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了宅子,夜風微涼,石誠看到從整個元家莊各家各戶湧出許多一身白衣的人,正在漸漸融入身後這支隊伍之中,其中不乏須發皆白的老者和乳臭未幹的龀童。

剛出元家莊,兩對童男童女插進隊伍,跟在靈柩之後,最前面那對,男孩手執燈籠,女孩手臂上挂着個碩大的銅鈴,石誠注意的數了數,大概是每走七步敲一次銅鈴;另兩個孩子一人手捧一只碩大的壇子,鈴铛每響一次,兩人就從手中的壇子裏掏出一個魚丸大小的白色棉花球,放入燈籠裏點燃了,左右路邊各丢一個。那棉球是浸足了燒酒的,燒得很旺。走在靈柩兩側的夥計們拿着裝滿紙錢的麻布袋,每每聽到銅鈴聲就撒一把紙錢,黃色白色的紙錢在漆黑的夜空中明晃晃的飄着,那氣氛真是說不出的詭谲。

石誠生平頭一次見到如此奇特的葬禮,那個關于北魏鮮卑族元氏最後一支血脈的傳言又在他腦海中盤旋。

腳下開始凹凸不平的時候,石誠意識到,隊伍已經開始上山了。

隊伍像一條白色的巨蛇在黑魆魆的竹林中前進,這是一條鋪了臺階的山路,石階很窄很長,覆滿青苔,彎彎曲曲盤旋而上,一直通向祭臺。走到半山腰,石誠回頭望了望,見到一副奇妙的景象。

隊伍走過的路邊全都是燃燒着的棉球,那光芒雖然微弱,但是那麽多連貫成一條線,卻硬生生的将這黑得可怕的丘陵劈開一條光的裂縫,彎彎曲曲的延伸到遠方。

周圍漆黑,風吹竹動時傳來一兩聲缥缈的鳥鳴。沒有人哭靈,沒有人交談,所有人都面無表情的走着,整個隊伍安靜得可怕,耳邊只有身上的布料摩擦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以及掠過帽檐的夏夜涼風。

好在十二瀑山大概是這一帶的連綿群山中最低緩的一座山頭了,大約走了一個時辰,石誠所在的先頭隊伍已經到達了山頂一塊偌大的平坦磚地上。

趁着元家莊衆人都在歇腳的時候,石誠在附近轉了一圈,發現此處竟然人為的削平了半座山頭,生生的在山岩中鑲嵌進一塊半圓形磚地,場地中央有塊地面被燒焦,這裏就是元家莊的祭臺,不知道元家莊歷代有多少族長主事一類的人物是在這裏被化為灰燼的。

場地外緣砌了石欄,攔了鐵索,石欄镂空成石燈籠的形狀,已經有夥計點燃了矮粗的白蠟燭端端正正的放進石燈籠裏,四周立刻亮了起來。圍欄之外便是山谷,從這裏可以眺望整個元家莊,以及山莊後面那片平滑如鏡的未名湖。

擡棺材的夥計滿頭大汗的靠在石燈籠上喘息,另有幾個能幹的夥計已經開始在場地中央搭起木柴堆,将棺木架了上去,并在木柴上澆上火油,頓時,一股臭味彌漫而來。

二姨太太似乎有些受不住這個味道,有些幹嘔,沈世鈞立刻招手叫了石誠和另外一個丫鬟扶了她下去一邊休息。

火焰燃燒起來舔舐着烏沉沉的棺木,衆人肅然而立。火堆之前,三位年老的元家莊主事和元清河默然的站着,這表示他已然繼承了父親的地位,成為元家莊的族長。

因為澆了火油的緣故,柴堆越燃越旺,很快便将棺木吞噬殆盡,熊熊烈焰之中,只剩下隐隐約約的一副棺架子,火堆中心傳來噼啪的爆裂聲響,仿佛那棺中屍骨的哀鳴。

忽然,近處山林之中傳來一聲清晰的槍響,随即,一群鳥雀撲棱着翅膀沖向夜空。

這聲槍響來得突兀,仿佛連那正在烈火灼燒之下升天的魂靈都受到驚吓,棺木轟然散架,燃燒的殘骸傾入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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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皆是一怔,接着面面相觑。

已經有眼明腦快的人奔到圍欄邊向下張望。

又有槍聲陸陸續續的響起,槍響的地方亮起星星點點搖曳的火光,好像有人點起了火把,一股淡淡的硝煙味彌漫上來。

村民們開始慌亂的扯下那一身麻孝,已經自亂陣腳紛紛圍向年輕的族長和三位年老的主事,好在三位耄耋之年的長輩還算鎮靜,雖然不知道事情因由,但立刻就開始籌備着疏散人群。

“什麽人竟敢擾亂族長的葬禮!”村民中不知道誰大聲怒喝,換來大家的響應,有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已經怒氣沖天,捋起袖子,四下裏尋找可以當武器的什物。

四散而紛亂的人群中,只有兩個人自始至終都是鎮靜如故的。

元清河和沈世鈞面對面站着,隔着獵獵燃燒的火堆無聲的對望,也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這你來我往的目光之中已經交換了多少信息,洩盡了多少殺機。

很快的,下面傳來槍聲、喊殺聲、哀嚎聲、有人中槍倒地的聲音,以及身邊的村民驚慌失措的呼叫。

這一個月以來,元清河和李今朝通過石誠互通信息籌謀了今夜的行動,元家大宅裏雖然有衆多沈世鈞的眼線,可因為誰都知道元家的貴客李今朝看上了少爺跟前一個小厮,看到這兩人親昵,倒也不覺得意外。

石誠的眼皮不住在跳,山下埋伏的,是李今朝的軍隊無疑,只是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殺出另一撥人馬,兩撥人馬就此在下面打了起來,連吹上這祭臺的山風都帶着血腥味。

眼看喊殺聲已到跟前,下山的路只有一條,第一撥逃下去的村民被先鋒部隊逼退回來,茫然無措的圍攏在祭臺中央。攻上來的士兵大約有兩三百,很快就把祭臺擠了個水洩不通。這撥人馬看不出是哪個路子,但個個都荷槍實彈裝備精良,內行的人細看一下,士兵們分明都配備的是德國産的沖鋒槍,眼下紛繁亂世,可以得到進口裝備的軍隊,背後必定大有來頭。

為首一人是個個頭偏矮的小眼睛瘦子,比旁人多了兩個肩章,他快步走到沈世鈞面前說:“師座,我軍在上山途中遭遇一小股抵抗勢力,目前還不明确是哪一方,所以沒有強攻,只是稍作恐吓,現在已經被逼退了,您看我們要不要乘勝追擊?”

沈世鈞一揮手:“派幾個人,把村民們都押回元家莊,加派人手看着,任何人不得踏出元家莊一步!我和族長主事們在這有些事情要商量。”

很快,村民們陸陸續續的被用槍指着趕下了山,只剩下元家大宅裏的人和三位老主事。

其實石誠在這撥軍隊中并沒有找到李今朝,他就明白計劃已經落空了一半,此時再看元清河,他的面色已然冷峻至極,抿唇不發一言。

在靈堂偷聽到的談話,他知道今晚要對沈世鈞動手的消息早已洩露出去,該說的他都已經對他說了,可是元清河負氣一般,竟然不相信他的話,也不相信枕邊人的背叛。

按照一早派下山去的探子的調查,沈世鈞這次身邊确實只帶了一支不到十人的警衛團進山,正是因為如此,元清河和李今朝才打算聯手攻他個出其不意。可是現在突然之間冒出這麽多人來,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老主事眼睛一瞪,對沈世鈞怒喝道:“沈世鈞!你這是什麽意思?你不知道元家莊的祭禮是不允許外人旁觀的嗎!”

“世鈞,你這是要幹什麽?”二姨太顯然還是以為他會尊重她這個長輩身份的。

沈世鈞冷笑一聲,像沒聽到他們說的話一樣,不屑的移開目光,轉向元清河道:“清河,現在元家莊的主事們都在這裏,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你就當着二姨娘和三位世伯的面說說,你是怎樣聯合外面的勢力想要算計我,鏟除我?倘若不是我早一步得到消息,現在只怕要任你魚肉了!”

沈世鈞一向知道自家這個內弟雖說性子出奇的淡漠安靜孤僻怪異,可這次聯手外敵對付自己,倒是佩服他的勇氣,同時也嗤笑他的天真。元清河從出生就沒有走出去過元家莊一步,完全見識過外面的世界,跟他這般腥風血雨裏打過滾合縱連橫裏跑龍套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元清河并不說話,甚至對他的問話充耳不聞,只是徑直朝石誠這邊走來,停住,默默的望着周璧笙。

周璧笙茫然的仰起頭,眼中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只是還未等他開口,元清河就已經掏出了藏在腰間的槍,冷不防的,擡手就是一槍!

周璧笙慢慢低下頭,臉色蒼白的望着自己胸前開始汩汩冒血的傷口,又一臉訝然的擡頭,看着自己昔日的愛人,表情開始扭曲。

在周璧笙倒地之前,石誠穩穩将他接住,一臉的意外和震驚。他只是沒想到,那個不久之前還在自欺欺人的元清河,下手竟然這麽幹淨利落,不讓背叛他的人有任何辯解的機會。可是石誠相信璧笙少爺有苦衷,他至今仍然無法忘記的,那寒冷冬日裏的溫暖。

元清河緩緩轉身,環視在場所有人。

石誠目光複雜的看着他。

那個人的背影……

那孑然獨立舉世無雙的風華氣度,那早已刻進骨肉融進血脈的霸氣威嚴……

在那一瞬間,石誠覺得仿佛自己眼花了,仿佛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并不是前幾日還躺在軟榻上抽大煙的纨绔子弟,并不是那個性子冷淡足不出戶的孤僻之人,也不是剛剛還因為愛人的背叛而痛苦矛盾自欺欺人的懦夫。

這一刻的他,仿佛是一位睥睨天下,殺伐決斷拈于指間的君王。

在場的所有人,此刻動彈不得,仿佛正在被他的目光生生淩遲。

周璧笙躺在石誠大腿上,已經痛到不能言語,嘴唇全然失去了血色,只一雙清亮的眸子仍舊死死盯着那個人。

他心裏清楚,這一天是遲早要來的,只是他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剛才那毅然決然的一槍,打散了昔日裏全部的溫情,仿佛心裏被生生的剜去一塊肉,絕望順着經脈流遍全身,他覺得痛,幾乎是痛到了骨子裏。

石誠仔細查看了一下他的傷勢,發現那一槍并沒有傷中要害,便撕了一條布帶想要替他止血,卻被他的手臂強行格開。

他掙脫開石誠,朝那個人爬過去,胸前的血跡染紅了地面。他想要争取回一點什麽,他想要解釋,他不想最後看到的,竟然是那人凄涼的背影和冷寂的眼神。

“清河……”周璧笙爬到他腳邊,吃力的伸出手,攥緊了他的長衫下擺。元清河身形猛然一頓,終究還是于心不忍,慢慢的轉身,彎腰托起他的下巴,雙眉緊蹙,望着他的眼神複雜而悲哀。

長久的凝視,仿佛旁人都不存在了似的。

“連你都背叛我。”沒有責怪,沒有問詢,他沉痛的眼神就已經讓周璧笙話到嘴邊的解釋灰飛煙滅。

是啊,是我背叛他,我有什麽資格要求他的原諒?周璧笙突然凄涼的笑了笑,聲音卻哀傷得像在哭:“你以為……我是誰?你以為、這三年來日夜陪在你身邊的人是誰?你以為、現在在跟你說話的人……是誰?!”

瞳孔驟然縮緊,元清河的臉突然變得煞白,他背對着衆人,只有石誠看到了在他身上少見的的憤怒顫抖和驚慌失措。

長久以來,這個人壓抑着,以一個不思進取貪圖享樂的纨绔子弟的姿态出現在衆人面前,對周圍的人粗暴而冷漠,唯獨在愛人面前才會流露出少有的人性和溫情。此刻他那一貫波瀾不驚無懈可擊的情緒卻被一句話生生打破。

“我母親、當年生下的是雙生子……抱過來的那個孩子叫周碧生,而另一個,他叫周玉樹。你記好了,我的名字,叫周玉樹!”自稱叫周玉樹的人近乎歇斯底裏,眼神已經絕望。

豁然開朗,陰謀昭然!

石誠覺得一直壓在胸口的大石落了地,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三年前石誠剛進來不久,周璧笙就因急病被送去南京診治,而治愈歸來之後的那個人,并不是周璧笙,他叫周玉樹。

元清河狠狠的瞪着他,仿佛要透過這副他愛着的皮囊看到被包裹在裏面的靈魂一樣。良久,他突然一把推開周璧笙,眼睛已經開始泛紅,充滿殺意。

“又是你幹的好事!”他的情緒已經徹底失控,矛頭直指沈世鈞,指關節捏得噼啪作響,“璧笙……他人在哪裏?!”

沈世鈞好整以暇的看了一場好戲,慵懶的笑道:“真有趣!同床共寝三年,你居然沒發現,看來他們兄弟還真是相似得很!”

他像回味似的咂咂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又笑了起來:“他們兄弟倆确實是尤物,下面一樣騷一樣緊,恐怕你也品嘗過多次,欲罷不能吧!

這話說得極其淫猥,叫三位主事和二姨太太聽得瞠目結舌。

“你說你叫什麽名字?”元清河微微側頭,餘光看着已經癱軟在地上的人,語氣平緩不少。

至少,璧笙從來沒有背叛過你,想必你會有所釋懷吧,少爺,石誠心裏默默的想。

“周、玉樹,我叫、周玉樹……”匍匐在地上的人嘴唇已經沒了血色,他仍在流血,胸前的地面上已經形成一個血泊,他迅速虛弱下去,失去了知覺。

“你三年前就偷龍轉鳳,用周玉樹換走璧笙,留在我身邊監視我?”

沈世鈞在副官帶來的椅子上坐下,翹着二郎腿,點了支煙卷叼在嘴裏,顯得漫不經心。

“是你讓周玉樹每天在我的飯菜裏下藥,讓我縱情聲色,最後甚至要他親手為我送上大煙,讓我嗜毒成性?”元清河臉上的肅殺之氣已經消散不少。

“周璧笙出手,恐怕你連毒藥都會喝下去吧?”沈世鈞指着他,“清河,我看着你長大,你這人沒有任何弱點,卻偏偏讓個周璧笙成了你的弱點,我這是在幫你啊!至于春藥嘛,你初嘗雲雨血氣方剛,我自然是為了給你們助興,你不也玩得很開心?”

元清河轉身向此刻已經呆若木雞的二姨太,面色冷厲沉靜的問到:“二姨娘,我今日要為元家清理門戶,你可有異議?”

二姨太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

元清河凜然的看着沈世鈞:“我再問你一句,璧笙在哪裏?”

沈世鈞好笑的看着他,好似看着一個乳臭未幹的孩童。慢慢的,他收斂了笑容,單手托腮的看了元清河好一會兒,說:“這樣吧,我跟你做一個交易。”

元清河閉上眼在等着他說下去。

“我把周璧笙還給你,你告訴我關于鮮卑族元氏墓葬的秘密,好不好?”

此話一出,三位主事登時氣得發抖,指着沈世鈞的鼻子罵道:“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入贅元家原來是為了這個!”

“我告訴你,每一個到元家莊裏來的人都懷着各自不可告人的秘密!”沈世鈞一臉桀骜,根本就沒把主事放在眼裏,毫不客氣的反駁回去,然後繼續對元清河說:“你能跟李今朝合作,就不能跟我合作?好歹我是你姐夫,你卻去幫着外人……”

話還沒說完,驚天動地的喊殺聲自山頂傳來。山頂突然殺出一支軍隊,人人拿着火把,将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刻照得通明。

這出其不意的伏擊,打得沈世鈞措手不及,還未等他開口命令,士兵之中已經起了不小的騷亂。

機槍不斷的掃射,偏偏沈世鈞的士兵們站的最密集,一場震耳欲聾的槍聲之後,他的人馬已經倒下了将近一半。

石誠知道,這是李今朝的援軍到了,方才抛磚引玉,将少爺身邊的奸細揪了出來。不得不承認,元清河這人,很有行軍作戰的頭腦。

可是回過神來再一看,哪裏還有元清河的影子!趁着方才混亂之際,衆人都只顧着擡頭看着伏擊的敵人,誰也沒注意到元家大少爺不見了,地上只剩下一團麻孝。

沈世鈞立刻拔出槍開始反擊,一邊對副官命令道:“先派人回營搬人馬!再把三位主事和岳母大人護送回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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