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果每個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元清河喘息着停下來,抱住沙袋,任汗水順着臉頰流淌。他憶起半個月前李今朝的話,隐忍的傷疤再次被人揭開,鮮血淋漓。
沒錯,他的确與沈世鈞有一段無法言說的恩怨,一切皆從三年前那個寒冷的夜晚開始,直到今時今日,他都無法忘卻那份疼痛刻骨的傷害。
石誠拎着食盒,坐在地下甬道裏。
在地下,黑暗仿佛成了活物,無邊無際的綿延向未知,唯一的光源只有遠處的密室裏亮着的一盞美孚燈。密室上方吊着一只沉重的沙袋,石誠表情複雜的望着那個近乎瘋狂的錘擊着沙袋的身影。
石誠仍然記得那次在雪夜中的初遇,就是在這處黑暗的地下甬道裏。
那是石誠開始工作的第一天,藏書閣年久失修,也不知道上一任夥計是怎麽照看的,到了石誠手上,堆積的工作竟然一整天都沒能做完。
于是他便挑燈夜戰,在美孚燈暈黃的燈光下,将一沓一沓的舊書重新排列整理,再放回他花了整個上午擦得纖塵不染的舊書架上。他本就極其的喜歡書籍,總覺得書都是聖賢之物,是不容玷污的,因此這份工作他幹得很賣力。
不知不覺已是子夜,白天大雪紛紛揚揚飄了一整天,此時已經停了,外面的雪地萬籁俱寂,月光一瀉千裏,庭院中是一派銀裝素裹玉樹瓊枝的光景,深藍色的雪地上樹影婆娑,那些繁密的枝枝杈杈在地上印出一副寧靜的畫卷。
如此寒冷的雪夜,因為不停的在工作,石誠後背卻是一層薄汗。滿意的看着收拾得差不多的藏書閣,他伸了個腰,端着燈走回自己的小隔間,在鋪了稻草和棉絮的并不溫暖的被窩裏躺下,揉了揉倦怠的眼皮,熄了燈,打算休息。
“咯吱……”
石誠從黑暗之中睜開眼,辨別出那是鞋底踩在積雪上,将松軟的積雪壓實的聲音,有些類似于老鼠的叫聲,在萬籁俱寂的雪夜他聽得特別分明。
“咯吱……”“咯吱……”“咯吱……”
這聲音從窗外傳來,由遠及近,有人正在往藏書閣過來!石誠瞬間瞪大了眼睛,這樣寒冷的深夜,會是誰?
那人走到藏書閣的臺階前,幾乎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輕輕推開門,走了進來。
石誠屏住呼吸,聽着響動,那人顯然是沒有料到這個時間藏書閣裏住進了一個人,因此并沒有刻意放輕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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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沒有上樓,而是徑直踩着木樓梯,往藏書閣的地下室而去。
藏書閣的地下室常年沒有人打理,裏面髒亂且堆滿陳年舊物,石誠白天也去查探過,沒有找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便沒有放在心上。此刻卻有人深更半夜來到藏書閣,直奔那類似雜物間的地下室,着實蹊跷。
石誠年少膽大,實在壓抑不住心中的好奇,決定一探究竟,遂從小房間裏走出來,踏着極輕極輕的步伐下了樓,直奔地下室。
地下室亮起一點如豆燈火,石誠并沒有冒然走木梯下去,只是跪在地上,朝樓梯下投出探尋的目光。
果不其然,一個黑影背對着他的方向,手執一盞美孚燈,搬開層層雜物,蹲在地下室的地面上摸索着什麽。少頃,只見他手臂的動作一滞,抓住什麽一把拉起,地面突然擡高,石誠頓悟,原來地下室裏別有洞天,那人是找到了入口,拉起了拉環。
那人站起身,徑直從那個漆黑的入口走了下去。待到他的身影完全隐沒進入口,一條手臂又伸出來,将那塊石板蓋回去。
地下室這時恢複了黑暗和死寂,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聲息。
石誠摸黑走了下去,憑着感覺避開黑暗中堆滿地面的雜物,來到那塊石板上方,蹲下摸索到石板的拉環,伸手想拉,又猶豫着俯下身去,把耳朵湊近,仔細聽了一聽,見石板下無聲無息,這才放心的拉開石板,将一條腿伸到下面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之中攪動,感覺确确實實踩到了堅實的樓梯,小心翼翼的踩上去,感覺很穩很結實,便摸索着一級一級的緩步走下去。
眼前什麽都看不到,石誠只能靠摸索。他此刻的心情,如同玩着尋寶探險游戲,既好奇又興奮。雙腳落了地,感覺到自己身處的是一處狹長的空間,向前綿延出很遠,四面都是磚牆,很明顯,這是一處地下甬道。
這地道年久失修,碎裂的磚頭渣落了滿地,石誠不時的可以踩到尖銳的碎屑,硌得腳底生疼,雖說年代久遠,但這地道裏的空氣卻十分新鮮,單憑這一點,石誠猜到,這地道一定有出口可以通到外面。
石誠摸着牆壁一直往前走,各種各樣的猜想漂浮在腦海中,這是墓道?還是密道?還是有什麽其他的用途?
在黑暗之中,眼前什麽都望不到,而這個暗道好像永遠走不到頭,石誠卻從未感覺害怕,心底反而生出一種悲哀,一種怆然。就如同自己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人生之路,黑暗,迷茫,孤獨。
不知走了多久,腳下的地面一低,石誠感覺自己進到了下坡路,牆面凸出來,似乎是個轉角。
只是下一秒,一條堅韌有力的手臂纏上了他的脖子。
石誠縱然再膽大,此時只覺得渾身毛孔迅速擴張,額頭沁出一身冷汗,雙腿一軟,開始顫抖。幸而感覺到這是一條有溫度的手臂,撲通亂跳的心好不容易才沒有蹦出嗓門。
“你知不知道你來了不該來的地方?”冰冷的器具抵上他的腦門,憑感覺,石誠知道那是一把槍,那人将他死死制住,雖說聲音聽起來是個年輕人,可是刻意在說話時散發出的冰冷氣息吹在脖子上,如同一條危險的毒蛇,嘶嘶的吐着信子,舔舐着他的後頸。
石誠不言不動,閉上眼睛深呼吸,讓從心底生出來的恐懼稍稍沉澱下去,他強自鎮定的開口:“我只是一個下人,前天晚上才剛進宅子,負責掃撒藏書閣。”
“你一直跟着我,下到這裏來,有什麽目的?”同樣危險的話語,耳邊咯噠一聲機括的聲響,槍已上膛,仿佛下一秒就會開槍,打得他腦漿迸濺。
石誠實話實說:“我就住在二樓隔間裏,半夜三更聽到有異動,跟過來看看。”停了停,他又道:“在這裏開槍,你不怕把全村人都驚醒?”
石誠斷定這人不會開槍,雪夜岑寂,這樣一聲槍響,即使是在地下暗道,也定能清晰的傳到地面上。
“哦?這麽自信?”那人似乎在黑暗之中發出一聲冷笑,“換一種方式,在這裏無聲無息的殺了你,你知不知道很容易?你的屍體将會永遠躺在這裏,爬滿蛆蟲,最後化成一堆白骨,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那人說着,單手覆上他的脖子,有力的掐住他的咽喉。
石誠露出一個苦笑,習慣了黑暗的眼睛開始發昏,眼前金星閃爍,可是頭腦卻是異常的清醒,他突然記起幾天之前在藏書閣中見過的一個面目清冷的少年。
呼吸凝滞,石誠覺得越來越虛弱。本就是無足輕重的一條性命,當日沒有力竭死在采石場,今天卻要無聲無息的命喪于此,是命中注定也說不定。
“蝼蟻之命,何足挂齒……只是,少爺,髒了您的手,何苦呢……”每說出一句話都無比艱難。
喉嚨處讓人難受的力度突然一松,石誠立刻軟倒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喘氣。
“你認得我?”那人有些意外。
“有幸見過少爺一面。”石誠揉着生疼的脖子,淡淡道。
少頃,那個黑影壓上來,用繩子将他捆了個結實。在如此黑暗的空間裏,那人竟然動作麻利,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讓石誠懷疑那人的眼睛,是否異于常人,可以在黑暗中視物。
“無論如何,你窺探了不該知道的秘密,我不能放你出去。”
少爺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開,從身後寂靜的黑暗裏,卻意外的聽到被捆着的那人發出一聲嘆息:“那你還不如掐死我呢……”
少爺三天沒有露面。
在黑暗之中,石誠敏銳的耳朵辨別出了水滴的聲音,雖然被捆縛得動彈不得,可是求生的本能讓他一點一點的向水滴的方向挪過去,有水就有希望,也許這幾滴水,可以将他的生命多延續幾天。
石誠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找準了水滴的方向,他仰起頭張開嘴去接,清涼的水滴帶着泥土味流進喉嚨裏,讓他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外面定然是豔陽高照,那厚厚的積雪還能融化個幾天,水一點一點的滲入這黑暗的地下,倒也清冽甘甜,有水想活下去就不難。
三天之後,元清河再一次走入這地道。他自然是不願意弄出人命的,可是這地道的秘密,自古就一帶族長傳一代族長,無端端被個外人窺破,他難辭其咎。
掌着燈下到黑暗的地道裏,卻發現那個被囚禁了三天三夜的人竟然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灰白和頹唐,看着他的雙目清亮有神。
石誠這才看清楚了,元家的少爺,不過是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
“那為何不開口求饒?”直到這一刻,他才決定留下這個人的命。
“你若一定要殺我,開口求饒又有什麽用?”石誠的性子,素來與世無争,看淡命運。他曾經落入一幫兇神惡煞的軍閥手裏,親眼見識到血腥與殺戮,對生死早已有了一種看淡的超脫,縱然必須死,呼天搶地痛哭流涕的求饒,又有什麽用,無端端失了尊嚴叫人看不起。
“你叫什麽名字?”元家莊的少爺,這個時候才正眼瞧着那個被捆縛得少年。
“張石頭……”石誠沉吟了一下,“不過老爺說這名俗氣,改成個誠字,張石誠。”
“家中還有何人?為何出來小小年紀出來找活幹?”
“自幼無父無母,被師傅收養,在北平經營石匠鋪子,只因常年戰亂,人尚且朝不保夕,石匠鋪也沒能逃過浩劫,自此颠沛流離,流落異鄉,因為年紀小,到處都不要,好不容易在竹山鎮遇上元管家在招夥計,就帶我進來了。”
“聽你的口氣,像是讀過書?”
“師父待我不薄,雖然窮,還是送我去讀了三年私塾。”石誠有問必答,說得很誠懇。他本就是沉悶內向之人,不懂得耍嘴皮子。
元清河不再多問,用匕首割開了他身上的繩索。石誠跳起來,踢蹬着雙腿,甩動胳膊,使得麻木的四肢重新流進新鮮的血液,卻看到少爺掌着燈一直向地道深處走去。
石誠跟上去,這個少爺至多不過比自己大個一兩歲,卻出奇的老成持重不茍言笑。
走了約有半柱香的時間,石誠感到有分外新鮮寒冷的空氣充斥在周圍,擡頭一看,頭頂竟然出現一處圓形的天井,井壁上挂着繩梯,天井上是一塊深藍色的夜空,微光照入井底,使得兩個人都被籠罩在淡藍色的暗夜天光裏。
“今天看到的東西,不準對任何人提哪怕一個字!”元清河語氣森寒的警告,寒夜的光使得他的五官更為深刻俊朗,偏偏手中美孚燈的橙色光線讓他的臉部線條出奇的柔和。他長得挺好,鼻梁挺直,眉目深沉,帶着少年人的挺拔英氣,卻少了少年人應有的熱血活泛。
“你既然沒有殺我,不就是相信我能做到這一點麽?”石誠毫不畏懼的反問道。
“你倒是看得透徹!”
“元家莊人為了避世,隐居于此已經三百餘年,這地道當年開挖起來,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躲避禍事逃生用的,元家莊處處都有枯井,你可以從任何一口枯井中上到地面。”
“你深更半夜跑到這裏來……”石誠問出心底的疑惑。
元清河并不回答,徑直向前走,眼前重新歸于黑暗,只剩下那人手中的一點跳動的燈火。少頃,他們進入了一個大一些的密室。那人放下燈,點燃了石燈籠裏面的蠟燭,密室裏立刻被照亮。
石誠再環顧四周,看清這是一間用于練功的密室,頭頂懸吊着一只大沙袋,角落裏豎着一排耙子,牆壁上挂着長槍、大刀、斧頭、弓箭等武器,皆上了鏽,上面覆了灰蒙蒙的一層蛛網,顯然很久不曾有人動過。
轉過身,元清河已經脫去外衣,光着上身,正在将雙手上染血的舊紗布一圈一圈的拆下來,重新纏裹一層新的。裹完看着石誠,臉色冷峻的沖他一挑眉:“你确定你要在這裏待下去?”
石誠垂下眼睑,微微搖了搖頭。
“那還不走?不是告訴過你上去的方法了麽?”那人走到牆角,撿起一串沙袋裹在腳踝和手臂上,自顧自的舒展了一下筋骨。
石誠離開了密室,并沒有虎口餘生後的狂喜,少爺的目光,漆黑得讓人不舒服,叫人看不透。
摸黑走到剛才那個天井,順着繩梯爬到地面。天已經亮了,他四下一看,自己居然在祠堂後面的一口枯井旁,身邊是一排巨大蒼天的水杉樹。原來這個練功的密室建在祠堂正下方。
石誠并沒有想太多,只當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裏跟奇怪的人在地下走了一遭。
失蹤三天,這原本是怎樣都無法自圓其說的,可元家近日正在籌備年貨辭舊迎新,上上下下忙得焦頭爛額,根本無暇想到這個新來的夥計,石誠就像沒事人一樣回了元家大宅,沒有引起任何一個人的注意。
晌午過後,有個丫鬟來找石誠說少爺讓他過去。
石誠趕到少爺的書房裏,只見那人慵懶的卧在椅子上,一手托腮,越過書桌上淩亂的筆墨紙硯,居高臨下的看着石誠良久,唇邊挂着完美卻冰冷得毫無一絲溫度的笑容。
“張石誠?”
石誠避開他帶有審視意味的雙眼,垂下眼睑答道:“是,少爺。”
“以後就在我跟前伺候吧。”
“是,少爺。”依舊是溫和平緩的回答,仿佛他們從來就不曾相遇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