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牆,黑瓦,綠樹,紅花。

橫着走是七步,縱着走也是七步。

藏書閣永遠是這幅光景,跟窗外閑庭花影的好景致格格不入。佛經和史書散發着陳舊的黴味,在書架上整齊的碼着,那些日升月落歲月流年都與它們無關,如同時光的屍體,時間對它們來說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

石誠仔仔細細的擦拭着書架上的灰塵,陽光透過古舊的雕花窗格子照在他臉上,他的皮膚略微有些蒼白,此時被初生的朝陽一照,竟然顯得些微透明起來,眼角線條細弱流暢略微上揚,被兩翦長睫蓋住的瞳仁卻幽黯岑寂,帶着少年人少有的寧靜淡泊。

石誠原本不叫石誠。

他剛出生就被人用一塊破布包了丢在北平郊外一處采石場的亂石堆上,被炎炎烈日曬得奄奄一息,已經哭得背過氣去。采石場的工人實在看不過去了,可是又不能随随便便抱回家,這年歲,兵荒馬亂民不聊生,誰家都不願平白多出一張吃飯的嘴來。幾個采石場的工人一合計,便将破襁褓包着的嬰兒送到了鎮上開石匠鋪子的單身漢張德泉那裏去了。

張德泉天生的皮膚黑,所以又名張黑子,他給嬰兒取名張石頭,石頭就在石匠鋪子長大,跟着張黑子習得一手鑿石刻字的手藝,接些篆刻墓碑石像的活計。至于之後機緣巧合流落到這幾乎與世隔絕的元家莊來,那是後話了。

元家莊隐沒在皖南山區一片竹山竹海之中,距離最近的市集竹山鎮也要六七裏路。莊裏上上下下四十來戶人家,大多姓元,同族而出,共用一個祠堂祭祀,村裏的年輕人有些跟着元老爺常年在外做生意,有些自己在外營生,養活全家上下幾口人,一年難得回來兩三趟,因此,除非逢年過節,平常村子裏非常寧靜安逸。

元老爺雖是滿身銅臭的富商,可也愛吟詩作對唱戲聽曲的風雅之事,給家裏的夥計丫鬟都改了體面的名字。

石頭十四歲那年剛進元家大宅的時候,元老爺觀他面相,說是不夠機靈,沉悶得像塊石頭,無端端的讓人犯瞌睡,伺候不了人。他賜了石頭一個誠字,便打發他去打掃藏書閣,至此,一晃已經三年。

在元家當了三年夥計,他總是最默默不鳴的一個,沒什麽事決不出現在老爺太太面前,他甚至沒能住進偏院仆人丫鬟的住處,而是獨自住在藏書閣二樓辟出的一個小房間裏。這致使他每個月去管家元祿那兒領月錢的時候,元祿才一拍腦袋想起來宅子裏居然還有這麽個夥計。他從不偷懶,也不計較活幹得多少,領到月錢數也不數便往兜裏一揣,低低的道聲謝,便又腳步匆匆的縮回他的藏書閣,日子久了,誰都知道那個古舊的藏書閣裏住着一個古怪的小夥計,十天半個月都見不着他人,就是偶然出現在前院,也是來去如風,從不多作停留,安靜得像空氣,一眨眼就藏匿了蹤影。

因着石誠那與世無争的性子,倒是沒有誰難為于他,他也樂得清靜,終日只是龜縮在後院那棟陳舊的藏書閣裏,掃灑除塵整理書籍之餘得了空閑,便自己找個角落呆着,随手抽出一本舊書來讀,在孔孟老莊的字裏行間消磨掉一段安閑自适的時光,青燈黃卷,樂此不疲。

誰也不知道就是這樣一個毫無存在感的小夥計,是怎樣被元家少爺看上的。許是因為少爺性格陰郁孤僻,終年躲在藏書閣讀書習字,并且從來不用仆從照顧,甚至不允許任何人擅自進入藏書閣。總之,當宅子裏的衆人看到那個沉默寡言的小夥計越來越頻繁的出入少爺所住的東苑時,他俨然已經成為少爺唯一的貼身仆從。

日上三竿的時候,石誠準時從廚房提了食盒走向東苑。

在房門口,擡起敲門的手又放下,因為他隐約聽到了房間裏的動靜,一種來自于男子喉頭的聲音。正在攀上情欲的高峰卻想要盡力克制的低沉呻吟,中間夾雜着床板有節奏的響動,石誠不用進去就能想象得到卧室中是怎樣旖旎的場景,這總是讓他感到臉上有些微發燙。

床板的聲響愈發激烈,節奏也愈發急促,終于在重重的幾聲之後,顫抖的哀鳴與低沉的嘆息一齊迸發,接着一切歸于寧靜,只剩下疲憊而暢快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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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誠又在門外立了片刻才敲了敲房門,低聲喚道:“少爺,請用早飯。”

屋裏沒有任何動靜。良久,方才聽到一個慵懶而沙啞的聲音道:“進來吧。”

門窗緊閉,早春溫暖的朝陽照不進一絲一縷。推門進去的時候,一股清甜的暖香撲面而來,是淡淡的桂花香氣,在鼻息間游移,連呼吸都是甜香。雕花大床上垂着輕薄的白色紗帳,衣物散亂在床前的踏板上,透過紗帳可以看到裏面影影綽綽,隐約是兩具糾纏在一起的光潔軀體。

紗帳掀起一角,石誠用眼角的餘光瞥見床單上的斑斑血跡點點白濁,足見那場情事之激烈。他在心裏發出一聲嘆息。屋子裏情欲的味道,兩個人暧昧的眼神,讓他十分不自在。青天白日,兩個大男人,躲在光線幽暗的房裏,做那下流的茍且之事,這事要傳出去,真真是驚世駭俗!

石誠垂下眼睑不願去看那一片雲雨後的狼藉,紗帳裏的人卻揮了揮手說:“去打盆熱水來。”

石誠把早飯一一擺在屋裏的八仙桌上,便不聲不響的去了。等到他端着一盆熱水回來的時候,元清河已經穿好衣服,端端正正的坐在床前。見到熱水來了,忙把癱軟在床上動彈不得的人抱在懷裏。

周璧笙衣裳不整香肩半露的靠在他懷中,脖頸上都是星星點點的吮痕,兩頰上泛着緋紅的情潮,美眸因疲憊而半睜着。他有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瞳仁大而黑白分明,有如一盞輕輕淺淺的茶,明淨澄澈,臉上總是挂着暖融融的笑意。

周璧笙雖說名義上也個是少爺,卻是元老爺的養子,是三姨太太抱過來的孩子。

當年,在南京城,有個衣衫褴褛的女人抱着嬰孩在元老爺經營的布匹店門口讨水喝,元老爺覺着這女人的談吐溫和禮節周到,不像是平常的粗鄙百姓,便問其原委。誰知這女人哭訴起來,說她原本姓吳,丈夫姓周,是個軍人,在軍中坐到了師長的位置,可是後來他們司令打了敗仗,她丈夫就跟着司令逃到外省去了。家裏的大姨太視她為眼中釘,于是為防大姨太加害,女子就帶着兒子逃了出來,準備回娘家去讨生活。

元老爺同情其遭遇,感嘆命運悲苦世态炎涼,便讓丫鬟帶女子去宅子裏洗漱更衣,又妥善安置了她的孩子。誰知周吳氏換洗梳妝之後竟然是一個氣質出衆的美人,因長久的風餐露宿而發黃的臉蛋稍微調養了三五日就白裏透紅膚若凝脂。元老爺将周吳氏留在了南京城,照顧他的日常生活,不久就正式收了她當第三房姨太太,按着元老爺的性子,周吳氏的兒子周碧生也被改名為周璧笙,當了元老爺的養子。

可是好景不長,周吳氏是個福薄的命,不久就病死了。元老爺失魂落魄,将周璧笙送回了元家莊撫養,給自己的嫡子元清河當了名義上的哥哥兼玩伴,宅子裏的人都要畢恭畢敬的喚他一聲“璧笙少爺”的。

元崇義是元家莊的族長,元家也是村裏最有名的富戶。雖說門庭厚重,但人丁卻并不興旺。元老爺的獨子,名叫清河,上頭有一個姐姐,幾年前死于難産,這一兒一女都是已經去世多年的大姨太所出,而現在這棟宅子的女主人只有二姨太一個,元清河不得二姨太的寵愛,宅子裏的人都是看在眼裏的。

元清河也是個天生相貌好的,眉目如刀削斧鑿般深刻俊朗,只是性子冷,話不多,乖戾孤僻,整日深居簡出,不愛在人前露臉,只與大他兩歲的璧笙少爺形影不離,感情好得難舍難分。見過元家莊這兩位少爺的,都說元老爺好福氣,兩個兒子簡直就是畫上走下來的一對璧人。

興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元老爺異常器重這位義子。三年前因一場變故,周璧笙大病一場高燒不退,元老爺心疼至極,将他帶去南京醫治,之後就留他在身邊,将半生積累的財富與生意經一一授予他。因此兩年前元老爺一病不起,周璧笙身為長子不得不挑起重擔,去南京繼承了元家的布匹生意,一年難得回來兩趟。

照元老爺的意思,長子繼承家業,養家糊口光耀門楣,次子繼承族長之位,祭祀先祖規整禮法,這樣的安排合情合理,但世事卻并不盡如人意。

璧笙少爺離開的那年正是二少爺元清河郁結難舒焦躁逆反的年紀,于是,不得寵愛又無人開導的他變得愈發自閉孤僻,整日閉門讀書,就連二姨太都難得見着他一面,于是對這個正室的兒子越發不滿起來。

突然感到有一束冰冷如刺的目光正死盯着自己,連石誠這般遲鈍的也明顯感覺出來,他緩緩擡頭,正對上元清河犀利的目光。石誠喉頭動了一下,頭埋得更低了。

“出去!”粉紅薄唇裏堅硬的吐出兩個字。

石誠長睫翕動了兩下,望着桌上的早已涼透的粥菜飯食,思索着要不要撤下去換新的。

“清河……”懷中的人攥住他的袖子,微腫充血的唇輕輕開合,朝着石誠道:“石誠,你先出去吧。”

石誠不動聲色的微微弓了弓身子,轉身掩上門,離開了。

他對于璧笙少爺的尊敬,是自他進入元家第一天起就開始的。

那天,他赤腳站在積着薄雪的青磚地上,穿着單薄的灰布褂子,瑟瑟發抖的等着管家的引薦,是璧笙少爺路過,給了他一雙千層底舊布鞋,又給他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棉大衣。那份溫暖,就如同璧笙少爺永遠挂在臉上的笑容一樣,他一生都不會忘卻。

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元老爺患了風癱,右半邊身體沒有知覺,已經卧床不起兩年了,今年開春更是愈發嚴重,二姨太太很是擔心,便打發媒婆從幾十裏外的窮鄉僻壤說了一個農家姑娘,許了種種好處,讓那姑娘嫁過來沖喜。

元家莊到處張燈結彩,璧笙少爺自是不必說,提前七天就回來幫着張羅,還從南京城裏帶回來個唱昆曲的戲班子,說是要給老爺子高興高興。

就連在軍中任職的大女婿沈世鈞也抽空趕了回來,這位女婿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雖說愛妻過世多年,因家中背景不一般,不得不再續了弦,但那些終究只能算是姨太太,夫人的位子卻一直空着。他每年都會千裏迢迢從北平趕回來,陪岳父岳母一起過年,也不忘在愛妻的牌位前上一炷香,燒一沓紙錢,獨自一個人能在元氏宗祠默默的待一個下午。

元家莊的人死後牌位都要回歸元氏宗祠,就連嫁出去的女兒都不例外。當年沈先生白衣素缟親自将愛妻的牌位送回來,跪在二老面前聲淚俱下,那場面就連村民們也動了容偷偷抹淚,都覺得沈先生是位有情有義的男子,二姨太更是覺得這個女婿順眼,将他當作自己親身的孩兒般疼愛,因此,沈先生也算是主人,被宅子裏上上下下所尊敬。

庭院裏草長茵菲花木扶疏,丫鬟們正在挂上大紅色的燈籠,遠處隐約可以聽到唢吶歌吹,也許是新娘子的花轎就快要過來了。

石誠百無聊賴的候在少爺的房門口,看一個個穿着喜慶的丫鬟們裏裏外外的忙着,附近的鄉紳已經陸陸續續的到了,一進來就直奔堂屋去給元老爺賀喜。

石誠突然看見管家元祿晃着矮胖的身子,急急的走進堂屋去,接着從堂屋裏傳來茶碗摔碎的聲音。再然後就看到一大幫夥計和丫鬟急匆匆的直奔堂屋去了。

不一會兒,挂在堂屋上方的銅鈴響徹整個宅院,石誠曉得出了事情,這是集合所有下人的響鈴,便只好也朝堂屋走去。

元老爺穿着黑色刺繡緞面長袍馬褂,戴一頂瓜皮帽,帽檐正中鑲了一汪碧綠的翡翠,胸前挂着紅花,面無表情的癱坐在輪椅上,二姨太也打扮得格外隆重,黑色鑲紅邊的大襟衫,頭發盤成濃密整齊的大發髻,鐵青着臉坐着,茶碗碎片摔了一地。

聽着身邊的兩個丫鬟竊竊私語,石誠這才知道,出大事了。

被嫁過來沖喜的新娘子,半路跳下轎子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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