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宴會廳開闊得離譜,很難想象這是私人設宴待客的地方,地上鋪着華貴的地毯,是純手工織造的舶來品,并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宴會廳的天花板上平行吊着六只大吊燈,每個大約三尺見方,整體呈方形,每盞都由數千顆雕琢成六邊棱形狀的玻璃組合而成,将整個宴會廳照得熠熠生輝滿堂光彩。
廳裏平行擺着兩張長餐桌,鋪了白桌布,銀燭臺、象牙筷、細薄精致的杯盞碗碟,無一不顯示了主人身份的尊貴和顯赫。
賓客們都是隸屬于衛戍司令手下的軍官将領,彼此都是認識的,因此也就不甚拘束,各自談天說笑,陸陸續續的落座了。趙長華并沒能融入他們中間去,方才他在賓客雲集的大廳之中溜達了一圈,無時無刻不感覺到那些人用打量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和他們穿着同樣軍裝的自己是個異類。也難怪,他是衛戍司令新晉收編的一個混編師的師長,自然是沒有那些人來得尊貴的。
但趙長華已不再是昔日那個豫陝甘剿匪總司令手下受盡冷眼的小師長了,如今他擁兵自重,錢糧充足到夠他在短時間內擴編成三個同樣規模的師,實在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可以揭竿而起,另起爐竈自立為王,因此他并不把這撥人放在眼裏。
趙長華帶着石誠等一幹手下團長參謀在長桌的桌尾落座,冷眼看着正在四處寒暄的賓客。直到衛戍司令從宴會廳大門裏拄着拐杖緩緩走進來,人群立刻安靜下來,紛紛恭敬的朝他抱拳行禮,齊聲道:“老爺子!”
劉司令六十歲不到的年紀,是個魁梧的身段,但終究是沒能逃脫歲月的摧殘,他背駝了,兩鬓早已染上白霜,一條腿在十幾年前中了一槍,恢複得不好,因此終年離不得一根拐杖。只有他一雙精明矍铄的眼睛熠熠生光,仿佛還保留着年輕時的精神氣。
李今朝扶着他慢慢走進宴會廳,他眯起狹長的眼睛一一掃過衆人,落在石誠臉上,随即翹起一邊的唇角,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石誠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朝他舉起茶杯,算是打過招呼了。元清河面目表情的看了李今朝一眼,身體略微前傾,将自家參謀長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不動聲色的擋住了兩個人目光的交流。
石誠并沒有在意,将微溫的茶一飲而盡,坐在一旁的江坤城伶俐的提起茶壺,又給他斟了一杯。
這時,劉司令站在主位,面色和善的環顧大廳,然後說道:“趙師長,你坐到這裏來!”
趙長華并沒有動,他壓根就不認為這一聲“趙師長”叫的是他。
“趙長華師長,”劉司令提高了聲音,用手杖指了指近前左手邊的座位,道:“坐到這裏來,讓老夫好好招待招待你!”
趙長華愕然,心中帶上了一絲受寵若驚,默默的走上前去。
李今朝是認識他的,他大大方方的和趙長華握了握手,為他拉開座椅,鄭重其事的做了個請的手勢。
“張參謀長,帶着幾位團長一起過來,和你們師座一起。”劉司令慈眉善目的看着石誠這一片人。
石誠也不拘束,大大方方的跟着幾位團長一起過去了,坐在趙長華的身側。
Advertisement
劉司令臉上的皺紋舒展開,招呼着衆賓客落座,自己站在主位,鄭重說道:“諸位,今日老朽設宴請諸位前來,是有兩件事情要當衆宣布。”
“第一,這位趙長華先生,已經是我們第二十七師的師長,今後大家都是同僚,希望各位互幫互助沙場共勉,早日攘除蠻夷,振興我中華民國!”
話音剛落,下面齊刷刷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和叫好。
“趙師長年輕有為實力超群,他手下有第一智囊張參謀長,更有元團長江團長等一衆年輕血性的大好男兒,假以時日,趙師長必定會成為在座之中的佼佼者,各位可要奮發圖強,別讓後來者居上哪!”
石誠擡頭看了李今朝一眼,見他鼓着嘴拼命忍笑的樣子,就知道是他搗的鬼,寫了這樣一段讓人冷汗直流的臺詞,讓他坐在這裏當衆出洋相。
“這第二件事嘛……”劉司令略一沉吟,說道:“老朽已經年過半百,這兩年身兼兩職更是有些力不從心,幸虧有我義子今朝在旁邊照應着,今天,我打算當着諸位的面,卸任第九集團軍軍長之職,改由今朝來擔任,諸位可有異議?”
此言一出,宴會廳裏炸開了鍋,衆将領都明白,早在兩年前,司令就有意卸任軍長之職,但他們萬萬都沒想到,司令會将軍長的位子交給李今朝,讓這個不過二十六七歲的年輕秘書長兼任軍長一職,而這個人,居然還是個戲子出身。這事換了誰,都是難以接受的,于是,劉司令手底下那幾個本來很有希望升任軍長一職的軍官們不樂意了。
賓客們鬧鬧哄哄的,在名利面前全都露出了自己原本的兵痞面目。幾個文鄒鄒的參謀長聚集到一起,也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場面一時間有些尴尬,劉司令皺起眉頭。
石誠喝幹一杯茶水,适時的站起身,走到劉司令身旁,用力擊掌兩聲,正色道:“諸位!”
滿場賓客安靜下來,憤懑的人們全都面色不善的看着石誠,不曉得這個面生的年輕人出的這是哪一張牌。
石誠清咳了一聲,高聲說道:“諸位不知道能不能聽我說一句,司令的意思,是再清楚不過的。日本人現在十分猖獗,僞政府處處打壓革命軍勢力,打壓不了的就實施收買政策。據我所知,北邊的李守信,現在已經投靠了日軍,成為日本人的走狗,僞政府的經林留守司令,已經在察哈爾跟革命軍打起來了。日本特務處處滲透,對收買不了的革命軍将領直接施行暗殺政策,上個月,山東那位已經卸甲歸田的裴老司令家的滅門血案,現在已經查清,确是日本人所為。各位試想一下,假如你們身居高位,位高權重傭兵一方,日本特務找上門來,以名利誘惑你們,以暗殺恐吓你們,各位,告訴我,你們會怎麽做?”
滿場賓客鴉雀無聲,臉色陰晴變幻目光游移不定。
石誠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投靠日本人,賣國求榮趨炎附勢向倭人搖尾乞憐,換來一個千古罵名,被萬千國民所唾棄,為後世百姓所不齒;還是寧死不屈玉石俱焚,也要做一個铮铮鐵骨潔身自愛的将領,成為英雄為人民傳唱,流芳百世?諸位,說出你的選擇。”
他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劉司令滿意的眯起眼睛,看着這個清俊沉靜的年輕人,露出欣賞的微笑。
偌大的宴會廳安靜得幾乎讓人窒息。李今朝的目光始終落在石誠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玩味的看着他。他知道,當年他看好的一塊籽料,如今已然成為驚豔世人的無暇美玉,風華內斂,舉世無雙。
“諸位,司令已經替你們做出了抉擇。他既不希望手下愛将犯下叛國之罪,更不想在座的諸位有性命之虞,于是,才将軍座的位置,交由從小養大的義子,以秘書長的秉性,定然可以做到忠孝兩全,救百姓于水火,為人民謀福祉。諸位,現在,還有什麽異議嗎?”
剛剛還浮躁的衆人現在已經是一頭的冷汗,都知道石誠說得在情在理,眼下,軍中高位絕對是個燙手山芋,他們盯着,日本人也盯着,而且,比他們盯得更緊。
石誠坐回趙長華身邊,江坤城往他的茶杯裏注入溫茶,壓低聲音說道:“大哥,你說的太好了!你看看那些人的表情。”
趙長華冷笑一聲看向他:“我說堂堂衛戍司令的秘書長怎麽會和你有交情,親自跑一趟把你從牢裏撈出來,看來你們之間是有交易的,參謀長,你可真是能耐啊!我很想知道,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
李今朝親自端了酒杯下來敬酒敬了一圈,走到石誠身後,剛好聽見了這番話,便端着酒杯親熱的搭上石誠的肩膀,對趙長華說道:“趙師長說笑了,我與你家張參謀長是老交情了,談何交易?無端端的傷了感情。石誠,你說呢?”
趙長華帶着衆手下站起身——向這位新任軍座敬酒,那是必須站起來喝的,雖然新官上任,但也絕對不能失了禮數。
李今朝端着一杯烈酒一飲而盡,石誠被特別批準只以茶代酒,也是喝了個幹幹淨淨,元清河手執酒杯,卻被石誠劈手奪過。石誠對李今朝淡笑道:“軍座,元團長近日身體不适,是不适宜飲酒的,不如……”
話還沒說完,酒杯已經被奪回,元清河仰起脖子,将酒喝幹,末了還擦擦嘴,示威一般沖石誠揚了揚眉毛。雖然被告誡不要喝酒,但不知為何,元清河就是不願示弱,尤其是不願在石誠和李今朝面前示弱。
“看來我們的元團長并不領情啊,張參謀長。”李今朝笑着挪揄他,石誠和元清河一直以來關系微妙,時而能站到一起組成一個同盟,時而又針鋒相對僵持不下,其實他感覺這兩人似敵似友的微妙關系,着實有趣得緊。
石誠有些尴尬的收回手,看着元清河陰郁的側臉,讪讪的坐下。
之後,不時的有人端着酒杯過來敬酒,元清河是一言不發,一杯接一杯喝得生猛,甚至有人有意與石誠攀交,石誠推卸不掉的酒杯,也都被他劈手奪過,喝了個一幹二淨。
石誠不說話了,埋頭吃菜。江坤城不住的夾菜給他,山珍海味雞鴨魚肉的堆出一座小山,石誠挑出一些清淡的青菜豆腐,放進元清河碗裏。
江坤城羨豔的看着元清河,喃喃道:“大哥你對清哥真好。”
石誠在他頭頂敲了一記,說:“你清哥身體不舒服,吃不了油膩的,你小子別給我膩歪,小心我揍你!”帶了一絲寵溺,仿佛江坤城還是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
話音剛落,這廂元清河自己拿起一個鴨腿,大吃大嚼起來。
江坤城笑道:“看來清哥并不領你的情呢大哥!”
石誠這一次徹底的閉了嘴,目光複雜的望向元清河,他不知道這小子又鑽了哪裏的牛角尖,暗中跟他死磕上了。
宴席散場,元清河終于是喝趴下了,他平時酒量不錯,今天卻不在狀态,整個人幾乎依靠在江坤城身上,被半扶半拖着走出了劉公館。
這一場盛宴,趙長華心情挺好,劉司令很是親切的和他聊了很久,是個十分信賴倚重他的樣子。之前他一直萦繞在胸間的陰雲也散去,他覺得這次的決定很正确,劉複不是丁畢武,是個器重他的主。趙長華和另外幾位團長獨自坐了一輛車離去,石誠首先坐進車裏,江坤城把醉得人事不省一灘爛泥似的元清河很小心的放進車裏,元清河頭枕着石誠的大腿,整個人歪倒在座椅上,江坤城見沒他坐的地方了,只得自己去跟別的團長擠另一輛車。
夜已經很深了,石誠垂頭,看着那人側枕着他安靜沉睡的臉,目光變得深邃起來。
十一月末的南京,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樹葉已經掉光了,路燈昏黃的照着,更顯得街道的凄清孤寂。元清河整個人就像一個大火爐,渾身燙得厲害。石誠用凍得冰涼的手試了試他的額頭,确定他不是發燒,只是真的醉了。
一雙滾燙的手覆上他的手背,石誠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想要縮回,卻被元清河一把抓住,放在臉上無比依戀的磨蹭着,他眼睛始終閉着,只是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句:“舒服……”原來他醉糊塗了,渾身燥熱得難受,碰見冰涼的東西就本能的抓過來貼在臉上磨蹭。
石誠無聲的苦笑了一下,将另一只手也伸給了他。元清河緊緊的抓着他的手貼在臉上,呼出的熱氣如兩道火龍,吹在他手心,元清河舒服得咂咂嘴,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沉睡。
石誠眉頭緊蹙,目光矛盾而複雜,看着元清河,在心裏對他說: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算計你?怎麽那麽傻呢?一杯接一杯的喝,身體不用緊麽?
他細細撫摸着那人筆挺的鼻梁,尖削的下巴,滾燙的唇,重重的嘆了口氣。
回到酒店,石誠費了好大力氣才将沉重的元清河弄回房間,除去他的軍裝外套,将他安置在床上,蓋好被子。
他坐在床沿等了一會兒,見元清河睡得很沉,完全沒有蘇醒的跡象,便放心的站起身,戴上帽子,披着他臃腫的軍大衣,熄了房內的燈,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房門一聲輕響,一切歸于黑暗。
元清河在黑暗之中倏然睜開眼睛,目光犀利清明,他出神的凝視着石誠離去的方向,片刻之後利落的翻身下床,走到窗前,掀起窗簾一角。
他看到石誠站在冷清的街道上,然後像是約定好的一樣,深夜的大街上竟然過來一輛黃包車,石誠壓低帽檐,左右觀望了一下,坐車離去。
他默默的雙手抱臂站在窗前,眼中掠過一瞬間的失落。
跟在那個心胸深沉的人身邊那麽久,他漸漸變得敏銳,變得可以通過察言觀色洞悉那人的真正意圖。他一開始就察覺到,石誠在編一個圈套給他鑽,他知道石誠有意誇大了他暈車的病狀;他知道石誠故意将他照顧得細致入微讓他放松警惕;他知道石誠三番四次制止他喝酒是想讓他産生逆反心理故意與他反着幹;他知道石誠将他灌醉是為了避開他獨自去做一些事情。他什麽都知道,可是偏偏就心甘情願的順着那人的思路鑽進了圈套裏。
于是,一切都如那人預想的那樣發生了,除了他根本沒醉這個事實。
那個人指尖冰涼的觸感還殘留在臉上,他再一次覺得胸腔之中翻江倒海,他掏出一片藿香葉子塞進嘴裏,慢慢的嚼着,任那特殊的清冽芳香占據他的身心他的大腦,那種香味仿佛不但能将他的惡心不适暫且壓下去,也能将他心中的煩躁失落一起壓下去。他強迫自己将那人獨自離去的身影從腦海中剔除,可是他不能。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開始關注那人的一切,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句話,他都會細細觀察,暗自揣摩。他笨拙得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樣愚蠢而煩躁的心情,他害怕得不能自控不知所措。他無數次的告訴自己,他是恨他的,他應該是恨那個人的,可是他自己的心已經無法再相信這個謊言了。
于是才會心甘情願的鑽進他的圈套,默默的失落的看着他離去,然後将心中的那份悲苦自己吞咽下去,他告訴自己:他只是去辦事了。
可是誰不知道呢?宴席上,他和李今朝的眼神之間不時來回傳遞的信息,李今朝暧昧的笑容和似有似無的挑逗,以及那人臉上不動聲色的默許和縱容,無一不昭示了他此行的目的。
他煩躁的咬着手指在窗前踱步,然後無力的躺倒在床上,望着黑暗中天花板上虛空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