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及至走得近了,韓月明才看清,那男人雖然面如冠玉溫文俊雅,只是不知為何,印堂之中隐隐透着青黑,眉宇間飽含戾氣。

他騎着馬停在路中間,停在送葬隊伍面前,雙目直愣愣的盯着棺材。

“什麽人?!”韓月明瞪着男人身後那隊像模像樣的士兵,警覺的大聲問道。

男人恍若未聞的走近,翻身下馬,大夏天的,他在孝服下面竟然穿着呢子大衣,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剛下馬站穩,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他慌忙捂着嘴,臉膛憋得發紅。

韓月明一看是個痨病鬼,不由有些頭疼,這下趕也不是不趕也不是,就看着那人轉身喝令士兵們停在原地,徑直走到棺木前,神情沉重的說道:“讓我送我二姨娘最後一程。”

石誠雖然耳朵裏嗡嗡作響,但聽到這聲音,不由得微微一怔,不由自主的攥緊了元清河的衣袖,再借着微光看他,他臉上淡淡的,沒什麽表情。

石誠微微嘆了口氣,這時候竟然遇上周玉樹,無端端又生出變數,這條路走得真是艱辛。

周玉樹神色黯然的撫摸着靈柩,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直到他眼波流轉,兩行清淚奪目而出,才曉得此人所言非虛,衆人皆沉默不語。

“開棺讓我看看她!我苦命的二姨娘。”周玉樹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啪嗒啪嗒打在棺蓋上,神色凜然的望着護棺。

護棺們面面相觑神色為難,不得不紛紛把目光投向韓月明。

韓月明看清了那隊士兵的裝束,此時大約也猜出了這是沈世鈞身邊的人,遂走上前來清了清嗓子高聲說道:“我們李先生有令,任何人不得阻攔靈柩,您節哀順變。”說罷一拍護棺的肩膀說:“快走,別耽擱了下葬的時辰!”

周玉樹這時橫眉倒豎,死死盯視着韓月明,冷冷說道:“李今朝算哪根蔥?這是我們元家的家事!王副官,給我開棺……”

他話還沒說完,韓月明已經一拳将他擊倒在棺蓋上,氣勢洶洶的揪住他的前襟,恨聲道:“你又算哪根蔥?敢對我們李先生不敬!老子扒了你的皮!”說罷一把将周玉樹按在棺材上,掏出手槍,高高舉起,朝天放了一槍。

這一槍,生生将看熱鬧的人群吓散了,紛紛四散朝鎮子裏逃竄,兩撥士兵像洗麻将一樣呼啦散開陣型,也不知道是那邊先開的火,士兵們由開始的赤膊相擊變成了實打實的火拼。

送葬隊伍一見情勢不妙,這兩撥荷槍實彈的丘八哪邊都不好惹,哪裏還敢逗留,灰溜溜的扔下靈柩和一袋紙錢,孝服都來不及脫,紛紛跑進了鎮子裏。

竹山鎮剛才還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此刻小販們全都收了攤子,逃命要緊,熱鬧的街市立時撤得一個人影都沒剩下,二樓的窗戶全都閉緊,狹窄的街道上一片死寂,只剩下一只雞驚惶的撲扇着翅膀跳上一處窩棚,落下一地雞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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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撥人馬真的火拼起來了。

石誠聽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槍聲,傳到他耳朵裏竟然像是雷電的轟鳴。他無力的閉上眼睛,忍受着天旋地轉的眩暈暗暗猜測,棺材已經好長時間沒人動過,守着棺材的人怕是已經逃光了。

他沒能看到,石子路邊長滿齊人高的荒草,荒草叢中有兩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已經盯上了這尊棺材。

黃老二搔了搔淩亂的頭發,看向他大哥,猶豫道:“大哥,咱們什麽時候出手?”

黃老大留着中分,因為常常逛窯子,頭發擦得油光锃亮。他不耐煩的瞪了弟弟一眼:“等着!這麽耐不住性子,怎麽做大事!”

黃老二忍不住嘀咕:“我們又不是做大事咯……”

這兩人是竹山鎮的孤兒,靠吃百家飯過活,沒讀過書,也沒人管教,及至長到十六七歲,兩個人還沒個正經的營生手藝,卻在鎮上幹起偷雞摸狗的行當來。

前兩日,倆人手頭吃緊,便接了個活計。吳財主家的傻兒子吳寶全前些天掉河裏淹死了,吳寶全先天癡傻,三十多歲了還留着涎水到處惹是生非,老婆沒能娶到,早早的就去了。吳地主悲痛欲絕,就想起為兒子配個冥婚。這檔子事畢竟不光彩,于是吳地主就私下裏遣了游手好閑的黃家二兄弟去給他物色個差不多的女屍,許以重金報酬。

黃家二兄弟立馬就盯上了竹山鎮二姨太的靈柩,要說這二姨太太,他們倒是有幸見過一面,那日二姨太坐了轎子到竹山鎮辦事,兩兄弟縮在街巷裏,遠遠就看到半老徐娘風韻猶存的元家二姨太。近日又聽聞元家莊出了事,二姨太也命喪黃泉,遺體必須送回娘家安葬,便打定主意,半路攔截送葬隊伍,要來竊屍。

估摸着那兩路兵馬你來我往,打得不可開交,兩人冒着被流彈擊中的危險悄然摸到棺材背面,一前一後的擡起了棺材。

周玉樹被兩個衛兵掩護着,隐身在一處兩間民宅的牆隙間,遠遠的就看見兩個鬼鬼祟祟的毛賊竟然擡起了路邊的棺材。他心下一激動,胸口又是一陣滞澀,忙掏出手帕堵着嘴就是一陣猛咳,這一咳就暴露了藏身之處,呯呯兩發子彈擦着他的衣角打在磚牆上,身邊已經有一個士兵中彈倒下。

他不敢再輕舉妄動,由另一個士兵掩護着貓着腰貼着牆根溜回大部隊的範圍,只得恨恨的望着棺材消失的地方幹瞪眼。

自他們撤離元家莊之後就一直在這竹山鎮上休整,沈世鈞經過那一個月的折磨落下了病根,大小便不受控制。他自然是恨毒了元清河和李今朝,發了電報回北平調動了他的主力部隊,準備夷平元家莊。只是昨天在鎮上碰到了背着行李的元祿,聽元祿詳細的講了他們撤離元家莊之後的情況,才曉得元清河在大火之中失蹤,二姨太太橫死,元家莊竟然已是物是人非。

沈世鈞聽說二姨太的靈柩今天會途經竹山鎮被運送出山,知曉這之中藏着貓膩,他自己行動不便,就遣了周玉樹替他披麻戴孝在此攔截。

日頭西斜,正當兩撥人馬打得難解難分的時候,石子路的盡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周玉樹遠遠的就看見了坐在馬上虎背熊腰的漢子,心中一喜,這呂淩總算是來了。

韓月明打了個呼哨,見對方來了援兵,知道不能硬碰硬,朝敵人虛放了兩槍,帶着隊伍後撤。他不認識周玉樹,但他跟呂淩交過手,曉得那是沈世鈞的人馬。此時已經派人山上送信給李先生,眼下只有拖住他們,跟他們打游擊。

周玉樹見情勢逆轉很快,便不作停留,将這一處混亂的戰場交給了呂淩,自己帶了一小隊人馬徑直離去,去追那兩個盜走棺材的毛賊。

李今朝快馬加鞭的帶着援軍趕到的時候,韓月明還死死咬着呂淩不放。他們人少,在竹山鎮小小的街巷裏左攻右突,靈敏異常,就像一只小巧的螞蟥,死死叮着行動遲緩的蚯蚓不放,呂淩竟然奈何他們不得。

呂淩的援軍士氣低落,很快就被李今朝打散,暫時退出了竹山鎮鎮北,李今朝并無追擊的意思,見暫時是占了上風,便無意再去理會他,進駐鄉鎮公所時,天已經黑透。

竹山鎮上有座破落的戲園子,還是清朝的建築,年久失修,屋頂的黑瓦當下長滿苔藓,牆上印着深深淺淺的水漬,石灰剝落得差不多了。

院子被火把照得通明,院子裏有一株高大的老槐樹,樹上吊着半裸的兩個人,一名士兵正拿着沾鹽水的皮鞭往這兩人身上招呼,庭院裏處處回蕩着兩人的鬼哭狼嚎。

周玉樹坐在一張黃藤椅子上,身上反罩着一件風衣,雙手捧着搪瓷茶缸,不時的送到嘴邊抿上一口,不動聲色的聽那兩個小毛賊喊冤。

“哎呦軍爺,我們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啊!”

“求求您高擡貴手饒了我們兄弟吧,我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被錢財迷了心竅哎哎哎嘶嘶……”

“周先生興致這麽好,竟然肯邀鄙人來聽戲,我真是受寵若驚了!”李今朝穿了一身月白長衫,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托着他的銀煙袋,笑容可掬的走進戲園子。一炷香之前,鄉鎮公所的聽差給他送來封信,竟然是周玉樹親筆寫的邀請函,說是請他來竹山鎮的戲園子聽戲。

“好戲當然是要分享的,沒想到李先生這麽快就到了!”周玉樹掏出塊懷表看了一眼,又一掃李今朝身後,見他竟然是單槍匹馬,連個警衛也沒帶。

勤務兵端來另外一張黃藤椅子,李今朝倒也不客氣,拂了拂長衫,落落大方的坐下,翹起二郎腿,将那碧玉煙嘴送到唇邊,對旁邊坐着的敵人絲毫不以為意。

“李先生果然膽識過人!”周玉樹眉宇間有些陰郁,連帶着他的微笑也說不上明媚,簡直帶着一股死灰般的慘淡。

李今朝看着槐樹下吊着的兩個人,歪起唇角目光掃過來:“周先生特意邀我過來,不是為了讓我看你折磨這兩個毛賊吧?”

周玉樹面色不善的看着那兩個人,一手握拳湊到唇邊輕輕咳了一聲。

一鞭子勁風帶着脆響抽在皮肉上,黃老大開了腔:“軍爺,小的受不住了!您就饒了我們吧,我們是盜走了那二姨太太的棺材,可誰知道打開一看裏面竟然是兩個大活人哪!我們真的是只為錢財,不信、不信您可以傳鎮上吳地主來問話,小人句句屬實啊!”

李今朝吐出一口淡青色的煙霧,他趕到竹山鎮聽韓月明彙報戰況的時候才覺察到這棺材中的蹊跷,正待要親自去追查,卻被周玉樹一封親筆信給請了出來。

他千算萬算日防夜防,竟然沒能算出,二姨太竟然會為了個元清河犧牲自己的性命,他仍然低估了張石誠。三天三夜地毯式的搜山,竟然仍然讓他帶着元清河從眼皮底下逃脫。李今朝在心底苦笑,自從遇上個張石誠,他過去的意氣風發已經被他挫敗得體無完膚。

周玉樹側着頭仔細觀察着李今朝,不肯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奈何李今朝只是一直在垂頭抽水煙,唇角挂着若有若無的淡淡笑意。

“我想和你做個交易。”周玉樹自知無法再從他的表情中找到任何漏洞奚落他一番,便直截了當的說。

“我李某可不是生意人。我如果不答應呢?”李今朝吐出一口煙氣,輕描淡寫的回絕。

周玉樹握着搪瓷茶缸,喝了一口熱茶,緩緩說道:“那李先生今天晚上不可能走得出這裏。”

李今朝唇角綻開淺笑:“這麽說來,還容不得我不答應了……”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你只是不想元氏的秘密落在沈常德手裏,我會勸沈世鈞盡早收兵,消除你們的阻礙。但是我希望你們事成之後,将元清河交給我處置,我保證帶着他走得遠遠的,不會再出現在你們面前。”提到那個人的名字,周玉樹眼中有一抹犀利的微光一閃即逝。

“周先生既然用情至深,為何不親自去找他回來?”

本欲獨自相思,奈何被李今朝一語道破。

周玉樹茫然的望着夜空,緘口不言。

元清河對于劉複和李今朝來說沒有任何用處,他的存在只是一個威脅。可是心底仍舊有一抹溫情,沒有被那無情的一槍打散。三年,他和他見面的次數雖然數的過來,可是那些枕畔的纏綿缱倦風月情濃,讓他早已習慣了那人的呼吸那人的體溫那人的脈脈溫情。他不忍心看着他死,他甚至還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如果落在沈世鈞手裏,他只會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場,既然如此,還不如還求助敵人。

“也罷,周先生如此情深意重,倒叫我好生佩服。我會盡量留他一條性命,有朝一日,給周先生一個交代。”李今朝收了煙鬥站起身,意味深長的在他肩上拍了拍,拂了拂衣袖,轉身離去。

周玉樹靠進藤椅裏,用手蓋住眼皮,長嘆一聲,滿臉痛楚。

清河……

清河……

事到如今,我應當如何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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