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城郊廢棄的玉臺春戲院發生了一場小規模的沖突,濃煙滾滾火光沖天,立刻将趙師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元清河騎馬奔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古舊破敗的戲院成了死氣沉沉的修羅場,大火已經将這古老的建築團團包覆,因為厚厚的積雪,火勢似乎延燒得并沒有那麽迅速。庭院向外的幾十米處,遍地都是死人的殘肢斷臂,夾雜着不知道從哪具屍體胸腔裏被炸飛出來的內髒,積雪被染成觸目驚心的猩紅色,戲院門口立着一尊石獅,也被鮮血淋透,從上到下被澆灌成暗紅色。
趙長華一聲令下,士兵們紛紛散開,去找容器裝水或者雪來滅火。所幸的是附近就有湖泊,因此火勢很快就得以控制,被士兵們澆滅一道通向戲院內部的道路。
心中被不祥的預感所占據,元清河惴惴不安的在成堆成片殘缺的屍體中搜索那人的身影,但腳步卻紋絲不亂,因為身後不遠處,趙長華正坐在馬背上,自他目光之中傳遞而來的審視和觀察,他感覺到了。昨晚與石誠一起失蹤,已經讓他産生了懷疑。他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從夏庚生手裏逃了出來,馬不停蹄的趕了回去與趙長華彙合,加入了搜索參謀長的隊伍中。
與元清河的沉默冷靜相比,江坤城卻莽撞激動得多,他已經急紅了眼,完全不顧沾染了滿身的血腥,不停的在那些燒焦的屍體中翻檢着,嘴唇幾乎咬出血來。他的大哥竟然抛下他獨自策劃了這麽一樁大事!他突然明白,往日雖然與大哥極為親密,可他卻對大哥一無所知,大哥的出身來歷,大哥在想什麽在計劃什麽,以及大哥為什麽要在北平弄出這麽大動靜以至于自己身敗名裂,成為千夫所指的罪人。
江坤城擡眼望着不遠處幾個孫殿英手下的團長,他們也是跟來搜尋他們的馮參謀的,除此之外還有沈常德的人馬,他常年駐紮北平,一聽說城郊這處發生了激烈的槍戰,自然也帶了兵馬趕過來平息事端懲治元兇。這兩個人都不是好惹的主,江坤城心裏很清楚,即使他的大哥還活着,也必然逃不過這兩個人的興師問罪,而他只是趙長華手下一個團長,什麽都做不了。眼下,最好的結果是,大哥最好逃得遠遠的,再也別回來。
元清河望着戲院被燒得焦冒着青煙的大門,士兵們還在不遺餘力的滅火,整個空曠的戲院裏彌漫着屍體燃燒的焦臭和烈焰滾燙的氣息,他用袖子捂住口鼻,跨過一具又一具屍體,一步步的走了進去。
遠遠的,就看到那人的身影。
仿佛好戲剛剛謝幕,在烈火未能燒到的戲臺上,他蜷縮着身子坐在一灘血泊之上,從屋頂的窟窿中漏下一束明亮的淡藍色天光,籠罩着那一小片地方,而那人就坐在那束亮光裏,仿佛怕冷似的縮成一團,手臂軟軟的垂着,手指搭在血泊中,似乎……還在動。
懸着的一顆心突然就落了地,他長出了一口氣,沉重的腳步一下子輕松起來。
元清河冷着臉跨過那些還算完整的屍體,驀地,腳步停在沈世鈞的屍體面前,低頭愣怔的望着沈世鈞死不瞑目的臉和他腦門上黑紅色的槍眼好一會兒才緩緩擡起臉,看着那人的目光變得憤怒而矛盾。
那個混蛋都做了什麽!在北方霸主沈常德的地盤上殺了他的獨子,腦袋被蟲蛀光了嗎,竟然會蠢到做出這種事!
戲臺上那人聽到動靜,緩緩擡眼,蒼白幹淨的臉就這樣撞進了他的心裏。
他眼中出奇的空曠,表情卻是一種行将就木的安詳。他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同倒映在水中的月,皎潔明亮、卻虛假易碎,脆弱得讓他絕望。
石誠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竟然在這個時候看到了元清河的幻象,他那失血過多的頭腦已經遲鈍得經不起任何多餘的思考,條件反射似的牽動面部神經,朝那個幻象作出一個笑容,只覺得腦袋缥缈得沒了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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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幻象卻徑直走到戲臺下,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眉眼五官一如往昔的清冷深刻,幻象冷冷的對他命令道:“下來!”
石誠晃了晃腦袋,将腦中混沌成一團的東西攪得更渾濁了,身體卻自發的動起來,他顫顫巍巍的站起身,拖着那條已經沒了絲毫知覺的右腿向前邁開了一小步。
元清河這才看清他腿上受了傷,右腿膝蓋下方被槍打穿,他每挪動一步,血就順着褲腿淋淋漓漓的滴着。
身後傳來有如宣告死神降臨的腳步聲,趙長華帶着沈常德的人走了進來。趙長華如今已經和他們站成一條統一戰線,前來讨伐自己的參謀長。元清河默然的背對着他們站着,眉毛幾乎擰到一起。
眼下他手裏沒有一兵一卒,北平又是沈常德的統籌範圍,趙長華是遲早要除去張石誠的,至于那孫殿英,他不清楚石誠為何要殺了那馮參謀,總之,石誠這次把一切不能得罪的勢力一次得罪光了,連收場的機會都沒留下。
也許,那個人根本就沒想過要收場。
石誠搖搖晃晃的走到戲臺邊,微笑着看他,腳下不穩,整個人直挺挺的從上面栽了下來。
元清河沒有動,他看着那人額頭磕在地板上,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沒有去接。他俯下身,拎着那人的後衣領,将他整個提了起來,扔給正趕上來的兩個警衛。石誠已經站不起來了,兩個警衛只得一邊一個薅着他的手臂,将這個人拖到趙長華面前。
元清河蹙眉看着地上拖行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跡,暗自握緊了拳頭。
“大哥!”戲院門口,江坤城嘶吼一聲,幾乎瘋了一般沖進來,元清河眼神一凜,快步走過去,在他有任何異動之前揪住他的衣領将人按在牆上,怒吼一聲:“你給我老實點!”
趙長華頗為滿意的看了元清河一眼,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石誠齊平。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笑道:“參謀長,你可有什麽要說的?”
石誠幾乎是趴伏在地面上,被警衛員拉着手臂強制擡起上半身,目光慢慢聚焦,看清是趙長華之後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垂下眼睑不去搭理他。
趙長華歪着嘴,似乎在用舌尖剔牙,末了不懷好意一笑,說:“也罷,你有什麽要說的,就去牢裏慢慢說好了,現在孫師長和沈軍長的人都在這裏,我就把話說開了,犯人張石誠交給你們處理,殺剮随意,生死不論,一定要還馮參謀和沈師長一個清白,你們現在就可以把他帶走。另外請代為轉告,是我領軍無方,手底下竟然出了這種敗類,還請兩位不要輕饒他!”
石誠仿佛是睡着了,對自己的下場毫不在意充耳不聞,任由兩個警衛一路從戲院拖了出去。
火勢小了很多,戲院四周都缭繞着一股青煙,等到衆人都散盡,元清河獨自站在空曠冷寂的戲院大廳中,默然的看着地上那條延伸開去的血跡。
江坤城發了瘋,他看着沈常德手下一個師長将他的大哥綁了雙手扔在地上,繩子的一頭牽在那師長的缰繩上,雙腿一夾馬肚,那馬就不緊不慢的跑了起來。他揪着自己的頭發,瘋了一般追出去,卻被趙長華喝住,他明白現在沒有他說話的權力,李今朝不在,誰也救不了大哥,他悻悻的止步,強壓着胸腔之中幾乎翻江倒海的焦急和憤怒,冷靜的想:必須跟李今朝聯系上,不惜一切代價!
石誠倒是覺得挺惬意,雪地又冷又滑,日頭明晃晃的炫目,他索性閉了眼,任身體在地上拖行,軍大衣很厚,還不至于磨到皮肉。但馬蹄聲越來越急促,地面開始凹凸不平的時候,他就滑行得沒那麽舒服了,整個人都在震顫,五髒六腑被攪和成一團,棉衣磨破了,皮肉在結着薄冰的地面上摩擦,開始有了灼熱的痛感。
他後悔了,要是沈世鈞那一槍打在他的腦袋上,讓他當時就體體面面的死去,也就不至于受這個苦了,更不至于讓元清河看到他被人拖得滿地是血的狼狽樣子。沈世鈞啊沈世鈞,你也就只能欺負欺負你那未成年時的內弟,你連最後那一槍都讓我失望透頂!
這件血案震驚了整個軍界。
南北兩方霸主劉複和沈常德早年就積怨頗深,在政界勢同水火,這一次,石誠算是徹底點燃了導火索。沈常德聽聞愛子死訊,當時就派兵圍堵了北平,将尚未來得及離開的劉複一行人扣押,誓要給愛子的橫死一個交代。
李今朝放下那封電報,好整以暇的抿了一口熱茶,他的梨花貓蜷成一個圓滾滾的團子安安穩穩的睡在他大腿上,他寵溺的順着貓咪那圓潤的身形撫摸着那一身水亮柔軟的皮毛,微笑着自言自語道:“何苦那麽拼命,不知道對我來說你能活着回來才是最重要的麽?”
梨花貓自然是聽不懂人話,它努力向前伸長爪子,長長的打了個哈欠,睡眼朦胧的看了主人一眼,就舒服的把頭擱在後腿上,香甜的繼續睡了。
李今朝閉着眼睛,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兩下,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犀利冷寂,他喚來副官,道:“吩咐下去,只留韓月明一師鎮守南京,其餘的分批次出城,到達北平後集結在大屯縣兵營等我的命令!”
副官領命退下,李今朝抱着他的貓轉身走到落地窗前,凝望着庭院裏蕭條的冬景,默然點了一小撮煙葉。那個人已經劇終,而他的好戲才剛剛開場。
下了一夜的雪,清早翻看聽差送來的報紙,看到那人的照片上了報紙頭條,仿佛是被清潔過了,那張總是不溫不火淡然自若的臉看上去幹幹淨淨的,總是低垂着兩道長睫的眼睑仍舊像是睜不開,尖削的下巴低調的收着,穿着的囚衣大了一號,很自然的露出鎖骨下方的傷痕,顯然是被用了刑的。總之就是一張被人刻意處理過的犯人的照片,他的眼睛藏在陰影中,連表情都沒能拍出來。元清河愣怔了很久,靜靜的把那一面翻過去,沒有再看。
趙長華被劉複劈頭蓋臉痛斥一頓,心中積怨,便想着帶上他去探望參謀長。
曾經溫和優雅的參謀長此刻被高舉雙手吊在城樓上,供整個北京城的人民觀望和唾罵。
一個人究竟有多少血可以流?元清河在看到那個人的時候就不由自主這麽想。
那個人的鞋子沒了,赤腳被吊在刺骨寒風中,寬大的囚衣沾滿血跡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那些血流在腳尖聚集,一滴一滴的滴在雪地裏,在下方凝結成一個血泊,紅得刺目,紅得驚心。他低垂着頭顱,睜着一只毫無神采的眼睛,另一只眼睛被自頭頂流下的粘稠血液糊住了,睫毛凝結成暗紅色的扇形。
周圍圍滿了黎民百姓,對着那個吊在城樓上的血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趙長華看到那幅慘狀,嘶嘶的抽着涼氣,坐在馬上,點燃一支煙,驅馬踱步到那灘凝結成冰的血泊前,自下而上仰視着石誠的臉,試探性的叫道:“參謀長?”
他原本以為早已凝凍了的瞳孔居然動了動,然後聚焦在他臉上。
還活着、居然還活着,攥緊缰繩的手再度放松下來,元清河覺得自己快要瘋魔了。明明報紙上說了暫時不會取他的性命,吊在城門上昭示三天,三天之後執行死刑。可是當他看到那個血淋淋的人,他就不由自主的想,那個人會不會三天之內就這麽死了?
“嘿……師座……”血人竟然咧開蒼白幹裂的唇朝他們笑了笑,聲音是陌生的沙啞粗粝。
趙長華頗為震驚的與元清河對視一眼,笑道:“喲,都成這樣了,還能說話呢!咱參謀長果然不是凡人!”
“師座過獎了,跟您、商量個事兒……”石誠舔了舔嘴唇,笑得有些勉強:“我、實在是疼得很,師座,念在過去的情分上……給我一槍,您看成不?”
心,突然就狠狠的糾結在一起。
我實在是疼得很……這句話像根利刺,深深的紮在胸口,跟随着心髒的跳動,一抽一抽的疼,疼得他不耐煩疼得他恨不得把心髒挖出來捏碎。
那個混蛋也知道疼?當年被綁在老梨樹上,被他拿出十二分的力氣抽得皮開肉綻,可是那個混蛋愣是不肯開口求饒,就連哼都沒哼一聲。逃出元家莊時,在那個狹窄憋悶的棺材中,毒瘾燒身的他不顧一切的啃咬了他的肩膀,傷口血肉模糊深可見骨,那個混蛋,僅僅是蹙着眉,連手指都沒有動一下。
那個混蛋也知道疼,那個混蛋也會這麽狼狽的只求一死,那個混蛋此刻的表情……竟然讓他從骨子裏一直疼到了心裏!
趙長華緩緩吐出一個煙圈,身下的馬匹不耐煩的跺了跺蹄子,他搖頭笑道:“參謀長,現在你可是轟動這整個北平的大人物,上至政府要員,下至黎民百姓都盯着你哪,你的命,我哪裏敢動?”
石誠嘆了口氣,認真道:“說得也是……”仿佛一個沒有讨到糖果的孩子,滿臉的遺憾——但也就僅僅是遺憾而已。
趙長華心情大好,滿足的騎着馬踱步而去,末了囑咐一句:“元團長,你倆是舊相識,就留在這陪參謀長敘敘舊吧,也好讓他走得安心!”
元清河依言跨坐在馬背上,站在城樓下方,沒有動。
石誠抿着唇,很努力的笑了一下,他感覺有些體力不支了,視線開始模糊。事實上,昨晚那一夜非人的折磨他就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那些猙獰的刑具挨個在他身上來了一個回合,到最後,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就像此刻,單薄囚衣下的傷口暴露在北方幹冷的嚴寒之下太久,已經凝凍,讓他絲毫感覺不到冷,他只是感到疲憊,從靈魂深處透出的疲憊,幾乎下一秒就能鋪天蓋地的睡過去,一覺醒來,就回家了。
元清河的臉在他看來就像照着銅鏡一般模糊不清,他瞳孔裏一片漆黑,努力睜大眼睛,依舊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常德不會放過你、你要作好準備……”石誠索性閉了眼,積蓄僅存的力量用來說話,“李今朝、三天之內就會來,如果、撐不到他來,就去、找夏庚生,他會護你周全……”
“夠了!”
被粗暴的打斷,石誠抿了抿嘴,不再多說,模糊的視線裏,那人怒氣沖沖的騎馬離去,只留給他一個暗淡的背影。他苦笑了一下,慢慢閉上眼。
真想……再多看他兩眼,将他那英俊深刻的臉刻進心裏刻進骨子裏刻進記憶裏,黃泉路上還能有個念想。他突然明白,昨晚經歷了那樣的酷刑,他竟然還能堅持下來,因為心底有那麽一絲的不舍,不舍得死,不舍得……看着他轉身離開。
所以才會在他轉身的瞬間,心中只剩下一片茫茫然如積雪般的寒冷和死寂,再無留戀。
四周的平民看着這個年輕英武的軍官臉色發青,眼睛漲得通紅,渾身上下散發着凜冽肅殺之氣,紛紛禁了聲,自發的讓開一條通道讓他離開,然後繼續對吊在城門上的犯人評頭論足。
元清河逃一般離開了人群。
那個混蛋,到最後一刻還在為他的安危籌謀,渾身上下那麽多縱橫交錯深淺不一的傷口血液淋漓成河都沒能讓他閉嘴。那個混蛋……那雙永遠淡漠的眼睛裏,究竟藏着一個多麽強大的靈魂,強大到讓他不敢直視,落荒而逃。
元清河在一棵白桦樹旁下馬,一拳砸在樹幹上,随着樹身的顫抖,積雪撲簌簌的落了他一身。被寒冷一激,他感到理智慢慢恢複,燃燒的怒火漸漸平息,眸中的幽黑也重新沉澱下來,森冷岑寂。他看了一眼出血的手背,冷笑了一下,翻身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