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李今朝很郁悶,郁悶得他一邊騎馬慢騰騰的走,一邊不停的咕嘟咕嘟抽水煙。
他馬不停蹄的帶着人馬在附近的低矮群山之中仔仔細細的搜索了三天三夜,別說人了,連鳥獸都沒喲碰見半只,這裏所有的山頭竹子都已枯死,鳥獸沒了食物和栖息之所,全部遷往別處,這附近方圓百裏竟然全部成了荒山,一片死寂。
身上的汗臭将水煙的味道敗壞了,李今朝紅着眼睛失了耐性,沉着臉掃了一眼生機黯淡的群山,擠出兩個字:“回去!”
他絕不甘心失敗而歸,卻又找不出石誠的絲毫蹤跡,那人太聰明,聰明得不像話,湖邊棧橋一別之後,就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一絲形跡都沒有洩露,派去駐守竹山鎮的團長韓月明那邊也是一無所獲。
他不相信石誠那一身瘦骨頭能帶着受傷昏迷的元清河翻山越嶺抄小路徒步走出山去,比起這個,他們現在藏身在元家莊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疲憊不堪的回到元家客舍,派了個勤務兵下去燒洗澡水,剛想和衣躺去床上歇一歇腳,卻聽見外面吵嚷起來。
從未有過如此的挫敗感,這挫敗感讓他甚為煩躁,他抓了抓頭,不得不又坐起身,帶着他的煙袋,開房門走了出去。
他是決不允許自己出醜的,邊走邊扒了兩把頭發,沾了井水拍了拍臉,強打精神吊起眼角,所以出了大門之後那原本憔悴邋遢的形象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那副唇角永遠挂着自信微笑着的臉。
“出了什麽事?”李今朝問副團長。他雖然不是軍人,但是劉大帥給他了足夠他人仰望的地位,又給了他軍隊的生殺大權,因此他在軍中地位極高。
人群立刻散開,副團長似乎有些難于啓齒。
李今朝一看就看到門前的空地上停了三口大箱子,二姨太叫了幾個夥計正在把箱子搬上人力拖車,士兵們竭力阻攔,但又不好真的對手無寸鐵的夥計們開槍,于是兩撥人僵持不下,就在原地推搡争吵起來。
見李今朝來了,士兵立刻停止了和那些不講道理的小民無休無止的糾紛,紛紛望向他們的主心骨。
李今朝徑直走向二姨太,微微朝她弓了弓身,笑道:“伯母,我手下的人不懂規矩,教您怪罪了!”
“你手下的人不懂規矩,難道你也不懂?”二姨太站得筆直端正,冷冷的凝視他。她本就是書香世家出生,家教刻板守舊,頂頂看不慣李今朝那一身風塵氣。
李今朝收了笑容,正色道:“不知道今朝做錯什麽觸犯了伯母,還請伯母一一明示。”
“你派人守着我的家門,不讓進不讓出,你還有理了?”二姨太望過來的目光淩厲,宛如一記狠厲的耳光,生生打得李今朝身邊的士兵們退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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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今朝拂了拂衣袖,臉上有了些許嚴肅,他說:“伯母,您不是不知道,一個月前沈世鈞鬧出了那件事,現在清河賢侄又下落不明,元家莊處處危機重重,沈世鈞駐紮在竹山鎮,很有可能卷土重來,您要我撤兵我随時都可以撤,只是這整個元家莊一旦出了亂子,我怎麽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元老爺子!”
“說的比你唱的還要好聽!”二姨太冷笑道,“我不姓元,我也無意在這裏等死給他元家陪葬,我這就要回娘家去,你難不成還要攔着?”
李今朝點了一撮煙葉,深深吸了一口,他只是覺得煩躁,可是還要卯足精神來應付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緩緩吐出一口煙氣,目光停留在那三只半人高的大箱子上,那箱子樣子很古樸,四周雕了鸾鳳牡丹蒼松白鶴,還鑲着五彩的貝殼片,用一把锃亮的大銅鎖縮着,顯得極其貴重。
兩個夥計正要合力把一個箱子擡上板車,李今朝将煙鬥放回腰後,走上前來,細細撫摸着箱子上面亮晶晶的貝殼片。
二姨太站在他身後,手不自覺的握上那串挂在脖子上的麒麟眼菩提子佛珠,握得緊緊的,青白了臉色。吉祥走上前來,緊張的小聲說道:“二姨太……”
二姨太一個眼神,将小丫鬟到嘴邊的話生生的堵了回去。
李今朝轉過身,臉上挂着明朗的微笑,他對二姨太說道:“伯母,您要走,我這外人攔不了你,只是能不能叫你把這三個箱子打開來檢查一下,以策萬全?”
“我呸!李今朝,你這個下賤的戲子,你憑什麽如此對我?”二姨太閃身過來,攔在他面前,臉上已經失了顏色,再也顧不得端莊的指着他破口大罵,“這些是我當年嫁過來的陪嫁,加上我在元家多年的積蓄,你敢動動你試試看!”
李今朝越發胸有成竹,他打了個響指,叫了兩個警衛,将二姨太強行拉開,朝她深深一揖道:“伯母,對不住了,這箱子我今天是一定要打開看的,冒犯了您老人家,還請見諒!”
士兵們得了命令,理直氣壯的拿來鐵錘大斧,走上前來,吉祥突然沖上來,護住箱子,好聲好氣的對李今朝哀求道:“大爺,求您讓手下出手輕一點,這箱子可是我們二姨太的陪嫁,砸壞了怕是要傷了她的心!”
李今朝細細一打量這個小丫鬟,卻見她五官雖然平平無奇,但一雙水杏眼炯炯有神,充滿期望的注視着他,他本就男女通吃,此刻見這小丫頭一點都不懼怕他,反倒伶俐非常,登時覺得心情大好,揮了揮手道:“你們都輕一點,別把箱子弄壞了,對着鎖頭砸就行。”
士兵們費了半天力,砸開第一個箱子的鎖頭,李今朝探頭過去看了看,伸手在裏面翻了翻,翻到箱子底,果真只是一箱子女人的四季衣裳鞋襪,他将蓋子又蓋回去,走到了第二個箱子旁邊。
又是一通狠砸,直砸得大銅鎖整個都飛了出去,李今朝好整以暇的攏了攏袖子,打開箱子。箱子裏也都是些女人的玩意兒,首飾匣子、胭脂水粉、還有一些做針線女工活計的針頭線腦,另有一套上好的景德鎮湖田窯青花瓷茶具,李今朝心念一動,不禁感慨萬千,這套茶具,還是當年他送給元老爺子的賀壽禮。毫無疑問,這個箱子裏也不可能再藏得下兩個大活人。
他緩步走向第三個箱子,只聽身後傳來一個婦人凄厲的慘叫:“李今朝,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接着就聽到吉祥一聲驚呼,二姨太掙脫了那兩個士兵,飛身撲過來,一頭撞在第三個箱子角上。
鮮血飛濺,衆人大駭!
李今朝愣怔在當場,他沒想到這二姨太竟然有如此氣節。鮮血有些濺在他身上,如同二姨太的記恨,立時淹進布料裏,有些濺在貝殼片上,映射出一種奇異的光彩。
二姨太身子軟倒下去,眼睛瞪得老大,直愣愣的望着青天,她的額頭破了好大一個血口子,血自那缺口流出來,很快便在地上形成一汪暗紅血泊,那串麒麟眼菩提子佛珠斷了,幾個珠子骨碌骨碌滾進血泊裏,又沾了血跡在青磚地面滾出幾道鮮明的血痕,仿佛在嘗試着寫下這冤屈。
吉祥撲過來,跪在二姨太身邊嚎啕大哭。
李今朝仰起頭閉上眼不願再看,自己再有理,終究是無理了。
或許這次行動本身就是無理的,可是如果不是他拔得頭籌,一定會有更多的軍隊沖進元家莊,那些半路出家蠻橫如土匪的軍隊一定會燒殺搶掠将元家莊夷為平地。只是因為他捷足先登,才得以能夠保全元家莊上上下下數百條人命。他為自己找着理由,卻再也沒有勇氣看地上的死人一眼。
他一掌拍在第三只大木箱上,覺着日頭明晃晃的,照着有些眩暈。
“把這個也砸開!”李今朝沉聲下着命令,這一刻,積蓄了三天三夜的疲勞終于讓他覺得有些快撐不住了。
很快,第三個箱子的大銅鎖也被砸變了形,李今朝一把掀開箱子。
他的表情凝凍在臉上,冷得像秋霜。
第三個箱子裏,除了佛經和一些舊書,什麽都沒有。
他失算了。
他不但失算,還犯了個愚蠢的錯誤。
他不但犯了個愚蠢的錯誤,還白白搭上了一條人命。
好像自遇上張石誠開始,他做什麽事情都會失策,那少年是一句神奇的咒語,或者是他命定的克星。
他在袖子裏捏緊拳頭,将指關節捏得噼啪作響,嘴唇幾乎咬出血來。
地下的團長副官們從來沒見到李今朝這副幾乎要吃人的可怕模樣,紛紛噤若寒蟬。整個隊伍鴉雀無聲,他只聽到那個叫吉祥的小丫頭撕心裂肺的嚎啕和他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陳副官!”
“在!”陳副官一怔,立馬小步跑上前來,在他面前立得筆直端正。
“去下山給大帥發電報,讓他撥一筆款子過來。”
“是!”
“叫幾個人,将二姨太太的遺體好好裝殓了,和這三箱東西一并運下山,送去她的娘家。”他知道元家莊的規矩,外姓的女人是不得葬入元氏宗祠的,更何況她還是個二房。
“是!”
交代完這些,李今朝再也沒有力氣多說哪怕一個字,鐵青着臉轉過身,走回自己房裏。
他覺得腳步有些沉重,周身發冷,直到他把自己沉進浴桶裏,周身浸泡在熱水中,他才開始感覺慢慢暖和起來。他不是沒有殺過人,但是讓一個無辜婦人因自己的失策而慘死,這還是他人生第一遭。他不得不承認,這種感覺糟透了。
張石誠,你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有如此力量讓我事事亂了方寸。
石誠和元清河筆直的躺在黑暗之中,臉貼臉的躺着。路有些颠簸,擡棺材的人走得不是很穩當,他抱緊了元清河,好讓身體晃蕩得不是那麽厲害。元清河的鎖鏈被壓在身下了,硌得他側腰生疼,卻不能稍微動一動身子把那鎖鏈抽出來。
在吉祥哭着告訴他二姨太的死訊時,他是無比震驚的。他沒有想到,二姨太竟然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她竟然想到用自己的靈柩送他們下山。這副棺材還是李今朝自己差人去棺材鋪打的,用了上好的料子,雇了送葬的隊伍,想要體面的将二姨太送下山。
石誠突然記起那晚二姨太跪在蒲團上對他說話時臉上凄然的笑着,原來那時她就已經打定主意,用自己的死來保全元家最後的一點血脈。
送葬隊伍出發之前,他甚至聽到棺材外面,李今朝撫摸着棺身,低語忏悔。縱是聰敏如狐貍般的李今朝,他也一定沒有想到,他掘地三尺想要找出來的那兩個人,就躲在面前那副棺材裏。
直至送葬的隊伍走遠,石誠似乎仍然能感覺到李今朝的目光在看着這副棺材,那目光之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猜疑,有的只是沉重和悔恨。
兩人靠得很近,元清河鼻梁挺拔,随着護棺的晃蕩,他的鼻尖一下一下的戳在石誠臉上。石誠只作渾然不覺,他的心情麻木而沉痛。
他信神,信佛,信緣,信生死,信因果,信輪回,卻信不過命運。
面前的這個人,命運待他不薄。他讓周璧笙牽挂不舍久久不肯瞑目,更讓一向對他冷淡的後母為保全他而死。
石誠突然覺得自己龌龊至極,他确實是準備帶着元清河下山,可是他卻對二姨太隐瞞了真相——他自己也懷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要帶走元清河。他其實和沈世鈞的目的是一樣的,只是各為其主當仁不讓。
在元清河知道二姨太的死訊後,在他耳邊冷森森的說了一句:“看到了嗎?這就是你造的孽。”
他僵硬的抱着他,感覺到元清河呼吸越來越熱越來越急促,雙手開始不安分的亂抓亂撓。石誠才終于從負面情緒中抽出身來。他明白,元清河的煙瘾又要犯了。
“你想讓你二姨娘白死麽?”石誠湊近他耳邊吐着氣,聲音極輕。他後背已經急出冷汗,卻還是用身體死死壓住鎖鏈,不讓他發出一點響動。他明白,他們輸不起。下山的機會只有這一次,錯過了就萬劫不複,他也是,元清河也是。二姨太的娘家在竹山鎮三十裏之外,只要這次能成功,天大地大,李今朝也好沈世鈞也好,要找到他們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元清河稍微安分了一些,棺材之中空間極其狹窄,稍微的一點小動作都會讓擡着他們的護棺感覺到。
棺材裏非常悶熱,不過吉祥替他們買通了打棺材的師父,在棺底開了個透氣的孔洞,石誠稍微挪動了一下頭部,讓新鮮空氣可以從棺底的孔洞吹進來。
冷不防的,元清河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突然欺上來,張口狠狠的咬住他的肩膀。
石誠倒抽一口涼氣,瞬間冷汗就密密麻麻的布滿額頭。他不能動,只能慶幸,元清河在被毒瘾折磨得失去理智的情況下,這一口狠狠咬住的竟然不是他的咽喉。
元清河感覺渾身上下像是布滿爬蟲,在他身體裏裏外外的爬個不停,身體裏的蟲子想出來,身體外的蟲子想進去,竟然生生的堵在他喉嚨裏,互相擁擠踐踏。
四肢百骸好像已經不受意識控制,每一條神經,每一塊血肉都在叫嚣着,身體深處的麻癢、饑渴、幻覺相互交織,一刻不停的燒灼着他煎熬着他最後的理智。
忍無可忍之下,他看準面前一處柔軟堅韌的地方就張口狠狠咬住。
鐵鏽味在口中蔓延開來,元清河深深吸了一口帶着血腥味的空氣,他覺得堵塞在喉嚨處的爬蟲似乎正在被那人的血液慢慢驅散,開始能夠恢複一些神智,意識到自己是咬了人,而那個被咬的人像死了一樣,并沒有任何動靜。
一只手猛的按住後腦,元清河一驚,不由瞪大了眼睛,門牙深深刺入他的皮肉,幾乎磕到肩胛骨。石誠幾乎用足了全身的力氣,像要把他按進自己身體裏一樣,用自己的肩膀将他的嘴狠狠堵住。
路還在颠簸,棺材每晃動一次,就有一股新鮮的血液流入他嘴裏,每晃動一次,石誠就渾身打一個冷戰。
他已經顧不得一切了,倘若這個時候元清河發了毒瘾失去理智弄出大動靜,一切努力就功虧一篑。肩膀上疼得鑽心,好像元清河的牙齒随着一上一下的颠簸撞擊在骨頭上,痛得他眼前一陣陣眩暈。然而越是疼痛,按着元清河後腦的手就越是用力,明顯的感覺到元清河懼怕了,拼命的在退縮回去,他不管不顧的按着他,就像落水的人緊緊抓住一塊浮木。
雖然伸手不見五指,但是元清河能感覺到唇上的觸感很柔嫩很細致,涼浸浸的很舒服,那點輕微的汗味被濃重的血腥味遮蓋,元清河細細品味着少年無暇皮膚的柔韌觸感,那種無法忍受的瘾頭竟然慢慢有了消退的趨勢。
元清河的身子緩緩癱軟下來,呼吸漸漸平緩,石誠感覺到了,按着他後腦的手也慢慢撤去力道,改為輕輕的托着,這一陣瘾頭就這樣生生的捱了過去。
元清河伸出舌頭,将他肩上的血輕輕舔舐進嘴裏。粗糙的舌頭接觸到他的傷口,石誠一縮肩膀,呼出一道顫抖的氣流,渾身像剛從水裏爬上來一樣濕淋淋的,全是冷汗。饒是如此,那人從頭到尾哼都沒哼一聲。只是一直抱着他的手似乎脫了力,軟軟的搭在他身上。
“怎麽、終于受不了了?”元清河在他耳邊極輕的問道。
石誠并不搭理他,只是茫然的睜着眼睛看着黑暗中不停閃爍的虛幻的亮點,疼痛慢慢退卻,眩暈還沒有消散,眼前有亮光撲朔迷離。
“路還很長,到出了山的時候,說不定我能把你生生咬死……”元清河在黑暗中發出一聲輕笑。
“你可以試試看,我不介意你給我陪葬。”石誠有氣無力的反駁回去,身體的不适讓他沒有心情跟元清河擡杠。
他陣陣發暈,意識到不妙,怕是頑疾又犯了。小時候瘦弱,經常發暈,那時師父就用開水沖了紅糖給他喝,這法子屢試不爽。這三年在元家莊雖然仍舊是瘦,倒是從來沒挨過餓,這經常頭暈的毛病竟不藥而愈。不過這幾天可能是勞累得狠了,老毛病又找上門來。
石誠定了定心神,強行将眼前虛幻跳躍的光點趕出去,這關乎生死存亡的時刻,絕不能被自己的身體打垮。
腦中已經開始盤算下一步了。躺進棺材的前一刻,吉祥交代過,棺材是特制的,為了防止護棺察覺重量的差異,以及方便他們開棺逃生,棺材底打得很薄,棺蓋沒有釘嚴實,送葬隊伍會在中途停留休息,只要脫離了李今朝的視線,随時都可以砸棺脫身,但是吉祥塞給他一柄精巧但是鋒利的小斧頭,被石誠枕在腦袋下面。
隐隐約約,石誠通過透氣孔聽到外面有了人聲,竹山鎮應該是到了,前面吵吵嚷嚷的,有小販的叫賣聲,行人的說話聲,吆喝牲口的聲音,還有窯子女人的調笑聲。石誠多次到竹山鎮辦事,對這個山腳小鎮很熟,暗自一邊思忖着這是哪一條道那一道巷子,一邊在腦海中設置逃亡路線。
竹山鎮不大,送葬隊伍半柱香的時間就穿過熱鬧的街市,來到鎮口的石子路上。護棺們布鞋底摩擦石子路面的聲音,傳到石誠耳朵裏卻變成了陣陣轟鳴。他曉得自己狀況越來越不妙,晃了晃腦袋,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等一下,我若是能砸開棺底,你立刻就爬出去,拼命跑。”石誠聲如蚊蚋,冷不丁的來了這麽一句,元清河盯着他,從透氣孔裏照進來的一縷光,沉澱在他幽深的眼底,借着那一點光,元清河看到了他臉上不容置疑的神情。
“能跑多遠跑多遠,懂了?”石誠覺得每說一句話都花了平時好幾倍的力氣。
元清河仔仔細細的看着他,見他額頭上都是虛汗,臉色慘白若紙,分明是個虛弱不堪的樣子,突然冷笑一聲:“你不會是暈……棺材吧!”
石誠翹起唇角,他想笑,可是臉皮好像凝固,表情混混沌沌的做不真切。棺材一直在搖晃,他覺得整個黑暗的空間都繞着身體在旋轉,而自己,正在一點一點的沉下去,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你就不怕我自己跑路?”元清河見他确實是虛了,不由正了正神色,身體裏的瘾頭隐隐又有了鵲起之勢,每一根血管都在叫嚣着要他的煙鬥。
石誠努力擡起眼皮瞟了他一眼,眼前是模糊的,一個鬥轉星移的黑暗空間。
突然,外面淩亂起來,好像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吵吵嚷嚷。
“官爺,您就行行好吧,我要出鎮子看診,這人命關天,耽誤不得啊!”
“軍爺,軍爺,你看看我,我是忘不了酒樓的店小二呀,我要出山收購一些菜肉,不然這生意做不成了!”
“軍爺,我就是個穩婆,我這是趕着要去接生啊!”
“行了行了,都可以走都可以走!”韓月明苦着一張臉,他自然是不能對這些手無寸鐵的民衆用暴力打壓的,李先生讓他把守鎮口,他就只得派了人輪番守着,每一個要進出鎮子的人都要仔細排查,以防有人混在裏面逃出山去。
遠遠的,韓月明看到了那個清一色穿着孝服的送葬隊伍擡着一方烏沉沉的棺材慢慢走過來,漫天漫地的撒着紙錢。他連忙收起一張苦瓜臉,擺出相當嚴肅的立正姿勢,等到送葬隊伍到了跟前,恭恭敬敬的朝棺材鞠了一躬。李今朝特意交代過了,這個棺材裏躺着一個重要的婦人,不得有任何阻攔。
正當送葬隊伍靜默無聲的快要通過這處他們臨時設立的關卡時,韓月明一眼瞥見前面石子路的盡頭,有個披麻戴孝的年輕男人騎着一匹馬慢慢迎上來,而他的身後,不緊不慢的跟着一支步履整齊全副武裝的衛隊,那支衛隊竟然也齊刷刷的戴了孝,森然朝這邊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