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劉公館,劉司令今天難得的沒有将他那些手下愛将留下來打麻将玩通宵,早早的就将賓客們攆了個幹淨。石誠再次造訪的時候已經臨近午夜,聽差早就得到過暗示,心知肚明的将這位貴客引領到司令的書房。

李今朝靠在門上,手裏托着他的水煙袋吞雲吐霧,見到石誠終于來了,立時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張開雙臂将他抱了個滿懷。

“想死我了,寶貝!”李今朝伏在他耳邊低低的說,“你終于擺脫那個尾巴了?”

石誠皺了皺眉,想要把李今朝推開,想到畢竟是欠了他人情債的,終究還是作罷,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嗯,費了我不少功夫,現在總算是睡下了。”

“進去吧,義父在裏面等你。”李今朝眼中帶着寵溺的笑,為他拉開房門。

這是一間挺大的書房,靠牆有兩排大書櫥,玻璃後面碼得整整齊齊的大書,讓石誠心中生出踏實可靠的感覺,但他看得出來,這些書基本是嶄新的,沒有人動過。

落地窗前有一張大書桌,劉司令窩在書桌後面的藤椅上,身上蓋了一條毯子,正在閉目養神。

“司令,我來了。”石誠在書桌前站定,摘下帽子,朝他微微欠身行禮。

劉複慵懶的睜開眼看了他一眼,并沒有挪動身子,只是淡笑道:“張參謀長,晚宴上的發言挺精彩啊!”

“司令過獎了。那些話,本也是司令的心裏話,但當時那個場面,似乎還是由個局外人來說,比較合适,所以請恕卑職鬥膽插嘴,失了禮數。”

劉複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微光,他默然的看着面前這個不卑不亢站得筆直的年輕人,掀開毛毯坐直了身體,細細打量着石誠。

“張參謀長,我最喜歡聰明穩重的年輕人,但我可不喜歡賣關子的人,說說吧,這麽晚來找我,你有什麽事?”

石誠微微一笑:“既然司令這麽說了,那我就開門見山吧!我想為司令引薦兩位人才,一位是我們師座麾下的元團長,另一位同樣是我們師座麾下的江團長,兩位團長皆是年輕英偉的好男兒,想必司令在晚宴上已經見到過了。”

劉複目不轉睛的看着他,目光之中帶着審視和探尋,他半生征伐閱人無數,可如今對于眼前這個年輕人,卻是完全看不透。

“我就是想要司令一個書面上的擔保,委任狀保證書都行。倘若這趟北平之行,我們師座出了什麽意外,下一位接任他的師長和副師長只能是這兩個人。”

此言一出,劉複的眼皮跟着一跳,從石誠那成竹在握的表情可以看出,這個年輕人絕對不是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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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向我來讨保證書來了,張參謀長,你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吧,竟然盤算着你們師長的位置,這可是大逆不道啊!”劉複的話中一半帶了欣賞,一半帶着玩味。

“那麽司令認為,趙長華這個人如何?”

劉複微微蹙起眉,印象中那個眼神總是陰郁閃爍的師長也是個狠角色,但他總感覺難以捉摸,讓人不愉快,甚至還不如此刻坐在面前的這個年輕人。

石誠神态自若,繼續說道:“司令收編二十七師,您想要的無非就是這支軍隊,既然如此,誰是這支軍隊的長官又有什麽要緊呢?趙長華這個人生性冷傲多疑剛愎自用,是個絕對不甘于屈居人下的主,倘若由兩位忠心耿耿可塑性強的年輕師長來統領這支軍隊,于司令,于整個大局來說,是只有益處沒有壞處的,相信司令是個識大體顧大局的人,懂得權衡這當中的輕重利弊。”

劉複向後靠近椅背中,他沉吟了一會兒,似笑非笑的對石誠說道:“張參謀長這麽說,莫非對這北平之行早已安排妥當?”

“絕無纰漏之處,只要趙長華入了北平城,我就不會再讓他活着出來。”石誠知道劉複已經動了心,他說着一個處心積慮已久的陰謀,面上卻依舊是輕描淡寫,朝劉複拱手道:“到時候還請司令和軍長多多費心,推舉新任師長上位。”

劉複嘶的吸了口涼氣,站起身,背着手站在窗前,仿佛是在思考。片刻之後,他突然踱步到石誠面前,看着石誠的眼睛,目光中帶了一絲猙獰:“行啊,張參謀長,你這是跟你師長有多大的仇怨,算計他到這個地步?”

石誠略微垂下頭,臉上帶着暧昧不明的表情笑道:“也沒多大仇怨,只是因為一個女人,他已經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這場你死我活是遲早的事。”他與趙長華之間的這段恩怨,本就是軍中人人有目共睹的,即使劉複派人去查,也只能更加相信他的話。

劉複踱了一圈,坐回藤椅中,點燃了一支香煙,深深的看了一眼石誠。趙長華早在丁畢武手下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人,是個謀略和膽識都算平庸的家夥,但争強好勝卻是一等一的。這兩年他在蘇皖交界處劃地而治,種大煙養軍隊擴充實力,他也有所耳聞,只是當時還不成氣候,所以也就由着他去了。這兩年,眼看北邊的情勢急轉直下,日本人處處都在高價收買中國人當他們的走狗,所以,趙長華再是野性難馴,他也必須出手。歸根究底,趙長華的軍隊已經成長成一支虎狼之師,他是絕對不能讓煮熟的鴨子從眼前飛走的,不管是飛向丁畢武還是日本人。

石誠拿着裝着委任狀的信封走出司令書房的時候,看到李今朝蹲在走廊裏頗有興致的在逗一只梨花貓,看到石誠出來了,微微一笑把花貓抱起來塞進石誠懷裏,說:“幫我照顧一下,仆人會帶你去樓頂花房裏休息,在那邊等着我,很快就來。”

像是怕石誠拒絕一般,沒等到他開口,李今朝就迅速閃身走進書房。

石誠若有所思的抱着花貓,跟着仆人上了樓。這玻璃花房他傍晚來過一次,摘了些藿香,這裏面雖然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其實并沒有種許多名貴的花,都是些鄉野間常見的花草,眼下這個時節,各色菊花開得正盛,大朵大朵迤逦多姿色彩絢爛,交織成一片斑斓華麗的雲錦。

夜晚的玻璃花房倒是別有一番趣味。正是晴朗的暮秋深夜,透明屋頂之外是無比缥缈高遠的墨色夜空,一條淺藍色的光帶從天空正中劃過,光帶邊緣綴滿散發着瑩藍光澤的星辰。屋子裏溫暖如春,四周覆滿黑魆魆的植物,一股清淡苦澀的香氣萦繞周身。

花房裏沒有光,仆人點燃一盞美孚燈,放在玻璃桌上,桌旁擺了兩張藤椅,像是供主人侍弄花草之餘喝茶小憩用的。

石誠原本打算早些告辭離去,因為他算不準元清河什麽時候會清醒過來,但在透過玻璃屋頂看到那無比璀璨的星河時,他卻不由自主的走進去,在藤椅上坐下。

仆人端上一壺剛沏好的普洱茶,李今朝就來了,見石誠一手支着頭,一手撫摸着睡在他大腿上的梨花貓,眼神凝視着虛空,是個晃神的樣子。

他愣怔了一下,站定,目光複雜的看着石誠有些憂郁的側臉,耳邊又回想起義父剛才的話:那個人很有心術,是個人才,如果能重用倒也罷了,不能重用的話,我想你知道該怎樣做。

“在想什麽?”李今朝放輕腳步,走到他身後,雙手搭在他肩上。

石誠回過神來,淡淡的笑了一下,搖頭道:“只是記起一些過去的事情,不提也罷。”

李今朝在他對面的藤椅上坐下來,掏出水煙袋,動作娴熟的為自己點煙。他吐出一個淡淡的煙圈,仰起臉,透過玻璃屋頂看着天上那條縱貫天空的銀亮長河,長嘆了口氣:“是啊,我們上一次深夜一同泛舟湖面共賞星河,已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上一次和他如此親近不帶絲毫芥蒂的坐在一起,近得好像發生在昨天,又遙遠得好似上輩子的事。

梨花貓伸展開兩條前爪伸了個懶腰,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在石誠大腿上繼續打呼嚕。石誠的目光又凝滞在虛空中,面上帶着淡淡的笑意。微涼的指尖撫上他的臉頰,石誠一驚,不動聲色的仰了一下頭,躲開。

李今朝露出一絲苦笑:“你還是這樣。”

“我們……這樣不好麽,何苦弄得連朋友都做不成?”石誠知曉他的心思,表情複雜。

李今朝又點燃一撮煙葉,側過臉看着石誠,冷不丁的問了一句:“你心裏是不是有人了?”

石誠知道李今朝不是在開玩笑,但他還是情不自禁的笑了出來:“真的嗎?是誰呢?我也想知道。”

李今朝透過淡青色的煙霧認真的看着他,并不理會他那自嘲般的玩笑話,“你心裏有個人,我能感覺得到。”

石誠不說話了,手指伸到梨花貓脖子下方替它撓癢,貓舒服的眯起眼睛伸長脖子,四周安靜得只能聽到它的呼嚕聲。

兩人沉默了半晌,李今朝突然問道:“一直這樣,一個人扛着,不累麽?”

“呵,誰知道呢,當初從元家莊逃出來時一無所有,如今不也位高權重,什麽都有了,人麽,都是被逼出來的。”石誠捧起茶杯,目光落在倒映在杯中的自己的臉上。

李今朝拿起茶壺為他斟茶,唇邊掠過一絲苦笑:“沒有人逼你,能逼你的人只是你自己。我派人去北平查過,石匠張德泉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死在孫麻子那次盜掘東陵的事件中,你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嗎?孫殿英撤軍時,你師父是被關在牢獄裏活活餓死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聰明如你,怎麽可能還會心甘情願的為孫麻子辦事?”

石誠面上依舊微笑着,眼中卻已然是一片冰冷和死寂,他在等待李今朝繼續說下去。

“孫殿英手下的那個馮參謀,一手策劃了那起事件,之後他放了你,要求你去元家莊将元家的族長帶出來,他給你的承諾是,用元家的族長來換取你師父的性命,但是他卻背信棄義,在盜得東陵後收入豐厚,将盜掘鮮卑族的墓葬的計劃暫時放下了,讓你師父慘死獄中。但你還是掩人耳目将元清河從元家莊帶走,為什麽呢?你所有的目的都只是為了複仇,可你還是随身帶着這麽個累贅,為什麽呢?你已然有了周密的複仇計劃,卻還在為那個累贅做最後的安排,為什麽呢?告訴我,為什麽呢?”

石誠将臉埋在手心,久久沒有言語。

當年假意答應了那位馮參謀,動身前往元家莊,只是權宜之計。因為當時的他,只有十四歲,勢單力薄,全然不是馮參謀以及他背後那支強大的軍隊的對手。

在元家莊的那三年,他汲取一切他能夠汲取到的能量,倔強的成長着,不知疲倦的讀書、毫無怨言的幹活,不動聲色的觀察着周圍的一切,成了衆人口中溫吞寡言如一塊石頭般的小夥計。到最後,陡生變故,他卻為元少爺那樣悲慘的人生所震撼,不由自主的想要向他伸出援手。這人間事,很多時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

李今朝走上前,蹲在他面前,将雙手覆上他冰冷的手背。他的表情是微笑的,可眼中卻連一絲笑意都沒有,只是漾着濃稠的悲哀。他仰起臉看着石誠,眼中泛上暖暖的溫柔:“你不願意接受我,因為你心裏有個人,那個人叫元清河,對不對?”

“兩年前,你之所以帶着他一起逃出來,是因為你不願意看着他死,對不對?”

石誠的面部表情驟然變得僵硬,眼中有陰翳一掃而過,仿佛驚鴻掠影,掀起短暫的波瀾,雖然瞬間就恢複沉靜,但是李今朝已經輕而易舉的捕獲了他所有的表情。

他落荒而逃,他忘記了自己是怎樣離開劉公館的,渾身仿佛掉入冰窟,從頭頂冷到腳尖,那麽多年了,他那一貫冷靜從容的面具這一刻跌得粉碎。

他飛快的奔回房間,仿佛周身的黑暗能給他更多的安全感一般,他覺得周身冷得不行,抱着雙臂頹然的跌坐在地上。

在那個人決意葬身火海的時候,奮不顧身的将他救出來,為什麽?

在兩支軍隊的雙重夾擊之下克服重重困難也要将那個人帶走,為什麽?

在那人被毒瘾折磨得一心求死的時候,他卻一直沒有放棄他,為什麽?

他看着那人一點一點的進步一點一點的向上一點一點的脫掉自暴自棄的外殼一點一點的活成人樣,心中那麽欣喜,為什麽?

像是被人窺破了心底最大的隐秘,石誠突然覺得心中的一堵牆轟然倒塌,連自己都不能回答的問題,連自己都不願意面對的真相,被人一語道破,弱小的靈魂暴露在外面瑟瑟發抖,安全感全無,四面皆是冷風,他的雙手開始微微發抖。

他抖抖索索的站起身,繞過元清河的床,渾身脫力的軟倒在自己床上。

他下意識的側過臉,在那個瞬間,後背滲出一層冷汗,因為對面那張床上,元清河側身面對着他躺着,黑暗之中,一雙眼睛卻無比清醒的盯着他的方向,他就這樣毫無預兆的撞上那樣冰冷淩厲的目光。

元清河無聲無息的走到他面前,好像一個漂浮的亡魂,他居高臨下的看着石誠,只是那樣的氣場,就已經讓石誠半撐起身子,動彈不得。

“寒冬臘月深更半夜密會情人,參謀長真是好興致!”

“你沒喝醉。”石誠無力的閉上眼,感覺到了自己的失算。

元清河一只膝蓋跪上來,雙臂按在他身體兩側,将他牢牢禁锢在那裏。他不明白剛才石誠心中經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以致方寸大亂,石誠也不明白他獨自躺在黑暗虛空之中內心受盡了怎樣的苦楚與煎熬。

一只因常年握槍而布滿死繭的手撫上他的臉,石誠心中一動,不知為何又憶起當年元家莊那個養尊處優的少爺,那時,他有一雙修長細白的大手。腦子裏有點亂,他竟然就那樣呆滞的看着元清河,直到溫熱的氣息幾乎噴薄到臉上。

“現在你有了李今朝那麽強硬的後臺,連師座都不用放在眼裏了,是吧,張參謀長?”

“和男人做的感覺如何?李今朝他可是個中高手,是不是做得你欲仙欲死樂不思蜀?”

“我倒真想看看,你在男人身下的時候那淫蕩的樣子……”

刺耳的話語,一句比一句難以忍受,将他的尊嚴一層一層的剝開。石誠側着臉,避開他咄咄逼人的視線,嘴唇咬得發白,只是勉強逸出一聲低吼:“滾!”

那雙粗糙的大手順着他的脖頸一路向下,瞬間就侵入了他的襯衫領口,将兩粒扣子崩開。石誠吃了一驚,掙紮着坐起身,卻被他一把按在床上。

元清河眼睛紅了,在黑暗中灼灼的看着他,幾個小時蜷縮在黑暗中等待,一種熟悉的漫長的煎熬一直燒灼着他的心,幾乎把他生生逼瘋,他對着石誠咬牙切齒,驀地,卻變得無從下手。他順着細白的脖頸向上,那張青白淡漠的臉卻突然變成了璧笙的。

他是喝了不少酒,但是他心裏清楚,他沒醉。

年少時那許許多多纏綿缱倦的夜,璧笙就那樣躺着,用一雙濕潤幹淨的桃花眼脈脈含情的盯着他。那個占據了他整個少年時代的人,那個他準備用後半生去懷念的人,那個他曾經唯一愛過的人,此刻就如此分明的躺在自己身下,但他明白,這只是自己腦中的幻象。

他覺得眼眶發熱,他明白此刻無論做什麽都是對璧笙的亵渎。他使勁眨着眼睛,妄圖将奔湧而出的熱淚硬生生的逼回去,卻還是有兩滴落下來。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流過淚,就連璧笙死的時候,靈魂幾乎都随着他的離去而灰飛煙滅,他都沒有流過淚,因為他的璧笙從那一刻開始就在他心中的一隅永生。而此刻,眼前驀然出現的璧笙的幻象,璧笙溫暖而欣慰的笑容,讓他強烈的感覺到,那個人在向他告別,他就要從他的心中離開,從此陷入真正孤寂的長眠。

石誠愣怔了半晌,下意識的用手撫去撞碎在臉頰上的溫熱液體,黑暗中他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元清河,突然就變得不知所措了。

“我、我只是去、找他談一點事情……喝了杯茶就回來了……”他發出幹啞的聲音,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竟然嗫嚅了,為什麽要試圖對他解釋這些?亂了,全亂了……

元清河倏然翻身坐起,背對着他坐在床沿,用手扶住額頭。石誠一直看着他冷靜沉默的背影,看着他無聲無息的鑽回被窩,像一只受傷而孤獨的野獸,背對着他蜷起身子不再動彈,心髒就那麽猛的縮了一下,像是被什麽刺中,疼得鑽心。

第二天一早,江坤城就看到了臉色不善眼圈青黑的石誠和元清河,兩個人仍舊是沉默着,一前一後的從房間走出來,只是氣氛說不出的怪異,讓他不由自主的用探尋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了幾個來回,卻沒能嗅到任何的蛛絲馬跡。

元清河依舊是默不作聲的跟在石誠身後,石誠也刻意不去看他,只是兩個人心裏都明白,只是一夜的功夫,他們之間,少了一點什麽,又多了一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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