,若是在北京,這會兒子早就冷得要凍掉耳朵了。”
段小樓說:“是啊,大風刮得跟刀子似的,又冷又硬。這南邊,人軟,水軟,連冬天也是軟的。”
蝶衣繼續說:“我記得當年,也就是這個時候,我娘抱着我去了咱喜成福科班。她以前從不帶我出門,只把我關在屋裏,她接客的時候我就在屋外頭的過道裏等。那時候我穿着裙子,系着紅頭繩,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女孩子,以後也會像娘一樣。”
段小樓說:“我記着呢。你娘長得真漂亮,頭上帶着一朵紅色的絨花,看得一幫小子眼都直了。你也很漂亮,水靈靈的,當時大家都心想,難不成師傅要收女徒弟了?”
蝶衣攏了攏鬓角的頭發,接着說:“那天真冷,凍得手發麻,娘一刀砍來,我都感覺不到。”
他無意識的摸着自己的小指的指根處,面色顯出一點凄涼來。段小樓見了,想伸手握住他,但還是收了回來,只低聲安慰道:“一切都過去了。”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戲班子裏的孩子笑話我是窯.子裏出來的,我一時生氣,就把被子燒了,結果晚上沒的蓋。”說道這裏,蝶衣忽然笑了,擡起眼看着段小樓,“然後你就進來了,那時我想,這是誰啊,怎麽一點都不怕冷呢。你看我傻乎乎的站在那裏,便分給我一半床,咱倆那天晚上就蓋一床被子睡,這一蓋就蓋了十多年。
後來的那些事,我怪過你。但是後來想想,誰叫咱們生于亂世呢。這世道,它不叫人活,又能怎麽辦呢。所以我早就不怪你了。那時自戕,也不過是覺得活着已經沒了意思,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段小樓清了清嗓子,帶着點哽咽說:“我心裏明白,總是我對不住你。”
蝶衣抽出手帕,點了點眼角,說:“咱哥倆在一起唱了五十年的戲,經歷了那麽多風風雨雨、生生死死。說實話,我家裏人,對我也沒有你了解的多。
你拒絕秦琴的幫助,那是因為他是外人,那我呢?一輩子的情誼,還比不上那些身外之物?咱們無緣……無緣做夫妻,難道,兄弟也做不成了嗎,師兄?”說完,眼淚就從眼眶裏落了下來。
段小樓吸了吸鼻子,只喊了一句“小豆子”,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蝶衣看着他,慢慢走過去,抱住他的頭,嗚咽着說:“那年你玩蟋蟀,不唱戲,師傅一大把年紀,氣的要我拿煙鍋燙你,說我是你一手成全出來的,現如今更要拉你一把。我不肯,師傅就打我,你舍不得我挨打,愣是替我受了。後來咱倆跪在地上聽他罵。你還記不記得他跟咱倆都說了什麽?啊?小石頭!”
段小樓也伸手抱住他,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哭着說:“記得記得,師兄都記得,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