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石誠回到宅子裏的時候,到處燈火通明,後院人影幢幢,是夥計們在飼喂馬匹,他立刻猜到,是沈先生那一撥人馬回來了。

途經堂屋,看到丫鬟家丁垂着頭站了一屋子,沈世鈞已經褪下戎裝,換上一套筆挺西裝,好整以暇的坐在上座喝茶。二姨太隔桌坐着,眉頭緊蹙,正在閉目養神,似是有些頹唐。

一個眼尖的夥計擡頭看到了石誠,忙指着他大叫:“沈先生,是他!就是他!藏書閣歸他打理。”

石誠心下猶疑,但面上波瀾不驚,坦然的跨過門檻,一眼看到堂屋中間的地面上扔着一團濕漉漉的大紅色嫁衣,他心中驟然一凜,沒想到事情敗露得這麽快,只得在心裏苦笑哀嘆,自己的運氣竟然糟糕到如此地步。

“跪下!”不待石誠走到跟前,二姨太就是一聲怒斥。

石誠依言慢慢跪下,垂頭看着嫁衣,上好錦緞縫制,前襟用彩色絲線繡着的鸾鳳牡丹,繡工精細,栩栩如生,大花盤扣做得精美非凡,世間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夢想着穿上這樣一身華貴的嫁衣,卻有人如棄敝屣一般不屑一顧,石誠暗想:做出那樣的決定,多多少少是因着欽佩那女子的勇氣罷。

“你就是張石誠?”沈世鈞臉上帶着玩味的笑,單手握拳托腮,另一只手把玩着茶碗蓋。

石誠默不作聲,好像沒有聽到一樣。

沈世鈞歪着頭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問道:“宅子裏今天這麽忙,你竟然有空跑出去?”的确,石誠腳上一雙舊布鞋上沾着爛泥和枯竹葉,他這麽一跪,一團濕泥從鞋底脫落,倒是再明顯不過的證據了。

外面又開始下雨,一整屋的人安靜得可怕,居然能聽到那如絲細雨打在花壇和瓦當上的聲音。

沈先生倒也不着急,抿了口茶繼續問道:“藏書閣一直歸你看管,這衣服在藏書閣發現,你作何解釋?”

三個問題,如石沉大海,沒能在石誠眼中驚起一絲漣漪,他依舊穩穩當當的跪着,腰背挺得筆直。

二姨太漫不經心的抿了口茶,突然冷冷開口道:“沒規矩的東西!看來你的少爺沒有好好讓你領教過元家的家法。拉下去,皮鞭伺候,打到他開口為止!”

兩個家丁立刻應聲上前就要将石誠架出去。

“慢着。”沈先生走了下來,慢慢踱步到他跟前,背着雙手,繞着石誠轉了一圈,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臉來。

沈先生用力擠壓着他的下颌,眼中閃過森冷寒光,似笑非笑的一挑眉,說道:“我抓到過很多人,但是我總有辦法讓他們開口說話,想不想試試我的手段?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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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誠心猛的一沉,但在與他對視的時間裏,眼中依舊如一潭死水,幽黯得看不到底。并非強自鎮定,而是他對自己的下場已經了然。人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他已經做好準備。他明白,無論是因為他放走喜娘的嫌疑還是因為他是元清河跟前的人,沈世鈞都不會放過他,今天一場活罪是免不了了,他認命似的閉上眼睛,将臉撇向一邊,不再去看沈世鈞。

“喜娘跑了你找不到人,倒抓着我跟前的人不放,姐夫你真是好本事!”不知何時,元清河已經倚在門口,雙手抱臂,看着堂屋裏上演的好戲,眼中滿是冷笑。

“清河,不得對你姐夫無禮!”二姨太厲聲斥責他。

元清河充耳不聞,慢慢走到沈世鈞跟前,目光寒如鋒刃,與他針鋒相對,倒真有些身為元家嫡子的威嚴。

在他視線逼迫下,石誠感到捏着他下颌的手猶豫了一下,放開了。

“哎呀哎呀,看來我來晚了。”身着淡青色長袍的男人出現在門口,他依舊托着他的煙袋,步伐輕快的跨進屋,滿面春風,一眼見到石誠一個人跪在堂屋正中,訝異道:“耶?這小家夥犯了什麽事?”

沈世鈞和元清河剛才劍拔弩張,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并且讓內弟占了上風,弄得他自己也有些不自在,看到李今朝便立刻轉移話題:“今朝,你怎的淋了一身雨,連鞋都濕了?怎麽、下人沒好好伺候着嗎?”

“我人生地不熟,便想找個人領我到處走走,無奈宅子裏只有這個小家夥在。”李今朝指指石誠,接着轉向元清河:“少爺,擅自借走你跟前的人,真是太失禮了,我李某今天在這裏跟你賠個不是。”

元清河已經收斂了愠色,淡淡的點了點頭。

“這麽說,你剛剛一直和這小子在一起?”沈世鈞面露困惑。

“呵呵,豈止,他整個下午都在我房裏呢!不過是找點樂子尋個消遣罷了,你是知道我的,耐不住寂寞,非要尋個佳人常伴左右才行,這個小子,剛巧合了我的口味!”李今朝像回味一般舔了舔嘴唇,朝石誠暧昧的笑了笑。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

元家莊是個寧靜閉塞的小村莊,打進山第一天,這位絕代風華的客人就引來一衆沒見過多大世面的姑娘芳心暗許,可是眼下,這個讓人震驚的消息讓暗暗戀慕李今朝的幾個丫鬟立刻紅了臉,看着石誠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夥計們臉上則是挂上了嫌惡的表情,私底下開始交頭接耳。

石誠對周遭的指指點點充耳不聞,閉上眼睛發出幾乎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這下可真是要出名了。他幾乎可以肯定,這件事很快将成為家喻戶曉的大新聞。

元清河若有所思的看着石誠,突然伸手扯開他的衣領,少年細白纖瘦的脖頸裸露出來。果然,他的肩窩鎖骨處處散布着星星點點的紅痕。

一時間,廳堂中的衆人心中都已了然,二姨太發出一聲冷哼,別開臉去。顯然,都相信了李今朝的話。

這人說謊說得天衣無縫,這樣難于啓齒的事,正好解釋了沈世鈞問話時石誠一言不發的原因。石誠一臉漠然,原來當時在黑暗的藏書閣裏,李今朝突然對他做出那樣唐突的舉動是有先見之明的,正是這一片羞恥的紅痕,成了為他逃脫罪名的重要證據。他想着此刻李今朝肯出面保他,這欠下的人情債不知道要怎樣還了。

“也罷,李先生是我們元家的貴客,既然他肯出面替你說話,不管你有沒有做過,也都既往不咎。可是張石誠,這衣服是在藏書閣找到的,藏書閣一向由你管理,我還是要治你一個擅離職守的罪,按照家法,痛打二十皮鞭,關入柴房,三天不給飯食,你可認?”二姨太這是巧妙的給沈世鈞找臺階下。

石誠默默的點了一下頭。

他只是覺得如芒刺在背,從剛才開始,他就用眼角餘光瞟到,元清河一直用冰冷尖銳的目光盯着他的脖頸,看來這次少爺氣得不輕。

元清河的确是憤怒的,這個看起來畏首畏尾的小厮,平時安靜乖巧口風緊,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所以才将他放在身邊。卻不想這小子居然有膽子在外偷腥,給他惹了一身騷,讓他下不來臺,臉面都丢光了。

很快,石誠就被剝光上衣綁着雙手吊在了後院的一棵梨樹上。雨後的料峭春風舔舐着他一身溫潤白皙的皮膚,梨花開得正盛,偶有沾着雨水的花瓣飄落肩頭,似是要遮住脖頸那片讓人羞恥的斑駁吮痕。

他望向站在檐廊裏抽着水煙的淡青色身影,表情複雜。

好像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李今朝擡眼,跟石誠正好對上,他緩緩吐出一個煙圈,翹起唇角露出一個安慰而溫暖的微笑。

手持皮鞭的家丁走上前來擋住了他的視線,石誠垂下眼睑,看着家丁手中那條漆黑油亮的鹿皮鞭。

沈世鈞扶着二姨太前呼後擁的站在走廊中,看着那個即将要被家法處置的少年,目光冷得就像此刻漫天飄舞的雨絲。

就在家丁舉起鞭子的時候,元清河突然走了過來,說:“讓我來。”

“清河,你這是鬧的哪一出?”二姨太對正夫人的兒子始終保持着一種冷淡而嚴厲的态度,但又礙于他嫡子的身份不能把他怎樣,于是就将全部籌碼壓在女婿沈世鈞身上,盼着有一天這位天賜的好女婿可以當家作主,繼承元家的全部。

“二姨娘,他既然是清河跟前的人,犯了錯由他來責罰也是應該的,就讓他去吧!”沈世鈞看到元清河臉上隐約的寒霜,總算是說了句悅耳的話。

元清河已經接過皮鞭站在石誠面前,他脫了衣袍,只穿一件薄薄的無袖絲綢短褂,臂膀上的肌肉線條勻稱,皮膚細潤緊致,腰腹線條更是勁瘦優美。這人最近一年很是頹廢,染上了鴉片這毒物不說,璧笙少爺一回來,就整日躲在房中做那耗費精氣的歡好之事,居然還能生得如此健康。從常識來看,凡是煙鬼又好色的,大都是些生得皮包骨頭枯瘦如柴的意志薄弱之輩。

元清河揚起鞭子,在空中打了個響,這一鞭非常有力,震得梨花紛紛揚揚的,落成一場小雪。石誠平靜的看着二少爺,只見他勁瘦卻略帶肌肉的優美身形落寞的站在燈火通明的背景裏,梨花和着雨絲漫天飛舞,不知是否錯覺,他憤怒的眼神背後竟然蘊藏着一種無法解讀的深深的悲戚。

元清河抿緊嘴唇,毫無預兆的,揚手就是一鞭!

這鞭顯然是下了死手的,石誠只聽到皮鞭在耳邊呼嘯而過,抽到背上是麻木的,下一瞬,皮肉被撕裂的劇痛就鋪天蓋地而來,而他還沒有把這疼痛體會完畢,第二鞭就結結實實的抽上來。

丫鬟們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家丁們嘶嘶的抽着冷氣,無一人敢出聲。

元清河一鞭一鞭抽得殷實,倒看得二姨太和沈世鈞有些困惑,他們原以為元清河親自動手,自然是想意思意思一下就算了,沒想到他并無姑息的打算。

石誠原本就沒有心存僥幸,就在元清河看到他身上的紅痕時,他就隐約感覺到了少爺的怒火在瞳孔深處燃燒着。親口承認勾引男人,做了那見不得人的茍且之事,致使少爺尊嚴掃地,在全家面前出醜,他怎能不怒?

六鞭過去,石誠已是滿頭冷汗,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咬破,唇角溢出血水。但他始終都沒有說一句求饒的話,甚至連慘叫呻吟都不曾有過一聲。少爺有少爺不可辱沒的顏面,他也有他不容玷污的尊嚴。

後背已是一片縱橫交錯的血痕,石誠就像一個安靜而殘破的布偶,任呼嘯而來的皮鞭撕破皮膚,舔舐他的血肉。

每一鞭下去,随着身體的劇烈震顫,老梨樹顯然也不堪重負,默默的撒下一片花雨。飛花似雪,細雨無聲,漫天的白色花瓣,仿佛是老梨樹為這個正在遭難的瘦弱少年哭泣。

意識開始模糊,整個人就仿佛置身于水底,靈魂飄飄渺渺的好似要出竅,只因手臂上方和肉體捆在一起,它只好無奈的吊在半空随着虛幻的水流飄來蕩去,就連落在皮膚上那一道道沉重的皮鞭也似乎被水過濾,鈍重得再不如先前般尖銳刺痛。

眼皮沉重的阖上,耳邊只剩下皮鞭的呼嘯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了奇異的安靜,似乎一切都停止了,他身體懸空的被兩個人擡着,他只看到梨花的白色花瓣落了一地,花瓣上沾着星星點點的血跡,那是自己的血。之後被扔到了柴草堆上,他聽到柴房的木門吱嘎一聲關上。

眼皮擡不起來,他感覺到自己流了很多血,鼻息間充斥着血腥味,觸手皆是濃稠濕熱。他憑感覺爬到了一堆柔軟的稻草上,背朝天趴下,就着這個姿勢昏睡了過去。

據說靈魂痛苦的人睡覺一定會做夢,而夢中的場景就是如此的真實而遙遠。

剛入夏,知了扯了嗓子,賽喉嚨似的叫得此起彼伏。當鋪的夥計趴在櫃臺上睡得很香,口水流了一桌子。藥材店的矮胖老板蹲在門口,在暴曬的中藥裏挑挑揀揀。茶館門口的布招牌靜靜的垂着,像溥儀退位時跟在他身後的那幫垂頭喪氣的官老爺。

街角有間不起眼的石匠鋪,上方挂着一塊已經鏽出孔洞的鐵招牌,上面的字跡已經看不清了,門口堆着大堆的石料,因為常年沒什麽生意,石料底下都長了青苔,相當破敗。一個少年在石匠鋪後院的樹蔭下揮汗如雨。

少年大約十三四歲的年紀,生得白淨乖巧,烏沉沉的大眼珠被長睫毛蓋在下面,薄唇緊抿成一條線,目光專注,神情認真。一件髒兮兮的看不出本色的布褂子敞開着,身體雖然單薄,但是筋骨勻稱有力,四肢修長靈巧。他拿着榔頭和鑿子,對着一尊石獅子的雛形鑿得碎石紛飛。

“石頭,吃飯!”

石匠張黑子從鋪子後窗探出頭來,他頂頂喜歡這小子,暗暗慶幸當年采石場幾個大老粗把那個破襁褓送到了他門上。他把那孩子當兒子養,當心肝兒疼,他雖然窮,但但凡有一口吃的一定先留給石頭,還東拼西湊弄了些錢送他去私塾讀了幾年書。不過心血倒也沒白費,那個瘦得只剩一口氣的嬰兒如今長成個眉清目秀伶俐乖巧的小子,雖然性子有些悶,但腦袋聰明,又勤勞踏實,他看着很是舒心,就把一身石匠手藝傳給了他,石匠活兒,扣除那些基本技巧,無非就是個體力活,只要有足夠的耐心,那是任何人都能做得來的。

“哎!”石頭答應着,對着石獅子吹了吹,吹開石灰,戀戀不舍的放下榔頭。

鎮上何員外家宅外面的石頭獅子前幾日遭雷劈了,裂了一道口子,何員外就找上門來,委托師父照着另一尊的樣子重新給他鑿一尊,有錢人就是會折騰,這是個大生意,所以石頭拿出了平日裏十二分的力氣。

天跟下了火似的,實在是太熱了,吃了頓飯,石頭就汗流浃背,拿了塊褪色成灰白的毛巾揩了額頭,端起一個掉了瓷的大茶缸,在後門口掐了幾片藿香葉子,泡了一大缸澄清碧綠的熱茶水。然後抱着大茶缸坐在屋檐的陰影下,直愣愣的望着冷冷清清的街道。

街道上的青石板被太陽曬得滾燙,反射着炫目的光,石頭眯着眼睛想,這個時候的路面,要是舀上一勺面糊糊,用小耙一攤,準能吃上香噴噴的煎餅。

三五個髒兮兮的毛頭小子呼啦一下從巷子口奔進來,打打鬧鬧的滾成一團,嘻嘻哈哈的逗笑聲立刻就把令人煩躁的蟬鳴蓋了下去。當鋪夥計爬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口水,探頭出去看了看,翻了個白眼,低聲咒罵了一句,便又趴回了櫃臺上。

領頭的一個平頭小子一眼便望見坐在石匠鋪大門口歇息的石頭,他一甩腰間那個破了洞的卡其布包,沖石頭喊道:“喂!石頭,去不去釣龍蝦?”

石頭笑了起來,他一看這幾個小子的模樣,就知道他們是從私塾偷跑出來的。以往他也會跟着他們一起逃學,為此他跪過臺階,挨過老先生的柳條鞭子。可現在他不做學生了,迫于生計擠不出玩樂的時間來,只能這樣整日守着這個破敗的小鋪子。

石頭彎着眼睛笑着搖頭道:“不去,手裏有活呢!”

這時,天空慢慢暗沉下來,石頭擡頭,看到一大片濃雲飄過,遮蔽了豔陽。

街角處拐進來一小隊人馬,為首的是騎着高頭大馬的軍官,身後帶着一隊扛槍的步兵,踏着整齊的步伐向前開進。那軍官身形矮瘦,神情頗為陰郁,他用審視的目光冷靜觀望了一會兒,然後就直朝石匠鋪這裏來了。

那一天,知了的叫聲特別刺耳,可是那一列士兵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卻蓋過了蟬鳴。

那一天,他和師父被那些士兵們帶走,永遠的帶出了和平寧靜的生活。

那一天,他的夥伴滿街亂竄,尖叫着:“不好啦!不好啦!張黑子被當兵的抓走啦!石頭被當兵的抓走啦!”

那叫聲在蕭瑟的街道裏回蕩,直到被反綁着雙手走出好遠,石頭又回頭看了眼他成長的那個小鎮,那光景,就像印在發了黃的舊報紙上的黑白照片,就這樣在他的記憶中靜止,唯有聒噪的蟬鳴,在他記憶深處久久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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