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堂屋裏,丫鬟夥計站了一屋子,鴉雀無聲。
“沈先生呢?元祿,去把沈先生找回來!”二姨太顯然臉色不太好看,作為家裏的女主人,出了這樣的事,無異于說她持家無方,她是絕對丢不起這個臉的,眼下,也只有大女婿是個有主意會辦事的,也只有找他前來商量。
元祿點點頭,弓着身子剛要去,卻見兩個男人一前一後的進了屋。其中一個三十出頭的年紀,一身筆挺戎裝,鷹目深沉,常年的戎馬生涯讓他舉手投足之間都是英姿飒爽的氣概,這是元老爺的女婿沈世鈞,這個人,宅子裏的大家都是認識并且分外尊重的。
石誠注意到跟在他身後的那個身形颀長的男人,這男人一身淡青長衫,看不出年紀,五官細致明朗,長着一雙細長鳳眼,眼中閃爍着愉快的光芒,鼻梁秀美筆挺,粉嫩潤澤的唇邊帶着淺淺笑意,明媚得如同百花争妍的春日。他手裏托着個純銀水煙袋,碧玉制的煙嘴,綠得分外鮮明可愛。
男人一進屋,元老爺眼睛登時煥發出欣喜的神采,一邊用尚且能動的左手請男人入座,一邊口齒不清的喚他。
沈世鈞忙介紹:“這位是南京火鳳堂戲班的臺柱,李今朝李先生,人稱‘金陵玉牡丹’,岳父大人在南京時最愛的聽玉牡丹的戲,我前些年在南京城也有幸聽捧過李先生的場,不想這次卻在家裏碰上,閑談之下得知原來是璧笙特意将他請回來助興的。今朝,你也跟岳父大人敘敘舊,當年他可是極力捧你的。”
“元老爺子,好久不見!”李今朝朝元老爺致意,稱呼分外親切,他就勢在元老爺身邊坐了下來,又朝二姨太笑道,“太太果然是國色天香氣質出衆,家裏有個如此端莊賢惠的太太,難怪元老爺子都舍不得回南京城了呢!”
二姨太并不因着這贊美而沾沾自喜,臉上始終挂着謙和有禮的微笑,淡然道:“先生真是會說話,既是老爺的朋友,那就多住一些時日再走,老爺最近身子不好,有個舊友開解他也是好事一樁,缺什麽就盡管吩咐,管家自會給您置辦齊全。只是先生遠道而來,今兒個卻讓您看了笑話,實在是失禮。”
“岳母大人不要着急,我随身帶了警衛團來,現在已經遣他們去找人了,那喜娘是在快進元家莊的時候跳下轎子逃走的,前兩日下了雨,山路泥濘濕滑,她一個女子,應該跑不了多遠,定是能夠找回來的。”沈先生出聲安慰。
二姨太勉強點點頭,又像想起來什麽似的對元祿說到:“把夥計們都打發了去找人,天黑之前一定要找到,這沖喜的時辰可不能耽誤了!”
“出了什麽事?”所有人循聲望向門口,那長身玉立風度翩翩的一對璧人,不是兩位少爺又能是誰?
周璧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朝二老行了禮,元清河抿緊嘴唇沒有出聲。
“喲,清河已經長到這麽高啦?”沈世鈞站在他面前,表情訝異而欣喜的看着他的內弟,一手撫上他的頭頂,“像個女兒家似的,男大十八變,一年一個樣!”
元清河蹙眉,不耐煩的“啧”了一聲,歪着頭躲開了頭頂肆虐的大手。
“清河,好好跟你姐夫說話!”二姨太威嚴的聲音響起。
元清河面無表情的斜睨了沈世鈞一眼,撇過頭去不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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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誠注意到,自從兩位少爺進了屋,那個叫李今朝的戲子一直眯着眼,目不轉睛的看着元清河,唇角泛着意味深長的笑意。
“啧啧,還是那副臭脾氣,清河都快滿十九歲了吧?也該到了成婚的年紀了,岳母大人可得早點預備着,我看竹山鎮上彭大夫家的小女兒真不錯……”沈世鈞似乎是故意在惹怒元清河,他以一臉逗小孩的表情觀看他的反應。
周璧笙不動聲色的側跨一步,将元清河護在身後,朝沈世鈞半開玩笑道:“姐夫,清河帶了一身起床氣,你就不要去招惹他了。”
“起床氣?這都日上三竿了!這兩個活寶,從小到大好得形影不離,眼下雖然分開了,可是你看看,璧笙一回來,清河就黏上他,兩人同進同出整日膩在一起。璧笙你也是的,太縱容他了,一點做大哥的樣子也沒有,我看他們兩個,娶了姨太太說不定都會對半分。”二姨太不痛不癢的數落,話中有話含沙射影,只說得元清河臉上立時覆上一層寒霜。
石誠心裏明白,當着少爺的面說璧笙少爺的不是,那是觸了他的逆鱗。
周璧笙見元清河面色不善,是個将要發作的樣子,忙搶先一步,朝二姨太賠禮道:“二姨娘,璧笙知錯了,往後定會好好帶着清河。”
“好了好了,岳母大人,不說笑了,我該去辦正事了,你的夥計們我都借走了,保證天黑之前還你一個胡蹦亂跳的喜娘。”沈世鈞又對李今朝說:“今朝,你下午就留在這裏陪我岳父大人敘敘舊罷。”
李今朝漫不經心的抽了一口水煙,越過碧綠的煙嘴望着他,笑了一下。
“等等,他不許走。”沈世鈞帶了一屋子的夥計剛要離開,元清河冷着臉開口,指的卻是石誠,“他是我跟前的人。”
“清河,你不要胡鬧……”二姨太剛開口,卻見元老爺吃力的擡起左手在她手上拍了兩下,示意她閉嘴。誰都知道,元老爺心裏其實最寵愛的,自然是他的獨子。
“老爺,你老是寵着他慣着他,由着他使性子,這可如何是好?”
坐在一旁的李今朝笑道:“夫人,容我這個外人多嘴一句。我看少爺眉宇間英氣勃發氣度不凡,将來定然不是等閑之輩,元老爺子疼寵他,也不無道理,他是少年心性,您就由着他們去吧!”
不愧是名利場上打滾的戲子,取悅人很有一套,一句話說得元老爺笑逐顏開,周璧笙感激的朝他看了一眼,感謝他替他們解了圍。
石誠認命似的垂首站在一邊,淡薄得像空氣,仿佛這場争執與自己無關。自從石誠知曉了兩位少爺之間的秘密,元清河就有意無意的避免他與外人接觸,因此,石誠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機會就少得可憐。
周璧笙顧全了二姨太和少爺的面子,忙出來和解道:“二姨娘,我這幾日身體不舒服,不太能顧得上清河,他身邊少不得一個貼心人伺候着……”
“行了,身體不舒服就回去好好養着,這裏一切有世鈞打理,”二姨太臉色有些不好看,卻又不好發作,她指了指石誠,卻發現叫不上他的名字,便說:“你,照顧好兩位少爺。”
石誠默然的點點頭,跟在兩位少爺身後去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窗外開始飄起了綿密的小雨,石誠正跪在地上,幫少爺捶腿。
元清河卧在竹榻上,半眯着眼睛,慵懶的舒展四肢,周璧笙坐在竹榻前的矮凳上伺候他抽大煙。他用一根細長的簽子,從一個青花瓷盅裏挑了一點煙膏,在煙燈裏燒成缭繞的白色煙泡遞過去。元清河狠吸一口,悠悠然的吐出煙氣,舒服得長嘆了一聲。
“清河,今天為何非要跟姓沈的作對?”周璧笙一邊燒着煙泡一邊說得漫不經心,“以後要收斂一些,畢竟他是個蠻橫的丘八,我們不是他的對手,你明知道姨娘寵着他,還要往槍口上撞。”
元清河猛然睜開眼,蹙眉看着周璧笙,似要從他清淺的眼中覓出魚兒的蹤跡來,手指托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湊近,粗重的鼻息噴在他的耳垂上,輕輕的吹了一口氣:“你是我的人,卻在替他說話,該怎樣懲罰你呢,哥哥?”
周璧笙聽着他半是挑逗的威脅,也不惱,只是順勢勾住他的脖子,湊近他暧昧一笑:“你說呢?”
石誠不動聲色的挑了挑眉,在心中嘆了口氣,怪只怪自己嗅覺太過靈敏,又從鴉片煙的氣味中嗅到了赤裸裸的情欲來。忙垂下頭,識趣的悄悄退出門外。掩上房門的時候,他看到周璧笙背對着他的方向,鵝黃色的絲綢襯衫從圓潤光潔的肩部滑落,元清河已經啃上了他線條優美的脖頸,幽黯的眼眸看向石誠,意味不明的朝他笑了一下。
屋中不時傳來旖旎暧昧綿軟無力的低吟,石誠靜默的守在門外,盡量不去聽那令人血脈噴張的聲音。
一擡頭,赫然發現暮色中,一抹淡青色的颀長身影在綿綿春雨中悠然的閑庭信步,也不打傘,末了卻是徑直朝這個方向走來。
及至走近了一瞧,竟然是上午那個李今朝。
石誠一想到身後少爺的廂房裏令人面紅耳赤的情景,心中捉急,忙迎了上去,在走廊中将李今朝堵住,朝他恭恭敬敬的行了禮,道:“李先生好。”
李今朝手托銀質水煙袋,看到面前這個瘦削的少年竟然生得一副眉眼細致膚色白皙的好相貌,只是始終埋着頭,似有些閃躲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努力使自己顯得瑟縮而寒碜,他不禁覺得好笑:“我想找你們少爺。”
那少年眼中倏然有亮光一閃即逝,即刻便恢複先前的幽黯岑寂,仍低垂着頭答道:“我們少爺現在正在小憩,不方便見客,不如先生還是明天來……”
奇異的沉默環繞在周身,石誠沒有擡頭都知道李今朝現在距離他有多近,他有一種成為獵物的感覺,仿佛現在面對的是一只大貓,雖然渾身布滿柔軟美麗的毛發,但随時會張開布滿尖牙的嘴,撕咬他的皮膚一樣。
“你沒有說實話呢小家夥……”李今朝的聲音極輕,缥缈得好像夢呓,說出的話卻讓他不寒而栗:“你看起來,好像很美味……”
石誠啞然,把頭埋得更低了,他只覺得有微涼的氣流在耳垂脖頸間游移,每到一處都引起一片雞皮疙瘩。
“好了,不逗你了,這樣吧,既然你們少爺不方便,那就由你來陪我走走如何?”李今朝從煙袋下方懸着的一個精致的藍印花布袋子裏撚出一小撮煙葉,擦火柴點燃了,美美的吸上一口,悠悠的吐出一口煙氣,眼神迷離的望着石誠。
“先生若是覺得無趣,自然可以讓元管家派個人帶您四處游覽一番……”
“不用,就是你了,怎麽、不願意?”李今朝兀自埋頭抽水煙,臉上始終挂着魅惑的笑意,并沒有因為他的話而産生任何的不快,可是那表情,竟然讓人無法斷然拒絕。
看來不答應這人不會罷休,必須把這人的注意力從少爺身上引開。石誠極輕的點了一下頭,算是默認了。
“那麽,先生請在這等一等,我去取一把傘。”
石誠就近取了一把油紙傘,撐着返回來,看到李今朝正等在走廊裏,默然的抽着煙。他嘴唇粉嫩嫣紅,被那碧翠的煙嘴一襯,顯得分外潤澤誘人。他纖長手指利落優美的劃燃火柴,在跳動搖曳的橘黃色火苗下,始終挂着淡淡的笑意的臉就顯出一種溫暖柔和的色澤來,那色澤跟随着火光明明昧昧的躍動着,分外的妩媚迷離。可是火光一熄,那種生動的神采就又消失無蹤,他的臉恢複了寧靜,如同浸泡在幽暗的水底的圓潤蓮藕一般,透出一種清冷幽暗的白。
那一瞬間生動絕妙的表情,讓石誠怔了怔,他似乎看到了那笑容背後的惆悵,然而,微笑與哀愁在那人臉上同時出現,竟然毫無違和感。一個奇異的男人,奇異的明媚,奇異的哀愁,讓人不覺動容。
“真是個壞家夥,來了也不吱一聲。”李今朝淺笑着走過來,躲進石誠的雨傘下,兩人并肩而行,石誠覺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側過身,避免彼此的觸碰。
兩人默默的散步,不知不覺走到花草蔥茏的後院。李今朝帶着恬淡自如的表情抽着水煙,仿若身外無物。
後院有幾棵梨樹,現下正是梨花盛開的好時候,雪白的花熙熙攘攘擠滿枝頭,空氣中彌漫着潮濕的水汽與淡淡的清香,梨花帶雨,正是春濃。
李今朝将那一小截煙鍋拔出來,在樹幹上磕去煙灰,又放回煙筒裏,收好。
他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石誠,突然伸出一條手臂将他攬進懷裏。
“你那半邊都淋濕了,不躲到傘裏面來麽?”依舊是和聲細語輕盈淺笑,石誠卻再也不敢去看他的臉,好像他眼中有什麽不得了的東西,一瞬間就能将他的魂魄勾了去,同時耳朵裏“嗡”的一下,立刻紅了臉。
這三年着實讀了許多聖賢之書,禮義廉恥條條框框都擺在那裏,他心裏覺得兩個男子這樣勾勾搭搭很不成體統,無奈又扭不開禁锢着身體的手臂,只得半推半就的任他勾着摟着,別別扭扭的經過藏書閣,突然瞟到藏書閣前的青磚地面,霎時停住腳步。
青磚上已經覆滿碧翠的苔藓,有幾處苔藓不知被什麽東西擠壓,形成一種漚爛的墨綠色,仔細一看那形狀,原來是一串慌亂的的腳印。
那是一串瘦小的腳印,它的主人顯然走得很倉促,有幾處的苔藓已經被踩成濃汁,使得這個人打滑了。石誠蹲下用手丈量了一下,三寸三,正是一雙金蓮,石誠心裏立時就有了數,與李今朝對視一眼,兩人的心照不宣。
石誠将雨傘塞給李今朝,用鞋底把一部分被踩爛的苔藓蹭掉,從雨傘下跨出,淋着雨朝藏書閣走去。
“非要逼着我陪你一起幹壞事,你這個小家夥……”李今朝似是喃喃自語,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快步上前,将石誠罩在傘下。
石誠默然的看着他,遲疑着停下腳步,眼中有些抗拒和疑問。
“從現在開始,今晚發生的一切我就當作沒看到,如何?”李今朝玩味的看着他。
“随便你。”石誠淡淡的答了一句。也罷,既然勸不住這人跟來,就帶着他一起好了,石誠頭也不回的走進藏書閣。
因為下了雨的緣故,四周都帶着一股缥缈水汽,使得夜幕更加濃重,藏書閣裏很幽暗,處處散發着一股紙頁腐朽的味道。
入門走九步有道木樓梯,樓梯共有十二階,書櫃自右手邊拐角處開始……
沒有點燈,石誠卻走得熟門熟路,李今朝就有些不大自在,眼睛還沒習慣黑暗,到處磕磕碰碰的,他剛要伸手掏火柴擦燃照明,卻被石誠按住,方才想起這種地方定是嚴禁煙火的,他就勢握住石誠伸過來的手,緊緊的,再不肯松開。
石誠倒也知道他的窘迫,沒有抗拒,任他牽着手,兩人無聲無息的在幽黑之中潛行。
突然,石誠停住腳步,與此同時,某個角落裏傳來極細輕極細的女子的啜泣聲。石誠拖着李今朝小心的隐身在書架後,仔細辨別着聲音的方位。
冷不防的,黑色的陰影壓上來,将他逼退到牆邊,兩片豐潤柔軟的唇貼上了他的,石誠的腦袋有那麽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直到被人壓在牆上深吻,靈活濕潤的舌頭撬開他的牙關,在他的口腔內肆虐,熾熱的氣息近在咫尺,淡淡的煙草氣息充斥在呼吸之間。緊接着,那滾燙的嘴唇一路下移,停在他的頸項,從輕吻,至吮吸,從舔舐,再到噬咬,動作愈來愈讓人不能忍受。
石誠盡全力推開了不規矩的男人,用手背捂着自己發燙的嘴唇,氣息有些紊亂。
誰知那人還不死心,複又攀上來,輕輕舔舐着他的耳垂呢喃道:“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很誘人,嗯?”他的聲音溫柔和煦,任是再淡定從容清心寡欲如石誠,經過這樣一番挑逗,也會心跳加速,兩頰滾燙,行動亂了方寸。
男人再度迫近,石誠頭腦已經讓理智占據,整個人冷靜下來,他倏然推了他一把,不想胳膊肘碰到書架,幾本書掉了下來,啜泣聲嘎然而止。
石誠從他的臂彎中鑽出,迅速逃離。李今朝舔了舔嘴唇,回味着唇齒間殘留的少年的氣息,覺得有些掃興,以他玉牡丹的名聲,在金陵城裏,多少戲子名伶淑女名媛,只要他出手,沒有得不到的,今天居然被個小東西潑了冷水,心裏有些失望,同時也隐隐覺得有趣。
借着窗外隐隐約約的天光,石誠終于找到了藏身在書架陰影中的女子。
石誠點亮了平常巡夜用的美孚燈,如豆火光亮起來,他看着那女子,覺得她容貌姣好,只是臉色蒼白,一襲紅妝兩行清淚,渾身濕透的瑟縮在角落裏,朱丹的唇色已經開始頹敗,雙目凄楚哀傷,我見猶憐。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月亮從烏雲中探了出來,三人在藏書閣石誠獨自住的小屋裏對坐無言。
良久,那新娘站起身,直直的在石誠和李今朝面前跪了下來,淚如泉湧。
石誠知曉那女子的心事,擡手虛虛的扶了她一把,長嘆一聲道:“既然是沖喜,我們老爺自然不會虧待了你,你又何必……”他對慈悲為懷的元老爺,心中還是好生尊敬的。
女子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顫聲道:“實不相瞞,小女子本有一青梅竹馬,今晚約好一同遠走高飛,互相扶持出外謀條生路。今日若兩位恩公肯放小女子一條生路,大恩大德必定永生難忘!”說罷又俯下身去,長跪不起,泣不成聲。
石誠蹙眉,這世道,戰火紛飛,人如蝼蟻,生路怎麽可能這麽容易找?世情如雪,人們庸庸碌碌,得過且過。可是有些人,卻敢于奮起,與這無法主宰的令人絕望的人生抗争,就如同這位勇敢的女子。
他不動聲色的對李今朝說:“李先生先回房歇着吧,這件事由我來解決。”
李今朝微微一愣,不覺好笑。眼前這人,原本是元家少爺身邊不起眼的小厮,沉默寡言畏首畏尾,恐怕平常是斷斷不會有人注意到的一個存在,偶然被他看見,心下暗暗贊嘆好一個端方俊朗的翩翩少年,留在身邊陪寝閑談豈不妙哉。而這少年遇事冷靜自持,決斷快捷明了,行事勇敢不留後路,此刻對他說話也是毋庸質疑,教人不得不服。他開始料定,這個人不僅僅是外貌出衆那麽簡單,他不但頭腦聰明,而且善于掩藏鋒芒,看起來是塊被河流沖上河灘的卵石,平淡無奇毫不起眼,實際上卻是塊上好籽料。
李今朝走到石誠身後,雙手按着他的肩,俯下身來,在他耳鬓吹了口氣,輕聲挑逗着:“那,我等你……”
我等着你入世,就看你這塊他山之石,可以攻成何等美玉!
李今朝走後不多時,石誠便取來幹淨輕便的衣服讓那喜娘換上,帶着她從傭人住處的後門出了元家大宅。
環繞着元家莊的這片竹山竹海莽莽無邊,覆蓋了一座又一座的山頭,兩個人沒有點燈,在黑魆魆的竹林中前行,遠處隐隐有火光,石誠盡量避開,躲得遠遠的,他知道,那一定是沈先生帶出來找人的警衛團和元家莊的夥計了。
在元家莊當了三年夥計,他事事不動聲色,處處小心謹慎,不曾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叫人側目,亦不曾有人特別注意到他這樣一個存在。倘若這次敗露,他恐怕要在元家莊揚名立萬了。少爺身邊端茶送水的小厮,悄悄放走了元老爺未過門的第四房姨太太,聽着着實荒唐!
但他不得不這麽做。假如他沒有遇上這女子,他大可以繼續安心的當他毫不起眼的小夥計。但那姑娘淚眼婆娑的跪拜叩首哀哀請求卻有千斤重,放在心中那杆秤上,稱起了他的良心,使他不得不因為良心的重量铤而走險。
直到元家莊的一片喜氣洋洋的紅燈籠遠得濃縮成一點如豆星火,他們終于走到了大路上。
這條大路直通距離元家莊最近的城鎮竹山鎮。
竹山鎮在清王朝覆滅以前是很興盛的,全鎮以出産竹器為生,這些竹器賣到全國各地,有些精致非凡的竹器甚至進入皇宮成為王孫貴族們把玩的貢品。皇帝用的朱批禦筆的筆杆子,就是由竹山鎮的老師傅用細竹枝經過嚴格篩選,采摘清洗,打磨雕刻,裝飾上漆才送入毛筆作坊,而當時享譽京城的“玉蘭片”,也是由竹山鎮的鎮民采用春雨過後新萌芽的竹筍制成。
只是這些年,外面烽煙四起,軍閥流寇打作一團,竹山鎮漸漸敗落了,那些竹枝被編為簸籮簸箕竹籃竹席,飛入了尋常的百姓家裏。
“我只能送你到這裏了。”石誠停下了腳步,指了指遠處說:“順着這條路直走,天亮之後就能走到竹山鎮。我必須回去,否則讓人起疑,引來追兵就麻煩了。”
喜娘看了看昏暗不明的前路,不由有些害怕,可是恩公說的話極有道理,讓元家莊的人抓住了把柄,他自己也有麻煩。喜娘點點頭,突然又跪了下來,剛要開口卻被石誠打住:“好了好了,客氣話就不要多說,我只是順便搭把手,以後的造化,還要看你自己,我走了。”
直到石誠走出去十幾步再回頭,仍舊看到那喜娘跪在那裏,淚眼婆娑的望着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