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元清河回到住處,是北平随處可見的四合院,劉司令被軟禁在沈公館,他們一行人就被安頓在這裏。雖說沈常德孫殿英還未徹底跟他們撕破臉,但基本的人身自由已經沒有了,武器全被收繳,去到哪裏都會有一小列警衛跟着,美名其曰護送,實則監視。直到他走進院子,那隊一直遠遠跟着的警衛才不聲不響的退了下去,回去複命。
剛跨進院門,冷不丁的就從側面沖上來一個人,一拳打在他的側臉上,他下意識的閃避開,卻被那人揪住衣領,兩個人一起滾進雪地裏。
江坤城紅着眼睛爬起身,揚手就是一拳,元清河目光一凜,擡手防禦,穩穩的将他揮過來的拳頭接住扭開,喝道:“你瘋了嗎!”
江坤城五官幾乎擰在一起,目露兇光的看着他,驀然記起那晚大哥與這人在車中的場景,越發的咬牙切齒,破口大罵:“元清河你這個畜生!我大哥當初是怎麽對你的,你個狗日的好好想想!你戒毒那會兒,他寝食難安,生怕一個不小心你就要去尋死,想盡一切辦法讓你吃東西!那些你看不到嗎?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趙長華叼着香煙走進院子,看着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笑了笑:“哪裏來的喪家的乏犬,吠得這麽厲害?元團長,你替我好好治治他,叫他閉嘴!”說罷從他軍裝袖子裏掉出一物,無聲的落在積雪上,元清河一看,居然是一把槍。
趙長華丢下自己貼身藏着的最後一把槍,意味深長的朝他笑了笑,吐着煙圈重新踱步走回屋裏。
忠與不忠,就在這把槍上面了。這一點,元清河心裏很明白。
江坤城槍法雖好,但近身搏鬥卻完全不是元清河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就已經被元清河死死的壓制住,滾了一頭一臉的雪。
趙長華坐在屋裏,扭開收音機,一邊聽着收音機裏傳來的綿軟歌聲,用食指在桌上跟着打拍子,嘴裏不住的跟着哼唱,一邊豎着耳朵聽着院子裏的動靜,直到“呯”的一聲槍響,收音機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槍聲驚吓了似的,樂聲突然就寂滅了,只剩下一片空茫的麻音。趙長華含笑睜開眼,心道:你果然沒叫我失望,元清河!
等了片刻,趙長華才再度走進院子,看到元清河握着槍垂着手站在院中,積雪上濺開一灘呈扇形鋪開的血跡,兩個勤務兵已經默不作聲的用一張草席裹着屍體,一頭一尾的攙着,擡了出去,血水從草席縫隙中滴滴答答的淌了一路。
就這樣輕而易舉的除掉了礙眼的江坤城,趙長華心情大好,走到元清河身後拍了拍他的肩。元清河回過神,将那把手槍槍口朝裏放在手心獻上去。
趙長華笑道:“不必了,這槍你收着,張石誠和江坤城這兩個心腹大患一除,以後你就是我的槍,我唯一一把好槍!”
元清河猶豫了一下,收起槍,垂着臉,低低說道:“多謝師座擡愛。”
時局一下子緊張起來,随着廣播和報紙的大肆渲染,劉複和沈常德這兩位國軍大佬起了争端這件事,立刻傳遍了大江南北,就連滿洲國的日本人,都抱着看好戲的心态看着國民黨內部這場狗咬狗的戰争。
誰都知道,沈常德和劉複一旦打起來,那無異于在全中國掀起一場大規模的南北戰争。沈常德這兩年雖然一直在打敗仗,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國軍之中願意與他聯盟的頭目相當多,依然不是一個好惹的主。而劉複,雖然自己被軟禁,但多年的一方霸主不是白當的,休養生息讓他兵強馬壯權傾朝野,加上他有一個忠心耿耿的義子獨攬大權,手下更有一批他親手提拔的身經百戰的死忠将士,一旦打起來,他也是不怕的。
但是大總統怕了,他明白,只要國軍之內一旦起了裂痕,想要再次收編這幫獨霸一方的軍閥就困難了,兩年前的中原大戰,閻錫山就是一個例子。更何況他當時正在與江南的紅軍打得不可開交,北邊又有日本人虎視眈眈,此時後院失火,總統自然是心急如焚,急急發電,兩邊安撫,說盡了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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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三天之後,李今朝屯兵三萬駐守大屯縣兵營,他并沒有輕舉妄動,大總統的面子,自然是不能不給。但是對于人犯張石誠,他也态度強硬,聲稱案子在沒有水落石出之前,絕不能對犯人處以極刑。兩邊僵持不下,局勢就凍結在了那邊。
誰也沒想到,第四天的深夜,一支強勁的師部趁着夜色突破了北門,偷襲了城北沈常德的兵營。
沈常德得知消息,立時就從床上跳了起來,他暴跳如雷,急急的披了衣服,馬不停蹄的趕到城北兵營,集結人手,予以反擊。
一時間城北硝煙滾滾,照明彈的白光将寒冷的冬夜照得亮如白晝。
李今朝披着軍大衣站在城樓上,拿着一副望遠鏡遠遠的觀望,唇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只有他知道,這場戰争,竟然是因為一個人而發起的。
昨天大屯縣兵營裏闖進來一個人,當時的江坤城滿臉是血,軍裝髒污不堪,樣子分外狼狽。他是徹夜騎馬趕路,從北平逃出來的。把城裏的情況一說,他用濕毛巾擦淨臉上的血跡,淡淡說了句:“沒事,是雞血。”
他和元清河聯手演了一場戲,騙過趙長華,随後從北平脫身,直奔近郊的大屯縣,總算是聯系上了李今朝。
李今朝只對他說了一句話:“趙師我一并開過來了,你要攻北平就帶着你的軍隊大膽的去,我絕不攔你,但礙于大總統的面子,我也不能幫你。”卻沒想到那個莽撞的小子就真的就以營救自家師長的名義對沈常德發了兵。
李今朝不由得好生佩服石誠這位義弟,果真是一條重情重義的漢子,但是這情分未免也太重了一些,旁人看不出來,但他李今朝是何許人物?洞察人心那片幽森的方寸之地,是他最為得意的技能,盡管,有個人的內心,他自始至終都沒能看透。
也許,這就是他愛上那個人的原因。
當晚,趁着沈常德分身乏術,李今朝帶着一小隊輕騎悄悄進城,摸進了位于江通路的沈公館。沈公館是一處清幽僻靜的宅子,主人不在家,而且宅院中關押了重要人物,看家護院的警衛自然是不敢有絲毫松懈。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江通路的此起彼伏的槍聲才逐漸停止,而這個時候,從隐隐傳來的炮擊聲中可以得知,城北那場戰争仍舊如火如荼的進行着。
李今朝沉默的跨過院中橫七豎八的屍體,他今天帶來的人,都是軍中自己培養的精銳之師,雙方實力差距懸殊,一場槍戰,不費吹灰之力便将沈家警衛殺了個幹淨,但他的心情并未因此而好轉。
故意在南京制造事端不來參加這場會議,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而此時,他在沈公館闊大的花園駐足,望着園中幾株豐蔚巍然銀裝素裹的松柏,腳下卻不自覺的踟蹰起來。
他站在一株雪松樹湛藍色陰影中,突然憶起十年前,正是叛逆的十五六歲年紀,與義父發生的一場争端。
那時他沉迷梨園,立志做一個風華無雙的絕世名伶,每日往火鳳堂跑,他天資聰穎,雖不是從小學戲,卻也唱得有模有樣,直至後來被名師葉之章看中,投拜到其門下。那時,他把義父氣得不輕,儀表堂堂的小子,學什麽不好偏要翹着蘭花指唱一出莺莺燕燕的綿軟調子,簡直就是敗壞了劉家門風!劉複将他關在家裏七天,他也就絕食了七天,僅僅靠家庭醫生每天給他輸營養液活命,義父放下公務成天守着他,七天之後終于在他倔強的眼神中妥協,暫時放下了讓他從軍從政的想法。
直到前兩年,義父以身體不适為由,再度提出讓他從政,他才不得不從自欺欺人的美夢中驚醒,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遲早将面對的這一切,是越來越迫不及待的在接近他了。也許少時那場叛逆就如同他此刻的踟蹰不前一樣,都是一場逃避,逃避遙遠的過往,逃避未知的前途,逃避上一代的恩怨。
手下的精銳偷偷觀察着他的臉色,軍座明顯的面色不善,這在平時是相當少有的。沈家的幾位姨太太戰戰兢兢,和幾名丫鬟一起縮在客廳的角落裏,被幾名士兵持槍看守着。
李今朝将部下全部留在樓下,沉默的摘下軍帽,一步一步的走上樓梯。他在客房雕飾華麗的木門前駐足,之後無聲無息的打開門走了進去。
屋內只亮了一盞臺燈,劉複披着大衣半靠在床上,戴着老花鏡細細的讀一份報紙,他從宅院外面槍聲連綿不絕開始,白紙上的黑字一個都沒能讀得進去。摘下老花鏡,他對李今朝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我兒你終于來了。”
李今朝走到床前,許久都沒有說話,在窗外泛着熹微晨光的背景下站成一尊沉默的剪影。直到他毫無預兆的開口:“我想聽聽過去的事情,關于我的父親母親。”
劉複目光複雜的望着他,末了突然釋懷的笑了:“你既已知道,又何須來問我?如果你想聽到我親口否認,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的兒子。”他停了停,似在回憶:“你母親雖然與我是青梅竹馬,但她最後走上了一條與我截然相反的道路,她加入了共産黨,并在地下工作中結識了你的父親,生下了你,後來在一次剿共行動中雙雙被槍殺。沒錯,我當時就是剿匪先鋒的其中一名團長。”
劉複站起身,走到這個已經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兒子面前,無限愛憐的撫上他的臉:“你長得和你母親簡直一模一樣……”
他還清清楚楚的記得二十五年前那場剿共行動的所有細節,這些年一次次的做夢,一次次的回到那個血腥的屠宰場,一次次的夢見青梅竹馬的戀人不屈的雙眼。
兩天之前他們接到任務,說是這個裁縫鋪子的後院有大量地下黨員聚集,天黑以後,他們兩個團的人馬埋伏在街角巷口,發動了這次突襲。
突襲很成功,在裁縫鋪子的地下倉庫秘密集會的共地下黨被一網打盡,全部活捉。這是一次空前的剿共行動,他年輕英武骁勇善戰,很有希望被破格提拔,直接升任師長,統領一方兵馬,因此剿共行動的大獲成功,直接為他的官運亨通鋪上了紅地毯。士兵們大喜過望,不住的有人前來道賀,喜氣洋洋的氛圍讓他完全忘了這裏是一處刑場。
三根竹竿支起一盞晦暗的電燈,燈泡下摞着一堆一人高的屍體,暗紅色的血液從屍堆下面緩緩流出,浸透了地面,那是革命者的鮮血。不住的有地下黨被押進院子,其中大部分都是眼神熠熠閃光,坦然赴死的年輕人。
劉複沉浸在周圍人的恭維和道賀的喜悅之中,直到他在又一批跪在地上等待着被處決的地下黨員之中辨認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他年少時的戀人。
雖然很多年前,她背棄了兩個人之間的約定,毅然走上了那條艱險無比的道路。而他在國民黨的軍隊裏摸爬滾打,終于謀得一官半職去找她時,卻得知她已然與另一位地下黨員相戀,并且已經懷了他的孩子,他望着那個大着肚子的女人,失望至極,奪門而出。
沒想到時隔一年竟然再度遇上,他已經成為平步青雲的黨國軍官,而她,卻是一個即将被處以極刑的地下黨員。
命運何其可笑!
她也認出了他,将他的意氣風發春風滿面盡收眼底。
她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并沒有說破,也不曾有一句求饒的話。就如同少年時代兩人在一起時一樣,一眨不眨,目不轉睛的看着他。
可是他卻從她的眼神中讀懂了更多的東西,一種誠摯的歉意,一種複雜的哀求,一種深沉的托付,他讀懂了。
直到劊子手端着機槍走上前,對着那一排被反綁雙手跪在地上的地下黨掃射過去,鮮血濺在白牆上,壯志未酬的年輕黨員們直挺挺的倒在血泊中,那位純淨美麗的女子依舊大睜着眼睛,直愣愣的望着他,那個眼神,成為他對她最後的記憶。
他找到了她的兒子,一個寄養在鄉間農家尚且躺在襁褓中的嬰兒,睜着一雙天真無邪的黑眼珠好奇的望着他,他在那一刻恨極了自己的懦弱和身不由己,這個支離破碎的國家,這支四分五裂的軍隊,這一身英姿飒爽的戎裝,最後都在小嬰兒一個黑亮無辜的眼神之中化為灰燼。
這個鐵骨铮铮的男兒終于淚流滿面。
李今朝沉默的聽完,他沒有再看他一眼,将一只玻璃瓶放在桌上,無聲無息的退了出去。
劇毒氰化物,淺嘗一口就足以致命,他給了他選擇的權利。
從那人将他從一個無知戲子推上高位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預料到這個結局。正如那人當年的身不由己一樣,他亦是命運的漩渦之中一個無能為力之人,只能被時代的黑色浪潮推向一個未知的結局。
他靠在木門上,點燃一撮煙葉,在袅袅升起的青煙之中,他聽到了房間裏的響動:玻璃瓶掉落在地上,剩餘的液體傾倒出來,那人魁梧的身軀轟然倒地,就如同這個正在慢慢坍塌的古老的國,往昔的繁榮強盛已是過眼雲煙。
但是殘垣斷壁之下依然有不屈的靈魂在崛起,依然有不甘淪為亡國奴的人民在戰鬥,依然有憤慨的熱血志士前赴後繼,這個國家會走向哪裏?
很久很久之後,他才發現走廊盡頭的落地窗外,積雪的松樹上已經灑滿晨光,遠處隐約的炮擊聲已經停止,在那個寧靜的積雪的早晨,人生的走向豁然明朗。
這個國家會走向哪裏,取決于他會帶着它走向哪裏,取決于,他的根,在哪裏。
他從來都是萬衆矚目的寵兒,即使在不久的将來會站到風口浪尖,他也一定會是勝利者,會是最終的贏家。他從來沒有失敗過,将來也不會失敗,政治如此,人生亦是如此。
南京衛戍司令劉複被人毒死于沈公館這個頭條大新聞登上了各家報紙,緊接着,劉複的義子李軍長集結重兵,正式向沈常德宣戰,兩方在北平城郊的栗縣展開了一場殊死的戰争。
與此同時,城北一處四合院裏,趙長華被反綁雙手蹲坐在地上,冷笑着望着坐在屋裏沉默的青年:“這就是你的最終目的,元清河?”
司令橫死,軍長在打仗,這個時候,他一個被囚禁在這裏的小小師長突遭不測,恐怕是不會引起任何關注和懷疑的,而且,作為師座最為信賴和倚重的團長,元清河可以名正言順的在軍中大洗牌,取而代之,自己上位。
元清河默然的把玩着一把手槍,拆開、組合、瞄準、再拆開、再組合、再瞄準,每當他瞄準的時候,趙長華的臉色便白了一層,額頭沁出冷汗。果真應驗了那人的話,趙長華是個貪生怕死的廢物,元清河默默的想。
不知道他被囚禁在哪裏?不知道他的傷怎麽樣了?不知道……他死了沒有?元清河依然記得沿着那人潔白光裸的腳踝滴嗒而下的鮮血在白得耀眼的雪地上凝凍成鮮明的紅色血泊,他的目光便又多了一層陰翳。
我實在是疼得很……
這句話時時在耳邊浮起,時時抓撓着他的心。他每晚做夢,夢到那人站在床前,靜靜的看着他,仿佛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光亮,能照進那樣幽黑深黯的瞳孔裏。
可是他只能默然的望着那人被帶走,被用刑,被吊在城樓上,什麽都做不了,沈常德的地盤,容不得他一個勢單力薄的團長造次。
院外一聲槍響,他像是被赦免了罪行的囚徒,四肢百骸都輕松下來,他明白,江坤城到了。
江坤城帶着一支小分隊毫不費力的解決了院裏院外的看守,翻身下馬,快步奔進來,一腳踹開門。
如今他的仇人就在這裏,這個機會,他等了兩年,拼了兩年,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一步一步的爬到如今的地位,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手刃仇人。
元清河知他心中所想,默默的退了出去,終于得了自由活動的時間,他腳步沉穩,念頭卻早已飛到九霄雲外,恨不得立刻飛到那人身邊。
趙長華在他身後像惡作劇一般笑道:“元清河,聽說了嗎?我們的參謀長,今天早上就被孫師長秘密處決了,在城郊亂墳崗,活埋。”他加重了末尾兩個字,挑釁一般看着元清河和江坤城。
頭腦中有什麽轟然炸開,已經走到門口的人身形晃了一下,沒有回頭。
江坤城跟着李今朝打了兩天一夜的仗,好不容易穩住了那邊的局面,不眠不休的趕了過來,此刻已是疲憊至極,憋得眼睛通紅,他一把揪住趙長華的衣領,喝道:“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