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從牢裏放出來之後,石誠就成了個被半軟禁半監視的狀态,而且還是被自己屋的那位冤大頭給監視了。

每天被個人形影不離的跟着,他倒是并不在意,失去趙師長信任的人,還能保有一些基本的人身自由,已經很好了。

李今朝住了兩天,南京并不太平,愛國學生的抗日大游行鬧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他現在身為南京衛戍司令的秘書長,雜務纏身,能出來這一趟着實不易,本想與石誠私下對酒當歌,無奈總有個棺材臉不遠不近的跟着,他很掃興的帶着他的警衛團回了南京。

沒過多久,從南京的衛戍司令部撥下來幾大卡車的軍需物資,一部分運進了夜渡橋村趙長華的大本營,另有一部分被運進了山寨裏,江坤城得了這些物資,将自己那撥人馬武裝成了一夥匪氣十足的士兵。

不過他也不急着出山,又在山裏徘徊了半個多月,以革命軍第二十七師第三團的名義在這附近方圓幾十裏的村村落落裏高價招進來一批願意為他賣命的新兵,就這樣東拼西湊的,他的團竟然也有了一千五百多人馬。

出山這天,他的團直接就被安排進了村外的兵營,他注意到,這個新建成的兵營與夜渡橋村的主兵營是分開的,并且與村子隔了一段較遠的距離。

傍晚,江坤城獨自溜達進了村子,想去見一見大哥,在有士兵駐守的村口被攔了下來,然後他被告知他要進村必須得到師座的首肯。

江坤城冷笑着側頭望着碉堡中一臉緊張的托着步槍的士兵,然後壓低了帽檐轉過身。

他是聽從了他大哥的安排才答應李今朝暫且臣服于趙長華的,敢情這趙師長也并不願意收他,處處防着他嘩變,因此才将他的人馬單獨安排在這偏遠處。他并不惱,他早已不是那個天真幼稚的少年,兩年的時間,他學會了冷、穩、狠、等。他知道既然大哥和李今朝那樣的人物有交情,那現在一定沒有生命危險,此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拼命練兵。

大批的貴人膏被英國商人的卡車拉走之後,煙土作坊裏清閑下來,師長夫人的确是個思慮周全處事圓滑的生意好手,将煙土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已經完全不用石誠再插手,他也就順理成章的清閑下來,在院子裏搭了個臺子,整日聽董卿和楊蘭亭在臺上一唱一和。

只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自認并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元清河那冤大頭盯着他的眼神卻是越來越深沉,越來越奇怪。

秋收過後,村民們都得了空閑,便陸陸續續有一些煙土作坊裏結識的村民和工人也跑到參謀長的小院裏來,伸長脖子跟着臺上的唱念做打哼上一段戲文,石誠聽戲聽得高興了,也有樣學樣,跟着村民們一起搖頭晃腦的哼唱,玩得興高采烈。每當這時候,他都感覺如芒刺在背,回頭一看,果不其然,元清河正在不遠處冷着臉蹙着眉瞪視他,目光犀利得好似能将他秒殺,倒像他這樣偶爾發一次人來瘋,給他元團長丢了顏面,要被殺人滅口一樣。

久而久之,石誠也沒了興致,揮退了村民,撤了戲臺,到最後,他唯一的娛樂就只剩下在廊檐下擺一張搖椅,曬着暖融融的秋日殘陽,仰躺着看書,一看就是一整天,看累了就把書本往臉上一磕,刻意不去看那張棺材臉,自顧自的打瞌睡。

即便元清河很早就已經站在了趙長華的陣營,他的對立面上,但以往他們還維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像如今這樣的冷戰,是在那晚兩人在暴雨中扭打之後才開始的。他也不知道哪裏得罪了這小子,整天被他擺臉色。既然想破頭也想不出,他索性也就不想了。

很快,北平大會日期将近,大會全稱“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即會議的參加者都是現今手握實權雄踞一方的人物,更不用說眼下大總統最倚重的南京衛戍司令劉複。

石誠百無聊賴的翻了翻報紙,然後長長的伸了個懶腰,将報紙蓋在臉上。在報紙的遮掩下,他睜開眼,看着放大在眼前的黑體字,眼中一片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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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會者包括冀察游擊總司令孫殿英……

他無聲的笑了。

一切都是那樣的順水推舟,在朝着他所預料的方向發展。他就像一個縱觀棋局的智者,早已洞悉了每一粒棋子的走向和結局,他很享受這種控制着命運的感覺,帶着一點玩性,想要給手中的每一粒棋子有一個各得其所的結局,然後功成身退,隐匿于茫茫人海。

立冬那天早上,石誠吃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吃得額頭上冒了汗,連腳底都暖融融的,吃完就跟着趙長師長以及他手下幾個重要的團長一起上了路。

由于董卿和楊蘭亭不能算是軍隊裏的人物,最多只能算是家屬,所以并沒有被允許同行。石誠早早的就穿上了軍大衣,和元清河站在一起,顯得有些臃腫。

一行人坐軍用卡車到南京,被安排在金陵大飯店住下,因為南京衛戍司令提前了幾天将手底下所有的師長都召集到一起,準備先私下設宴,讓那些後加入的師長也有機會混個臉熟。

在金陵大飯店的大廳,前來迎接他們的,就是提前三天出發的江坤城江團長。

江坤城一臉笑意的迎上來,握着趙師長的手搖晃了兩下:“師座,我可是在這兒等了你們三天了,師座現在帶各位團長回去休整一下,晚飯時間我派人叫你們下來,劉老司令在自家公館裏面擺了宴席,就等着給你們接風洗塵哪!”

他這番話說得極其巧妙,将“我”和“你們”分得很清楚,卻又分明将衛戍司令叫得熱情熟絡。

趙長華不動聲色的抽回手,不冷不淡的說道:“那就有勞江團長安排了。”

江坤城轉向石誠,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眼中閃爍着喜悅的光芒,大大方方的叫了一聲:“大哥!”

石誠亦不避諱,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眼見又蹿了個頭,你小子屬高粱的,長得快!”

趙長華目光在自然又親密的兩人間掃了個來回,然後朝元清河略微點了點頭,臉色不善的帶着警衛和其他團長大步走上樓,年輕的小夥計點頭哈腰的跟上來,要為這個看似來頭不小的軍爺引路,趙長華卻摘下手上一雙白手套丢在他胸口,徑直上了樓。

元清河只得耐着性子留在大廳聽江坤城拉着石誠叨嗑一些可有可無的廢話,早在出發前,趙長華就暗示過他,此行必須寸步不離的盯緊石誠,不管是在南京還是北平,甚至連住宿,都将兩個人放在同一間房裏。

他一直就坐不慣汽車,這回坐軍用大卡車颠簸了一路,他就感覺早晨吃進的那兩大碗餃子此刻在胃裏攪開了鍋,随時都有可能沖破重重障礙,噴發出來。

他暗自隐忍着,咬緊了牙關,臉色撐得煞白,膝蓋隐隐有些發軟,胸腔裏翻江倒海般的難受,好幾次差點吐出來,都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石誠用眼角餘光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又犯了暈車的毛病,立刻就起了玩笑之心,想要作弄他一番。他和江坤城一邊閑話家常一邊拉着他漫不經心的在大廳角落一處西洋式的沙發上坐下,果然,元清河也默不作聲的跟上去,坐在他旁邊。

江坤城看了他一眼,立刻了然于心,知道大哥是被他監視着,沒有人身自由的。他一邊在心裏憤然的罵元清河忘恩負義,一邊繼續陪着大哥聊天。

元清河只覺得頭腦昏沉,漸漸的連他們說話的內容也聽不真切了。突然,他感覺胃裏劇烈的痙攣了兩下,忙用手背堵住嘴,轉身快步的往樓上跑去。

江坤城故作詫異道:“喲,清哥這是幾個月的身子了?反應那麽厲害!”

石誠扭頭望着元清河捂着嘴倉惶逃走的背影,也跟着笑,待到元清河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他才收斂了笑容,面色沉靜下來。他點了根煙抽上,淡淡道:“阿坤,這次我需要你的幫忙。”

江坤城收了笑容,一下子也沉穩下來:“正好,大哥,這一趟我也有件事想拜托你。”

石誠拿着一個小紙包回到自己房間,倒了一杯開水,從紙包裏拈了一把細白的鹽粒撒進水杯裏,用筷子攪化,端着那杯鹽水推開盥洗室的門。

元清河上半身無力的靠在浴缸邊沿,一條腿蜷曲着,一條腿伸直了,長條條的垂在地面上。他把頭歪向一邊,閉着眼睛,呼吸短促,似乎是吐累了睡着了。

石誠在他面前蹲下,突然覺得元清河這副虛弱無力的樣子很是乖巧可愛。自從這人戒了毒瘾,走出陰霾之後,就極少或者絕不輕易在人前顯露出他脆弱的一面,他總是用他偉岸的背影顯示他的孤傲強勢,卻将寂寥的眼神深深藏在額發的陰影下。

石誠目不轉睛的看着他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情不自禁的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臉頰上輕輕的戳了一下。

那人毫無反應,似乎真的是睡着了。

石誠微笑了起來,微涼的指尖稍稍用力,再次戳了一下他的臉。

這次,他卻看到元清河的喉結上下一動,如一尾突然活過來的魚,閃電般的睜開眼,靈活的捉住他惡作劇的手指。

“嘶——”石誠倒抽一口涼氣,急急的縮回被他扭得發痛的手指,放在唇間吸着。

“你幹什麽?”元清河冷着臉質問道。

石誠将那杯鹽水遞到他面前,說道:“喝下去,會舒服一點的。”

元清河臉色狐疑的看着那杯水,面色緩和下來,接過杯子幾大口就喝了下去。喝完他用袖子擦了擦嘴,問道:“我這個病,有沒有辦法治?”

“這不是病,只是暈車。”石誠幾乎要因為他這個傻裏傻氣的問題笑出聲來。

“你怎麽不會暈車?”元清河目光中帶了些許詫異。

石誠站起身道:“哦,我暈棺材,不暈車。”

元清河知道他這是在挪揄他,卻沒有力氣跟他生氣。他扶着牆,勉強站起身,眼前的景物很缥缈的在旋轉,轉着轉着就轉成了烏沉沉一團濃雲,眼看身子搖搖晃晃就要往前栽倒,一雙帶着力度的手及時的伸過來,緊緊握住他的手臂,穩住他的身形。

“我沒事……”他下意識的開口,卻見石誠用堅定卻柔和的目光看着自己,想去推開他的手臂不由自主的垂了下來,話到嘴邊的拒絕也生生的咽了回去。

石誠扶着他的胳膊将他攙進卧室,讓他坐在床上,俯身一粒一粒的解開他的軍裝扣子,替他脫了外套,按着他躺下,蓋好被子。

盡管再不承認自己的虛弱,但此刻要人扶持要人照顧,無疑是他相當丢臉的時刻。元清河靜靜的注視着正在替他掖被角的石誠,默默的想:真是廢物,連他都不如!

似乎是感覺到他的目光,石誠擡起眼睑,眼神剛好與他撞上。

元清河不自在的把臉扭向一邊,在被子底下握緊了拳頭。

石誠自自然然的說道:“你先睡一覺,睡醒要是還不舒服,晚上就別去赴宴了。”

元清河定定的看着他,似乎想要從他眼神裏看出一些阻止他去參加宴會的陰謀,可是石誠眼中幹幹淨淨的,什麽都沒有。

他一覺睡了個昏天黑地,醒來的時候發現房間裏落了窗簾,透過窗簾一角可以看到外面漸漸陰沉下來的天空。

書桌上有一盞樣式別致的臺燈,石誠靜靜的坐在燈下閱讀,他眉頭微蹙,在讀到某個章節的時候茅塞頓開般舒展開,眼中映着兩簇暈黃的燈光,如同從他靈魂深處透出的睿智光芒。

元清河突然記起,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家中藏書的那幢舊樓裏,那個黃昏,藏書閣裏有些暗,他在兩排書架之間走過,驀然看見牆角縮着個人,瘦小瑟縮的一團,腳上一雙穿豁了口的黑棉布鞋,顯得非常的卑微寒酸,而那個孩子卻孜孜以求的抱着一本陳舊的《春秋》,讀得如饑似渴。像元家莊那樣閉塞的地方,在下人之中,認識字的幾乎是沒有的,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卻能讀得懂如此艱澀的古書,元清河覺得好奇,但他也只是默默的觀望了一會兒便悄悄離開,并沒有驚動他。

“你醒了。”石誠放下書本朝他走過來,在床沿坐下,“師座強調過了,晚上的宴席你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缺席的,我叫了碗粥,等會兒送上來了你就喝下去,晚上酒席上那些油膩的東西你就別亂吃了。”

“你倒是和當下人的時候一樣細致貼心。”元清河聲音沙啞,卻絲毫不影響他嘲諷人的實力。

石誠知道這人還能挖苦人,說明身體沒什麽大礙了,他本就生得結實健壯,這點小病着實不算什麽,他不着痕跡的頂了回去:“少爺如此看得起我,我自然要事事為少爺打點妥當設想周全。”

元清河別過臉,冷哼了一聲。

不多時,雜役就将食物送到了,一碗清淡的綠豆粥,配了三四個清淡幹淨的小菜,看着确實引人食欲。元清河早已吐盡了胃中的食物,這時也顧不得許多,端起粥碗就喝了個一幹二淨。石誠這時已經整裝待發,他将他的軍裝放在床上,說了句:“穿好就下樓,衛戍司令的車已經到樓下了。”

劉公館是一處相當豪闊的大宅院,令人吃驚的是,劉公館的屋頂平臺上建了一間玻璃花房,雖說時值十一月末,溫室裏卻是草木蔥茏百花争豔,據說劉司令平日沒有別的嗜好,就愛賞花種草自得其樂,于是在他四十大壽那年,義子李今朝請了西洋建築師特意在屋頂設計了這樣一座溫室,投其所好。

只可惜劉家人丁不旺,幾十年下來,宅子的主人就只剩下了劉複一個,只有李今朝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會回來住一住,叫上幾個朋友,陪義父打打牌,勉強算是這宅子的半個主人。沉寂了很久的劉公館今夜是燈火通明人影憧憧,雜役忙進忙出,賓客陸續抵達,院裏院外停滿了汽車。

趙長華作為新晉被劉司令收入帳下的師長,自然早早的就去了賓客雲集的大廳聯絡感情,混個臉熟去了。

石誠一行人比趙長華來得晚了一些,在宅子裏四處溜達欣賞了一番,終究是嫌外面吵鬧,便自己找了間沒人的休息室,靜靜的坐在沙發上埋頭讀一本好書。元清河自然是寸步不離的跟在他身邊,他站在窗前往外望,仿佛顯示出了對院子裏熱鬧場面的興趣,其實他是不願意被石誠看出,他方才坐車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又不舒服了。

石誠不聲不響的走到他身邊,将一串淡紫色的小花伸到他鼻端,他下意識的向後仰起頭躲開,蹙眉問道:“什麽東西?”

石誠将花塞進他手裏,說:“藿香。”

元清河狐疑的看了石誠一眼,接過,放在鼻端深深的嗅了一口,果然,一股清冽淡雅的香氣将他胸腹之中盤桓着的惡心難受的感覺慢慢驅散開。

“嚼一嚼效果會更好。”石誠說得漫不經心。

元清河遲疑了一下,将藿香塞進嘴裏。

石誠笑了一下,他覺得元清河生病難受的時候特別傻氣乖巧,比整天擺着一副棺材臉動不動就炸毛要可愛多了。他将一個小布袋扔進他懷裏,自顧自的點燃一支香煙。

元清河打開布袋,那是滿滿一袋子剛摘下的藿香葉子和花,上面還沾着水滴,非常碧綠新鮮。他嘴裏嚼着藿香,惡心嘔吐的感覺已經舒緩了不少,舌尖蔓延着一種獨特的甘苦,但是胸中紊亂的氣息已然被理順了。

“剛才在樓頂溫室見到一大叢藿香,順手摘了一點,洗幹淨了的。”石誠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的疑問。

元清河抿起嘴唇,任藿香那種獨特的味道在口中化開。他心中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即使寸步不離的跟着他,那個人還是有本事避開他的視線獨自去做一些事情,比如神不知鬼不覺的去摘一小包藿香,洗幹淨了帶在身上。他終究不是那個人的對手。

“待會兒你就不要喝酒了,傷身的東西,喝多了終歸是不好的,更何況你現在這麽虛弱。”石誠并沒有在意到他陰晴不定的眼神,繼續諄諄勸告。

元清河眼神複雜的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的垂下頭。從下了汽車開始,那個人一直看似漫不經心,不時的還會說一些挖苦挪揄他的話,卻時時流露出一種委婉熨帖的關懷,這些無一不弄得他心煩意亂。

“我還輪不到你來管。”雖說心裏已經服了軟,嘴上仍然帶着倔,說話很沖。沒辦法,他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在這個人面前示弱。

石誠被他有棱有角的頂了回來,也不惱,只笑道:“你當我要管你?我是怕你晚上又鬧病,攪了我睡覺的興致。”

這時,一個仆役開門進來,恭恭敬敬道:“兩位先生,我們司令有請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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