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雪終于停了,最後一撥大人物終于浩浩蕩蕩進了北平,拖延多日的中央政治會議在一個雪晴之日順利召開。

整整三天,來自全國的國民革命軍各路人馬的最高首領鬧哄哄的聚集在一個空曠得驚人的大會議室裏,大總統以及幾位黨國首腦依次上臺發表了痛斥日本帝國主義的演說,說得義憤填膺慷慨激昂,引得臺下衆人紛紛響應,喝彩之聲此起彼伏。

石誠面帶微笑,獨自坐在向陽處的角落,捧着一杯茶,視線越過茶杯邊沿一一掃視會議大廳內的衆人。

自由讨論的時間,大廳裏更是紛亂,有衣裝不整完全不在意形象的山野莽夫,有尖嘴猴腮形容猥瑣的投機政客,有油頭粉面生來就繼承了軍政大權的纨绔子弟,有肥頭大耳大腹便便的酒囊飯袋,形形色色的各路人馬,立刻将大會議室鬧得精彩紛呈。有的正在為了某個問題争得面紅耳赤幾乎要動手,有的正在對某個上級點頭哈腰阿谀奉承,有的正在四處流竄自來熟的各處握手招呼,各幹各的,場面如同魚龍混雜的菜市場般熱鬧。

簡直就是一場時代劇。

烏合之衆,何以取天下?石誠垂下眼睑,掃視了一眼自己身邊的人,從趙師長到手下的各路團長參謀,個個精神抖擻正襟危坐,這讓石誠覺得很是滿意,畢竟是自己調教出來的軍隊。他斜斜的瞥了一眼右手邊的男子,沉靜肅穆,英武傲然,氣度高華,堪稱軍人的典範。石誠心裏更是沾沾自喜,我親手教出來的,我的人!

元清河斜睨了石誠一眼,不知道他彎着眼睛在樂什麽。這人自從那天在石匠鋪子情緒失控之後就變得很奇怪,經常自己在一旁偷笑,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眉宇間一片祥和,看什麽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仿佛一個大徹大悟了的佛教徒。

三天的會議,并沒有商議出什麽眉目。人們在遇到大事的時候往往喜歡開會,其實,這是個完全不能解決問題的愚蠢辦法。革命軍中有不少隊伍都是後來才收編整合的,有好些人在被收編之前是棋逢對手的死對頭,及至信服了同一個主子,私底下也是針鋒相對,互不相讓,要想讓這樣一個人心四分五裂各懷鬼胎的隊伍一致對外,想想都是天方夜譚。

當晚,大總統在一處豪宅之中設宴,衆人總算一改三天裏時刻劍拔弩張的氣氛,熱熱鬧鬧的坐在一起喝酒劃拳胡吃海侃了。

露天的院子裏設了十來張大圓桌,一開始大家還都算規矩,秩序井然的坐着,直到大總統致辭之後一離開,場面就亂套了,人們開始端着酒杯四處流竄聯絡感情,幾位駐守在北平當地的政要甚至拖家帶口的來了,幾個舉止輕浮的師長圍着幾位闊太名媛,詳談甚歡。

石誠只是默默吃菜,他們這桌也不冷清,劉複現下勢力如日中天,不斷的有人到這張桌上來敬酒,新上任的李軍座沒能來,手下幾位師座就搶着為自家司令擋酒,一行人你來我往好不熱鬧。唯有趙長華這邊,是與那頭截然相反的冷清。

事實上,這大廳之中有不少人他還是認識的,趙長華原是豫陝甘剿匪總司令丁畢武手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混編師的師長,後來打了敗仗更是虎落平陽,沒人會記得這麽個落敗的家夥,所以當趙長華東山再起再度坐在這當中時,居然沒人記起來這麽個人物。

“趙師長別來無恙吧?”習慣了冷清,驟然來了個打招呼的人,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紛紛回頭。石誠沒有回頭看來人,只是挑了挑眉毛,一只手按在元清河大腿上。

因為他感覺到了元清河的沖動,他幾乎在看清來人的瞬間神經就是一跳,還好被石誠及時按住。

沈世鈞端着酒杯,似笑非笑的看着趙長華,他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甚至曾經被元清河折磨,落下了難以啓齒的病根,但看得出來,經過兩年多的調養,他的精神已經好了很多,至少表面上看來與正常人無異了。

趙長華猶豫着,他曾經綁架這位沈師長,并且從他父親那裏敲了一大筆錢財,因此他幾乎可以肯定,此人這番前來寒暄,目的并不單純。他剛要起身,卻被沈世鈞一把按下去,沈世鈞笑笑說道:“趙師長莫要激動,我這次來只是找我內弟說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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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弟?”趙長華掃視了一眼身邊的幾位團長參謀,懷疑的看着他,“誰是你內弟?”

“清河,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麽沒有告訴你們師座你還有個姐夫呢?”沈世鈞将手中酒杯送到元清河面前:“這杯罰你,喝了它!”

元清河神色冷厲的看着他,不言不動。冷不丁的,旁邊一只手伸過來,接過那杯酒,石誠仰着脖子一飲而盡,笑着說道:“初到北平,沒有去沈先生府上拜訪,真是失禮,這杯我自罰!”

沈世鈞愣怔了一下,驀地記起當年元清河身邊的那個沉默寡言的小夥計,不由狐疑的看着他:“張石誠?”

石誠彎着眼睛,含笑上下打量着沈世鈞,滿臉喜色的說:“沈先生的痼疾,康複了?那可真要恭喜了。”說罷雙手抱拳朝他作揖。

一句話說得沈世鈞面色瞬間灰敗下去,他難于啓齒的隐疾,他的痛處,就這樣被這伶牙俐齒的小夥計給揪了出來。因為那一個月在元清河手中非人的折磨,他下面那活廢了,從此不能行人事,并且大小便失禁,不得不在那裏綁上厚厚的尿布等物,接住時刻都可能洩出來的污物,他一年四季渾身帶着一股氣味,不得不用濃重的香水味掩蓋,這一切,都是拜元清河所賜。

一個身材矮瘦的中年男子走上前來,親熱的搭上沈世鈞的肩膀,笑道:“沈師長,這是你的熟人?”

石誠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個男人,唇邊泛起若有若無的微笑。

馮參謀擡起頭,剛好與石誠的目光遇上,他不由好奇的與這個清俊青年對視了片刻,笑問道:“這位兄臺怎麽稱呼?”

“馮參謀長威名遠播,我一直很仰慕您呢,叫我小張就行。”石誠淡笑,當年在暗無天日的牢房,他無數次的看見過這張臉,幾乎成了他的夢魇,但是,這個男人或許根本就不記得當年那個柔弱的少年。

“仰慕?”馮參謀打量着石誠,疑惑的問道:“我們認識?”

“馮參謀當年在東陵為孫師長幹下的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天底下誰不認識您呢?”

“好漢不提當年勇!”馮參謀笑逐顏開,跟石誠也就熱絡了幾分,看到石誠的徽章,神色略微訝異了一下,贊道:“小夥子年紀輕輕位及參謀長,真是前途無量,來,張參謀長,我敬你一杯!”

“恭敬不如從命。”石誠爽快的一口喝幹,看着那兩人勾肩搭背的遠去,臉上的笑容逐漸冷卻下來。

不出元清河所料,石誠又醉了。

但石誠這回醉得倒也安靜,眼神茫然的坐在汽車裏,呆愣愣的看着他坐進來。元清河掏出随身攜帶的小布袋,拿出一片曬幹的藿香葉子含進嘴裏,這已經成為他的必備良藥。誰知石誠突然雙手一伸,撅了嘴眼神清亮的看着他,聲音裏居然帶着嬌氣的尾音:“你在吃什麽?我也要吃!”

元清河知道這人一醉,就變得有趣得很,便有心逗逗他:“屎,你要不要?”

誰知石誠并不上當,撅了撅嘴撇開臉:“屎啊,那就不要了,臭……”

元清河臉色一變,登時有些尴尬,這人醉是醉了,但沒變傻。

誰知下一秒,那人整個纏了上來,跨開雙腿坐在他大腿上,勾着他的脖子仰起臉,湊到他跟前大聲嚷嚷道:“讓我聞聞,臭不臭,讓我聞聞!”

元清河一愣,低頭看着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那人帶着一臉孩子氣懵懂的看着他,細弱流暢的眼尾,密長的睫毛,淺淺的雙眼皮褶痕,凍紅的圓潤鼻頭,嫣紅的唇……讓他覺得周遭的嘈雜在那一瞬間靜止了,呼吸開始粗重,目光一黯,幾乎有些把持不住。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人熾熱的呼吸已經到了跟前,石誠主動拱到他唇間,四片唇瓣貼在一起,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天真的笑了:“不臭,香的!”

江坤城站在雪地裏,仿佛瞬間被凍成了一尊僵硬的雕塑。

不遠處的車裏,石誠跨坐在元清河大腿上,勾着他的脖子主動上前親吻他的場景像一記重錘,在他的心裏砸出一個深坑。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向前跨出一步,想要将車裏的兩個人看成一場誤會。

他的大哥,他那一身風骨潔身自愛的大哥,此刻的的确确,整個人都纏在另一個男人身上,像一條渾身綿軟的蛇。

腳步像踩着棉花般無力,江坤城走上前去打開車門。仿佛秘密被人窺破,元清河有些吃驚,扣着石誠的腰不由自主的緊了緊。江坤城面無表情的把一件軍大衣塞進車裏,刻意不去看正在親近的兩個人,垂下眼睑,低低的說了聲:“大哥忘了拿衣服。”

直到汽車開出去很遠,他仍舊默然的站在雪地裏,看着雪地裏那兩道深黑色的車轍。

這人賴在他身上不肯下去了,竟然就着這個姿勢勾着他的脖子,把頭埋在他懷裏,乖巧的睡死過去,以至于到了下榻的飯店,元清河抱着他上樓的時候引來無數人側目。

當晚,他們下榻的僑鴻旅店卻出了事故。

火災不知道是從哪個樓層燃燒起來的,總之當睡夢中的人們驚叫着爬起來,紛紛湧向樓梯口的時候,火勢也已經蔓延到了四樓,整個二樓和三樓已是一片火海。

元清河睡得極淺,最初的火苗發出哔剝聲時他就已經醒了,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對面的床,卻發現床上是空的!

元清河猛的跳起來,險些踩中地毯上的人。原來石誠喝醉了睡覺不老實,自己悄無聲息的爬到地毯上,蜷成一團睡得極是香甜。

元清河赤腳踢了踢他,石誠毫無反應。

他無奈的走到門口,鼻息間越來越濃烈的焦糊味讓他意識到情況不妙。在他剛把門打開的瞬間,一團漆黑的物體挾帶着冷風朝他招呼過來。黑暗中,元清河下意識的一閃身,險險避過一招淩厲的勾拳。

緊接着,三四個黑衣人趁他門把松手的瞬間闖了進來,最後一人十分警覺的反鎖了門,貼上耳朵,小心的聽了一會兒外面動靜。

狹窄的玄關裏,元清河已經開始和三個身份不明的高大男子交上了手。

這顯然是一夥經過正規訓練的特務,空手搏鬥很有技巧,元清河招招淩厲,直抵對方要害,而玄關空間太小,那三個殺手顧及到自己人,出手很有保留,所以反倒是元清河占了上風,幾招下來,一個殺手已經悶哼一聲癱軟下去。

“出什麽事了?”石誠揉着惺忪睡眼從地上爬起來,顯然是已經醒了酒。

元清河“啧”了一聲,沒想到石誠這個時候來攪局。他只來得及抓住一個正在往石誠的方向走過去的男人的後衣領,一腳踢在他的膝彎處,那人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元清河在黑暗中不耐煩的沖石誠的方向喝了一句:“別過來!”

石誠聽到這一聲怒喝,并沒有走上前去,事實上,他在元清河踢他的時候就已經醒了,他冷靜得很,趁着他們在玄關裏打鬥的空檔悄悄的,不着痕跡的将枕頭下的手槍插進褲腰裏。然後才裝作剛剛睡醒的樣子,拉亮了床頭的臺燈。

房間裏的情況盡收眼底,幾乎在那一瞬間,石誠就作出了全面精确的利弊分析。對方有四個人,但是破門而入的時候并沒有用槍,而且房間裏越來越讓人窒息的煙火味,以及外面越來越嘈雜的聲音告訴他,有人在外面縱了火。就算是現在,對方已經有兩個人被撂倒的情況下,另外兩個人也沒有用槍,在被元清河狠厲的招數逼得步步後退的情況下,迫不得已只是掏出一把匕首,負隅頑抗。

顯然,對方以火災掩人耳目,派出特務卻不殺人的目的,是想無聲無息的把人帶走。帶誰呢?自己是不可能的,石誠心裏清楚自己不值這個價位,那麽對方的目标就是元清河了。元清河的價值在哪裏呢?這個當然只有沈世鈞知道。

幾乎是瞬間就确定了幕後黑手,石誠看着仍在打鬥的人,元清河已經挂了彩,胳膊上被劃破一道很長的口子,他每揮出去一拳,就在雪白的牆壁上甩出一條散開的不規則的血跡,相當刺眼,石誠的目光瞬間冷卻下來,眉宇間籠罩上陰狠的神色。

到底是專業的特務,匍匐在地上的男人擡眼看到石誠,忙忍着疼痛爬起身,一手扣着石誠的脖子,另一手制住他的腰身。

元清河斜斜的瞥過來,卻因為這一瞬間的分神被對手抓住,一個狠厲的肘擊頂在他下腹,他腳步踉跄後退,跌坐在玄關裏。

石誠要的就是這麽一個瞬間。

他閉上眼,淩厲的掏出手槍,一槍打碎了室內唯一的光源,房間裏瞬間一片漆黑。

那四個殺手顯然也沒料到這個看似睡意朦胧的男子居然臨危不亂到這地步,外面的騷亂還不足以掩蓋這一聲槍響,他們有所顧慮。

但石誠并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身後制住他的殺手顯然還在愣神,并沒能适應突如其來的黑暗。石誠反手握槍,槍口朝上,伸向背後,殺手意識到了,不過已經來不及了,一聲槍響,子彈從他的下颌鑽進去,帶着他的天靈蓋一起飛出來,他整個人就像一個傀儡般軟倒下去。

石誠關燈前一秒很清醒的記住了屋裏每個人的位置,下意識朝黑暗之中的連開三槍,憑感覺,有兩槍是射中了的,第三槍因為對手太過敏捷閃開了,只是打碎了窗臺上的花瓶,但這麽大的動靜,足夠讓剩下的這個人顧忌了。

石誠走到玄關,拽起元清河就奔向窗口。耳邊風聲呼嘯而過,他心中一凜,瞥見一道銀亮的匕首直朝他斜刺過來。

元清河及時将他按倒,硬生生的用胳膊擋下這一刀,抓住那人的手腕,劈手奪過石誠手裏的槍,抵上那人胸膛就是一槍,匕首脫手掉在地上,那人連連後退了幾步,捂着胸口跪下去,終究是再沒能站起來。

顧不上處理傷口,石誠扯過床上的棉被将兩人裹在一起,窗外已經是濃煙滾滾,四樓以下的樓層火光沖天,到處都是亂竄的人群,沒人知道四樓這個黑漆漆的窗口裏剛剛發生了一系列驚險的搏殺。

兩個人心照不宣的齊齊跑到窗口,對視了一眼,一齊從四樓縱身躍下。

旅店的住客此時都衣衫不整的站在大街上,驚魂不定的看着火勢越來越大的樓房,誰也沒注意到樓房背後的巷子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沉悶聲響。

兩人側身落地,壓到元清河手上的胳膊,石誠将棉被卷打開,随手撕了一塊布條草草替他包紮了一下,沉聲問道:“你還行嗎?”

元清河捂着胳膊心悅誠服道:“你倒也不是一無是處。”

石誠壞笑了一下:“彼此彼此。”

石誠拖着他就往酒店的相反方向跑去,一直跑離了很遠,才從一個黑暗的小巷子裏鑽進去,出乎意料的是巷子裏停着一輛汽車,汽車夫是個熟悉的面孔。

夏庚生從車裏朝他們點了一下頭,兩人迅速奔過去,打開車門鑽進車裏。夏庚生發動汽車,黑色的車身無聲無息的迫開濃重寂靜的夜色,悄悄的離開了這片區域。

安靜下來之後石誠才覺得腳底板生痛,渾身抖個不停,穿着單薄的睡衣光腳在北方積雪的寒冷夜晚跑了半條街,這會兒是冷得有點受不了了。

“夏庚生,你不是留守在軍營嗎?”元清河質問夏庚生,雖說他救了他們,但特務連的人歸他統籌,沒有他的命令卻出現在北平,屬于擅離職守。

“是我讓他來的,這件事過一會兒跟你解釋。”石誠笑了笑,嘴唇凍得有些青紫。

汽車在一條條幽深黑暗的巷子裏穿梭,不多時停在一處樣式普通的四合院前,石誠帶着元清河下了車,走進了亮着微光的小院子。

院子裏人影憧憧,石誠一進去,一大群男人就圍上來,僅僅留了中間一條通道,石誠筆直的穿過通道,換來無數聲畢恭畢敬的“參謀長!”、“參謀長好!”

元清河環顧四周,這當中,有些人是他所認識的,特務連的人,有些人的面孔是完全陌生的。

進了屋,有人拿來大衣和皮鞋,石誠也不避諱,直接就穿上了,背對着元清河整理衣襟,元清河站在屋子中央,冷眼看着他的後背,等待着他的解釋。

可是那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解釋一句,身後已經有人舉着手槍對準了他的後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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