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剛入夏,元老爺壽終正寝,他是夜裏在睡夢之中安然離去的,距離那次沖喜事件不過月餘。
元家莊處處挂上了白紗和白色的寫着隸體元字的紙糊燈籠。
因着元老爺是元家莊的族長,地位非同一般,整個元家莊都将要為元老爺送葬,遺體會被擡到附近山上的祭臺去火化,然後再将骨灰帶回來土葬,那座山傳說有十二條瀑布,所以命名十二瀑山。
整個元家大宅被陰霾籠罩,黑紗白布罩滿天井,跟一個多月前的喜慶景象完全是天壤之別。
火鳳堂已經撤回了南京,因此整個客舍的院子裏空空蕩蕩的,冷清得碜人。不過李今朝堅持留了下來,按照他的說法:他十五歲入戲,當年就是被元老爺等一衆商賈大亨捧紅的,知遇之恩,無以為報,留下參加葬禮,磕個頭上柱香,還是必要的。
李今朝這等舉動自然得到元家莊上上下下的稱贊,都贊他有情有義。
傍晚,石誠走進客舍的院子,看到李今朝坐在太師椅上抱着煙袋閉目小憩,便在他跟前立了一會兒。
這男人五官精致得有些過分了,不同于璧笙少爺的溫潤含蓄,也不同于少爺的清冷俊逸。他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然散發出強大的自信,即使是在睡着的時候,唇角都是微微上揚的。偏偏連熟睡時的笑容,都叫人捉摸不透。
石誠俯下身,很想用手指臨摹一下他的唇形,這自信的形狀,可是伸出的手卻停在半空。
李今朝緩緩睜開眼,抿唇而笑:“怎麽來了也不吱一聲?”
石誠有些不自在的收回手,背過身去,似乎不願意讓他看透方才那一刻的情緒流露。
那一夜踏露,雖然他們表面上親近了許多,但石誠的若即若離,卻讓李今朝無從下手。
“有沒有想過跟我去南京?”李今朝站起身,從背後擁住他,“等元清河這件事情了結之後。”
石誠垂下眼睑,默不作聲。
“你難道想在這深山裏做下人做一輩子?”如果不去世間歷練一番,這塊絕璧美玉,豈不白白可惜了那一身風華。
“未來的事,還是別想太多好。”石誠将一小卷牛皮紙悄悄的塞進他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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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誠心中一直懷有芥蒂,所以李今朝倒也一直正人君子,未曾強迫與他。只是這樣的耳鬓厮磨柔情蜜意,使得宅子裏丫鬟下人們私下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閣樓上的一扇小窗開了,一個丫鬟探出頭來傾倒花瓶裏的水,石誠立刻敏感的從他懷抱裏掙脫,低低道一聲:“我走了,”便匆匆離去。
李今朝眯起眼看着他,用手指撚開了那卷牛皮紙,上面是幾個小卻有力的楷書,他看完苦笑一聲:“罷了罷了,這位少爺,真是心急。”
石誠回到堂屋的時候,四處已經掌燈了。元清河一身白衣披麻戴孝的跪在烏沉沉的棺木前守靈,他後背挺得筆直,整個人被罩在一頭白麻孝下,顯得有點凄清。他從昨夜跪到現在,沒有挪動過分毫。
二姨太坐在棺木邊默默垂淚,鬓間已是一片花白。
石誠去廚房準備了飯食,準備送到靈堂上去,卻遠遠的看到靈堂裏似乎有什麽異動,幾個同樣披麻戴孝的夥計匆匆忙忙的正往靈堂跑。石誠忙跟進去,卻見沈世鈞打橫抱着元清河,他已臉色慘白不省人事,身子軟爛如泥。周璧笙跟在他身後,顯得有些慌亂的吩咐石誠:“扶少爺回房休息,快!”
“璧笙,這種事讓夥計們來做,你和世鈞過來,代替少爺守靈!”二姨太蒼老而威嚴的聲音,帶着些許沉痛和不容置疑,“也讓老爺最後看你們一眼……”
周璧笙依依不舍的看着元清河被兩個夥計架走,轉身在尚且溫熱的蒲團上跪了下來,心中忐忑,臉上惴惴。
石誠趔趔趄趄的半扶半拖着元清河進了房,栓上門,回身卻見元清河沒事人一樣自己站了起來,一臉的清醒。
“少爺,李今朝那邊已經準備好了,人馬開到了十二瀑山山腳,就等你一聲令下……”石誠簡明扼要的敘述現狀。
“我要親自去安排。”元清河一邊說着一邊已經開始動作麻利的換衣服。
他脫下一身顯眼的麻孝,僅穿黑衣黑褲出了門。
這些天,石誠靠着和李今朝親近的機會幫元清河傳遞消息,自從李今朝和元清河那次柴房密談開始,石誠就隐隐約約覺得身邊到處都是敏感而危險的視線,因此行事分外小心。
靈堂裏,二姨太太有些艱難的站起身,幽幽道:“葬禮就要開始了,我下去準備準備,送老爺最後一程。”
白色的燭淚滴落在案板上,整個靈堂裏只剩下兩個人,安靜得只能聽到蠟燭的火星偶然發出的輕微爆裂聲。
沈世鈞和周璧笙,一個養子一個女婿,兩人都披麻戴孝的跪得筆直。
“怎麽樣,查到什麽了沒有?”沈世鈞不去看對方的臉,好像在對着棺材中的人說話一樣。
的。
“他好不好?”周璧笙并沒有立刻回答,目光停留在正前方的大大的“祭”字上,臉上的表情似有無奈,似有不忍。
“都給關了那麽久,他早就認命了,很安靜,死不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長長的嘆了口氣,“老爺去世的前一晚,清河在他床前守了一夜,未曾讓任何人進去過。”
“哦,這麽說,他真的把寶藏的秘密,傳給了元清河那小子?”沈世鈞顯然來了興趣,雙目放光,他入贅元家這麽多年,總算是守得雲開。
“八九不離十。不過你不要高興得太早,那個李今朝,他的目的可不單純。他比你早一步下手,通過石誠拉攏元清河,元清河亦想要利用李今朝手裏的軍隊,他們今晚會在十二瀑山對你下手,你要好好防範。”
“我早知道他心懷不軌,劉司令那老狐貍不會輕易讓我們得手,這次連他最寵愛的義子都放出來辦這件事,我早已猜到,那寶藏的傳說一定是真的了。”
“我目前打探到的只有這麽多。”周璧笙已經閉上眼,顯然不願意再交談下去。
子夜之前,元清河閃身回到房間。屋裏沒有點燈,一片漆黑。感覺到黑暗中明顯有異動,書桌邊似乎坐着一個人影,元清河本能的喝了一聲:“誰在那裏!”
那人也不說話,從椅子上站起來,以極輕的腳步,緩緩的走過來。元清河下意識的摸了摸後腰的槍。
“少爺……”那人影微微弓了弓身子,低低喚道。
元清河這才松了口氣,暗罵道這小子黑燈瞎火搞什麽名堂。他摸到桌上的火柴,點燃美孚燈,卻見石誠咬着唇,臉色青白的站着,眉頭擰在一起。
“少爺……”石誠又喚了一聲,似乎欲言又止,雙手握緊垂在兩側,右手提着個食盒,指關節握得發白。
“你小子什麽時候變得吞吞吐吐的?”元清河并不避諱他,自顧自的脫了衣服,換回了那一身孝服,再用麻孝将自己整個人罩住,白布幾乎垂到地面。
“我聽到璧笙少爺和沈先生在靈堂裏說的話……”他提着食盒去靈堂送飯,無意中聽到了那早已籌謀許久的算計和出賣,震驚的回到房裏,失魂落魄的等着元清河回來。此刻食盒裏的飯菜和他的心一樣,早已冷透。
元清河一怔,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繼續整理腰帶,他的臉被白麻布蓋住,表情隐藏在白布的陰影裏。
“你想說的只是這些?”聲音冷淡不帶一絲情緒。
沒來由的,石誠覺得惱火,覺得這人不可理喻,明明是被最愛的人出賣,被從小到大的哥哥背叛,被唯一的姐夫算計,被夫人冷眼看不起,為何這人完全冷眼旁觀,好像那個被出賣被背叛被算計被輕視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樣。
“是他多次在你的飯菜裏下春藥,是他教你喂你抽大煙,是他讓你自甘堕落整日縱情聲色,也是他這些年來一直在你身邊監視你的一舉一動。這些,你都是知道的,你能不能不要再自欺欺人……”
“夠了!”粗暴的打斷他,元清河猛然轉身,伸手掐住石誠的咽喉,将他頂在牆上。石誠只聽到“咚”的一聲,後腦勺撞在牆上,眼前一陣眩暈,扣着喉嚨的手強勁有力,并且越收越緊。
“我不準你再說他一個字!我和他的事,不用外人來多嘴!”石誠開始窒息,眼睛昏花,耳邊冰冷刺骨的聲音卻異常清晰,“我現在就能掐死你!”
石誠感覺雙腳離地身子慢慢被提了起來,瞳孔放大,眼中一片虛空。他冷冷的笑着,艱難的說道:“就算、殺了我,也不能改變他背叛你的事實……”
元清河當然知道,很久以前就知道。
那晚,這個整日沉悶的低着頭唯唯諾諾,性子溫吞吞的小厮吃了他的一些剩飯,于是發了情,一直纏着他,渾身綿軟目光迷離的往他懷裏鑽,雙頰潮紅的在他身上亂蹭,直到他用一桶冰冷的井水澆醒他,将他關在柴房裏。那時他就明白,他的飯菜是被人動了手腳的。事實上,自那次之後,他就很少再去碰別人送到他面前的食物,除了石誠送來的。
從那時候開始,他總是有意無意的開始回避一些事實。他對自己解釋,也許、也許璧笙只是覺得不夠盡興,為了他們之間可以多一些閨房之樂才在他的飯菜裏下藥,于是,他更加努力的去迎合他,處處顧及他的感受,給他一次又一次溫柔似水的纏綿。
可是那一次,璧笙去南京複診,帶回來一個精致的木匣子,神秘兮兮的說是給他的禮物,可以化解憂愁。當他打開,卻發現那是一套上好的煙具和一盅粘稠的黑褐色煙膏。那時璧笙笑吟吟的為他燒好一個煙泡遞過去,他卻乖順的接過,默不作聲的吸了下去,即使他知道,那是毒,是可以讓人上瘾發瘋的毒。
可是那是璧笙給他的禮物,給他化解憂愁的神丹妙藥。也許,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經中了璧笙的毒,已經無可救藥。
他怔怔的看着眼前這個不貪生不懼死的少年,永遠是這副遲鈍卻無所畏懼的樣子,反而是倒映在他瞳孔中的自己的臉,是那麽蒼白,那麽哀傷。他暗笑自己:很多事情,居然不如這個卑微的少年看得懂看得透。
他現在唯一能夠相信的人,親口對他說,愛人背叛了自己……
自欺欺人麽?自己尚且一直在欺騙自己,又怎能怪這個欺騙自己的世界?
他脫力的放開他,石誠捂着脖子癱軟在牆角,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眼前的迷霧漸漸散開。
天井裏的鈴铛響起,元清河轉過身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冷冷的丢下一句:“葬禮開始了,你準備一下。”
四個身材結實的夥計擡着元老爺的靈柩從堂屋走出來,元清河表情端莊肅穆,走在靈柩前面,石誠站在元清河身後掌燈。
沈世鈞扶着二姨太走在靈柩後面,周璧笙手執燈籠跟在他們身邊,微黃的燈光搖曳着,照得院子裏的白影猶如鬼魅,沒有人說話,都井然有序的跟在靈柩後面。
周璧笙快步趕了上來,握着元清河的手,擔憂的問道:“清河,你臉色不太好,真的沒事嗎?”
元清河怔愣了半晌,反手一把握住他的手,安慰的捏了捏,搖搖頭勉強笑道:“我沒事。”他仍然願意選擇相信,選擇自欺欺人。
身後傳來一聲嘆息,幾乎微不可聞,可他卻聽到了。
那人的嘴角努力上揚,下意識的對周璧笙做着笑的動作,可瞳孔之中卻流露出凄涼之态。石誠悲哀的看着他,嘆了口氣。
“石誠,少爺就交給你了,你好好照看着。”周璧笙對石誠吩咐。
“是,璧笙少爺。”既然元清河選擇當一個鴕鳥,自己當然沒有幹涉他的權利,石誠低低的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