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李今朝好整以暇的抽着水煙,不時的趁着噴吐煙氣的當兒偷瞄一眼那燃起火光的地方。他已經和呂淩在祭臺上對峙了很久。

兩方都要求對方先把人質放出來,至此僵持不下。他倒是一心一意的抽他的煙,不驕不躁,而對面的呂淩瞥見遠處的山坳火光沖天,知道是有人去端了他們的老巢,越發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漢子生得膀大腰圓,又一臉絡腮胡子,此刻生生憋出一頭一臉的臭汗,土黃色的軍裝後背濕成一片黃褐色。

“李今朝,我說你到底是換還是不換?”呂淩這邊後院失火,他已經等不得了。原本他是頂頂看不起李今朝這般輕賤戲子的,他是南京劉大帥最寵愛的義子,這次劉大帥竟然讓他親自領兵,而他首次出征,成果不俗,讓呂淩也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一個月前那一仗,他們折損了将近一半人馬,發電報給沈常德求援,偏偏沈常德正在綏遠打仗,根本無暇顧及兒子在這山坳坳裏的小打小鬧,足足等了一個月也沒等到援軍。眼下,李今朝是人多勢衆,武器又精良,呂淩更是覺得自己比他矮了一截,說話難免沒了底氣。

李今朝吞雲吐霧的笑道:“好啊,那呂大胡子你先放。”

也罷!今兒個就讓這私生活混亂男女通吃的伶人騎到頭上撒尿,忍了!眼下實在不能再耽擱。呂淩大手一揮,跟前一個副官就牽着捆綁在一條繩子上的元家三位主事和二姨太太走上前來。同時,李今朝這邊由一名士官押着沈世鈞走出隊列。

兩方的人質擦肩而過,呂淩一直緊盯着他們的軍座一步一步的走上前來,他注意到沈世鈞的腳步有些不穩,走一步就渾身一顫,臉色倒是如常,只是那表情裏平白多出一些驚惶來。呂淩十四五歲就被他們師座從死人堆裏撿回來,從此他的人生裏就只剩下兩件事——打仗和在戰場中保護師座。

如今看師座除了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上上下下倒是沒少一塊肉,略微放了心。誰知他心裏一顆石頭剛剛落地,右眼卻跳了一下,擡眼一看,李今朝正舉着槍對準他們師座的後背,臉上挂着似乎萬年不變的讓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李今朝,你……”話還沒說完,李今朝就開了槍。

那一瞬間,呂淩右半張臉的肌肉猛的跳了一下,卻發現師座毫發未傷,李今朝只是朝斜上方的天空放了個空槍,然後舉着槍湊到唇邊作勢吹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魅惑的微笑:“權當放個禮炮慶祝一下,呂副何須如此緊張?”

沈世鈞聽得那槍聲,渾身一震,雙腿不住的哆嗦起來,不多時,一大灘褐黃色粘稠的污物散發着惡臭,順着他的腿從褲管裏流了下來,污了他腳下的地面。

登時,李今朝這邊的士兵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後合,那便溺不受控制的年輕師長此時在雙方軍中成了最大的笑柄。

呂淩青白了臉色,捏緊拳頭,上前幾步,将呆愣在場地中間的沈世鈞接回自己的軍隊,對着李今朝已是咬牙切齒。但他還得忍,此刻當務之急是帶着師座回營救火。

目的既已達成,他剛要撤兵,卻聽到李今朝慢條斯理說道:“呂副,老沈與我也是有點交情的,如今他身子不爽,我也該略表關心,我這就派人護送你們下山。”

呂淩瞪圓了眼睛,對他怒目而視。

“怎麽?呂副不愛走了?那就別走了,在元家莊多住上幾天,反正老沈也不是外人,怎麽樣?”李今朝知道他是要急着回去救火,奈何眼下還沒收到元清河得手的暗號,他不能放任他們就這樣回營地。

“那就勞煩李先生了。”呂淩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已是紅了眼睛。好你個李今朝,他日要是在戰場上碰到,必定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報仇雪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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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客氣客氣!韓月明,你親自帶人護送沈師長一行到竹山鎮,陳副官,你帶幾個人送三位主事和二姨太太回元家莊。剩下的人都跟着我!”李今朝有條不紊的下發命令。強迫着将呂淩他們送到竹山鎮,等到他們有空閑趕回營地救火的時候,這事說不定早已了結了。他的任務只是來阻止沈世鈞帶走元家莊族長的唯一傳人元清河,至于其他,他管不了這麽多。

李今朝帶着十幾個人匆匆趕到沈世鈞的營地時,火勢已經小了很多。

現場的氣氛很詭異,石誠将周玉樹制服在地上,用槍抵着他的下巴,他被十多個沈世鈞的殘部舉着槍包圍了。元清河則是坐在距他們不遠處,肩膀已經中了一槍,染紅半邊衣衫,自己卻渾然不覺。他懷中抱着一具屍首,正在微笑着為屍體梳理頭發,對周圍正在發生的事視若無睹,好像他的眼中就已經只剩下懷中的那個死人。

一聲令下,士兵們已經刷刷的全都舉起了槍,李今朝朝着那一幫子對峙的人命令道:“都給我住手!”

被石誠壓在身下的周玉樹無力的揮了揮手,那群人便立即退下,石誠這才放開他,站起身收了槍。

剛才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石誠瞧出矛頭不對,忙飛身撲過去撞開周玉樹,那一槍也打偏,只打中了元清河的肩膀。

李今朝對周玉樹說:“呂淩已經撤兵,你現在去追應該還來得及。”

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周玉樹心裏很清楚,李今朝顧念和沈世鈞的一點交情,已經格外開恩,本來以他的實力,完全可以将他們無聲無息的殲滅在這深山深處,一個活口不留。

周玉樹只覺得渾身慵懶,胸腔中一片空洞,那顆跳動的心好像被這場大火燒得只剩灰燼。他定了定神,回頭看了元清河一眼,眼中滿是悲怆。

安排完一切事宜,目送着周玉樹帶着十幾個殘兵敗将棄營遠去。李今朝走過來拍了拍石誠的肩,上下仔細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小東西,你沒事吧?”

“我沒事,只是……”石誠目光望向那個方向,突然心下一驚。空地上哪裏還有那個抱着屍體發癡的人的影子!

兩人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駭。

趕忙飛身上馬,兩人共乘一騎,策馬狂奔,往回趕。

火勢已經減弱許多,好多地方只剩下燃燒過後犬牙交錯的焦黑竹枝,在黎明的微光裏冒着青煙。

“沒想到你們會遇上這樣的事!”聽石誠一路上講了經過,李今朝啧啧惋惜,“看不出來那個沒情趣的家夥還真是個情種!”

“你說他會不會去祭臺?”石誠懷疑元清河是帶着璧笙少爺的屍體去祭臺火化去了,“先去祭臺看看!”

兩人首先将馬拴在十二瀑山下,步行上山走到祭臺,只見平坦空無一物的祭臺上仍舊堆着一個多月前焚化元老爺的灰燼,雖然元清河已經找人收了一盒子骨灰回去入土為安,可是這一個月忙于部署戰事,竟然沒人再來祭臺清掃灰燼了。

遠遠的,石誠眺望到元家莊裏冒起滾滾濃煙,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

兩人當即下山,往元家莊狂奔。

火是從元家大宅裏燒起來的,兩人趕到的時候,那座古老的木質藏書閣已經被大火吞沒。附近村民從睡夢中起身趕來,提着水桶衣衫不整的奔跑着,院中大火沖天,火中人影憧憧,場面一片混亂。

李今朝一擡眼望見藏書閣三樓的露臺上端端正正的跪坐着一個人,他面帶微笑,依舊一下一下的用手指為懷中人梳理着淩亂的頭發。

那人抱着屍體坐在烈火中,意欲***。

李今朝摸着下巴,雙手抱臂,意味深長的望着烈火中的人影。

原本他的目的就是這支古老的氏族從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讓他們躲到某個更加荒僻的地方茍且偷生,将那傳說中的鮮卑族寶藏的秘密塵封,打消世人的觊觎,現在眼看着秘密的唯一傳人有意尋死,他當然更樂意消除這個後患,而且不用費自己一兵一卒。他的人生中沒有“失敗”這兩個字,而這一次的任務,必然也将非常完美。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忙着救火的紛亂人群,掏出煙袋,摸出火柴盒的時候卻赫然發現,原本一直跟在身邊的石誠沒了蹤影!

石誠奔回屋找來一條棉被,用井水澆透,又将一條長繩圈在腰間,頂着棉被跑了出來,卻被李今朝擋住去路。

李今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朝他一揚眉:“想去救你家少爺?還真是一個忠心耿耿的好仆人!”

他眼中隐隐約約透出氣急敗壞的神情,石誠還是看到,他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說道:“璧笙少爺對我有恩。”

李今朝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将人拉進懷裏,冷笑道:“那又如何?他已經死了。”

石誠理智的側跨一步,躲開他的手臂,垂下眼睑說道:“璧笙少爺,一定希望少爺可以好好活下去。”

說罷他擡眼望着李今朝,剛才他就洞悉了李今朝的想法,李今朝袖手旁觀,顯然是坐實了他要元清河死。他不再過多與他糾纏,頂着濕透的棉被就疾疾奔入火海。

李今朝急紅了眼,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看着石誠奮不顧身的身影,末了一咬牙,自己也找來一條棉被澆濕,帶着一副鐐铐,用濕透的袖子捂住口鼻,全速沖進了火海。

藏書閣裏多處書架已經開始傾塌,那些孔孟老莊之乎者也的古籍就這樣成了陪葬。濕透的棉被異常沉重,石誠手腳并用的爬上三樓就已經喘氣喘得厲害,他看到李今朝也頂着棉被跟了上來,并沒有詫異。

兩人直奔三樓露臺而去,李今朝也不多說,上去揪住元清河的衣領将他一把提起來,啪啪啪就是一頓扇嘴巴。石誠長出一口氣,李今朝跟過來也是有好處的,至少,他是絕對沒有膽子這樣去扇元清河的耳光。

元清河踉跄着後退兩步,懷中的屍體跌落,火苗呼呼的竄上來,舔舐着周璧笙的頭發。他雙目發直,又向屍體伸出手,身體卻被李今朝一把扛了起來,用那副锃亮的鐐铐铐住他,疙瘩一聲上了鎖,鑰匙扔進兜裏。李今朝此時正在氣頭上,力氣相當可怕,他用力一拉鎖鏈,将元清河整個人裹進棉被裏,又揮起拳頭一頓胖揍,邊揍邊吼:“你給我醒醒!你這混蛋!”如果不是因為張石誠,他也不至于冒險跑進火海來就這個混蛋。而元清河此時失魂落魄,只是任由他的拳腳落在身上,并沒有要躲的意思。

石誠看着周璧笙的屍體,心中沒來由的一陣難過。露臺是木質的,燒斷了就會掉下去,石誠于心不忍,便将屍體移動到藏書閣裏面,用沾濕的棉被一角替周璧笙擦了擦臉上的黑灰,見周璧笙仍睜着眼睛不肯閉上,知他心中所念,便俯身湊近他耳邊說道:“璧笙少爺,這幢藏書閣石誠平時精心維護,這就送給您陪葬了,您安心去投胎,來世投個好人家,別再受這種折磨。少爺自有我來照顧,我會讓他好好的活下去……”

好像突然出現了奇跡,屍體似乎是聽到這一番話,周璧笙一直半張着的眼睛竟然慢慢閉上,唇角的一抹微笑顯得很是安詳。石誠暗暗稱奇,卻沒有時間多想,趕忙頂着棉被追下樓去。

大門已經被斷下的橫梁封死,李今朝扛着元清河站在門前幹着急。石誠靈機一動,走過去揪住他的手,大聲說:“跟我走,我們去後門另一個出口!”

雜物間背陰,火勢還沒有燒到這裏來,空氣沒有上面那麽熾熱,石誠扔掉棉被,搬開雜物間角落裏一個廢棄的大澡盆,赫然出現一道暗門。

雜物間是有一道後門的,直通元家莊的後湖邊,只是被圍牆外長年累月瘋長的爬山虎遮蔽得嚴嚴實實,恐怕不易推開。

李今朝放開元清河,和石誠一起卸下早已朽爛的木門。石誠先探出半個身子,将門洞外濃密的爬山虎枝蔓清理了一下,弄出一個半人高的洞口,他有些艱難的從強韌有力的爬山虎枝蔓間鑽了出來,被夜半的冷風吹醒了頭腦。

李今朝先将元清河扶起來,那人這時已經恢複了一些神智,還是心心念念的想要爬回火海裏去,陪着他的璧笙一起灰飛煙滅。

李今朝一把将他推出去,石誠在圍牆外穩穩接住,安置在牆角。他肩膀上的槍傷流了很多血,此時已經嘴唇青紫臉色蒼白,額頭上滿是冷汗。

還知道痛,那說明還有救,石誠看着他,摸了摸腰間的槍。

李今朝彎腰跨出洞口的時候,額頭正對上一個黑洞洞的槍口。

他看着持槍人的臉,怔了一下,冷笑一聲:“沒想到啊,到最後竟然是你!”

石誠搜走了他腰間別着的槍,冷然的看着他:“有人說過,每個到元家莊裏來的人,都懷着各自的目的,當然,我也不例外。”

李今朝索性頂着他的槍口靠牆角坐下,擦了一把汗,掏出了他的水煙袋,不緊不慢的搓出一撮煙絲來,悠然點燃吸了一口,問道:“難怪你這麽拼命也要把這人救出來,無非就是為了那傳說中的寶藏。那你倒是說說,你是為誰做事的?讓我也好死得瞑目。”

頭頂的藏書閣燒得搖搖欲墜,石誠不願與他多說,掏出一截長繩,将他的雙手捆在身後,用槍脅迫着他向前走。反手牽了鎖鏈的一頭,拉着元清河一起走。

沿着圍牆走,沒多遠就是湖泊,湖的對岸,那就是下山的路了。

三個人的身影倒映在黎明前光潔如鏡的湖面上,一個冷靜,一個狂狷,一個頹唐。驀地,元清河雙腿一軟,虛弱的倒了下去,石誠快步上前,穩穩接住,發現這人意識模糊,已經虛弱得難以支撐。

“你從頭到尾都在利用我?”李今朝沖石誠挑了挑眉。

“也不全是。”石誠并不擡頭看他,他将元清河一條胳膊扛在肩上,支撐着他的身體。從李今朝向他示好的那一天起,石誠就明白會有這麽一天,雙方撕破臉,什麽情分都消失殆盡。

“那從什麽時候開始?”李今朝被綁着雙手,無法抽煙,無奈的嘆了口氣。

“你記不記得,那日你和少爺在柴房的談話?”沉默良久,石誠突然停下腳步,将元清河的胳膊抱得更緊,那人已經失了神智,身子軟爛成一灘,重量全部壓在他肩上。石誠看着李今朝,輕聲道:“我就是那個石匠張德泉相依為命的徒弟。”

“你為孫麻子做事!”李今朝臉色突然一沉,兩個多月的相處,他竟然完全不曾懷疑過眼前這個少年,竟然不知道他有這樣的來頭。孫殿英三年前剛剛盜掘了清皇陵,這件事在外面鬧得沸沸揚揚,他立刻就把目光盯向了這支隐居在深山之中的鮮卑族最後血脈,竟然早早的就安插眼線進來,實在是不得不佩服他收斂財富的遠見和野心。

“不,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我自己。”那個身形清瘦的少年眼神中有一瞬間的憂郁和迷茫,他仰起臉望着墨藍色的天空中那彎瘦成弧線的新月。

李今朝覺得,他越來越看不懂這個少年。

石誠帶着他們走到棧橋邊,他将李今朝綁在立在河底的一處用于拴船的木樁上,将他從頭到腳捆了個結實,又蹲下細細檢查了一遍。

“天亮之後你的人就會發現你。”石誠站起身,替他拍了拍身上的黑灰。

“你為何不幹脆殺了我?”李今朝細長眼中精光一閃,唇角泛起若有若無的微笑,“這樣你把他帶走的勝算或許會大一些。”

“我曾經欠你一個人情,況且我與你并無冤仇,我潛伏在元家莊三年,目标只是他而已。等計劃完成之後,他日你要是記恨我,随時來找我尋仇就是,假如到那時我還有命在的話。”石誠微微嘆了口氣,看向黑暗的湖心,有如看着未知的前路。

聰明世故如李今朝,也不禁深深的看了面前這少年一眼,為他的坦蕩和天真所折服。

“沈世鈞的殘部一定會停留在竹山鎮休整,你若是現在下山,必定被他們逮個正着,你若是不下山,我一定掘地三尺把你們找出來。前有豺狼後有虎豹,說說你的計劃,小東西?”李今朝玩味的笑着看他。

石誠沒有答話,只是低垂着眼睑倒退兩步,所有的表情都深藏在他那兩翦長睫的陰影之下。他朝李今朝微微欠了欠身:“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李今朝開始在心裏嘲笑自己,本以為将會是最後的贏家,卻沒想到從頭至尾都被這個小子耍得團團轉,一番辛苦,只為他人做了一身嫁衣。

原來那個總是悶聲不響沉默如磐石的少年,竟然遠比那個嗜血修羅要來得可怕得多。是啊,他既有辦法走到這一步,算計得那麽精準,那他自然也有辦法全身而退,何懼那豺狼與虎豹?

李今朝看着石誠走到元清河面前,扯動了一下那根鐵鏈,卻換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哼叫,顯然是鎖鏈牽動了他肩上的槍傷。石誠嘆息一聲,蹲下身來,竟然輕輕巧巧的背起了元清河。背上沉重,腳下也有些趔趄,他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徑直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淡淡彌散的煙霧之中。

張石誠……他心中升騰起一縷莫名的心痛和奇妙的心動,李今朝眯起了眼睛。

初見,他曾蓄意輕薄這個看起來總是唯唯諾諾謙卑瑟縮的少年,他以為這樣的垂青會讓他受寵若驚,可是他沒有。

他曾在他受傷時加倍關愛,細心照料,他以為會讓這個未曾感受過人情溫暖的少年感恩戴德,可是他沒有。

他曾深更半夜帶着他踏露而行泛舟湖上,一同沉浸在漫天星海之中,他以為這樣會消除他們之間的屏障,他以為會讓他觸景生情,可是他沒有。

從當年他以一出牡丹亭驚豔梨園到現在冠蓋金陵城,一貫以風華絕代的青衣的姿态唱出悲歡離合,而這一次,他覺得徹頭徹尾的扮演了一個醜角。而那個少年,一直以一種平靜的坦蕩的目光看着他,并沒有說破。

他以為他消除了他們之間的屏障,卻始終未能侵入那少年心中的那堵牆。

他以為他縱橫風月場數十載,多少戲子大亨輸在他一個魅惑的眼神之下,卻在那個少年明澈的目光之下一敗塗地。

他以為他曾看慣悲歡唱遍離合寵辱得失視作浮雲,卻不知道看着那個少年毅然轉身的那一刻為什麽會有一瞬間的心痛。

那個少年總是低垂眼睑,用淡淡的眼神看着他逢場作戲原形畢露醜态百出,他那副好似卑微到塵埃裏的表情後面,卻藏着一顆堅毅的高貴的不容玷污的靈魂。

張石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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