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濃雲密布的天空開始飄雪,仿佛試圖用虛假的白掩蓋這世間的一切醜惡。
石誠被綁了雙手,筆直的躺在坑底,茫然的望着漫天飄飛的鵝毛大雪。
那些凜冽的風雪好像變得溫和,變得有了生命,狂亂的飛舞,無聲的哀泣,像極了那年梨花樹下被震落的潔白飛花。
他想起了那時那人落寞的身影和悲戚的眼。
驀地,那些飛花又變成了竹林之中燃燒的枯葉,那些迷離的光點,下成了一場火雪,如同一個個翩跹起舞的幽靈,在空中飄浮片刻,然後熄滅。那人抱着去世的愛人緩緩擡起頭,那茫然空洞的表情像極了一個在漆黑幽深的竹林中迷路的孩子。
那表情,讓人心疼。
很想從背後擁抱他,告訴他別怕還有我。
很想執起他的手,帶着他穿越茫茫迷霧。
很想帶着他逃離,逃離近乎絕望的人生。
而那個時候的石誠,卻什麽都沒有做,只是漠然的看着那人眼中最後的一點溫情,慢慢寂滅,凝凍成霜雪。
直到大徹大悟,方才悔不當初。
冰冷的泥土和着雪團落在他的臉上身上,石誠的思緒被拉回到現實。他茫然的看着那兩個站在土坑上揮着鏟子忙碌的士兵,因為逆光,年輕的士兵面目模糊,只是隐約能聽到他們的調笑聲。人類總是熱衷于自相殘殺這種事。
其實他們大可不必挖這麽深的坑,石誠想,對于一個奄奄一息的并且被捆綁了雙手的人,還有逃生的可能嗎?況且,他已經不想逃了,他已經累了、倦了、感覺冷了、想回家了。
他靜靜的躺在坑底,坑底的泥土是濕潤而溫暖的,與外面那個冷冰冰硬邦邦的世界截然相反,但是那又怎麽樣呢?在這個冷硬的世界上,他唯一在乎的那個人,到最後,毅然決然的轉身,只留給他一個冰冷的沒有絲毫留戀的眼神。
該回家了……
回到那個陽光明媚的小院子,聒噪的蟬鳴、婆娑的樹影、落了滿地的洋槐花、翩跹的蝴蝶、澄清碧綠的藿香茶、未完成的石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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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得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光景,好像是前一世的記憶,好像,一切都還來得及,一切都還未發生,他還未遇到那人。
更多的泥土落了下來,他閉上眼,感覺到周遭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黑暗,越來越溫暖,他心中剩下的,只是一種葉落歸根的寧靜,與勘破世事的安然。泥土好似一條厚實的幕布,正在緩緩的合上,宣告着他的人生謝幕。
曲終,人散,只留他一人,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孤獨活埋。
雪……
四野一片寂靜,唯有鋪天蓋地的雪,悠然飄落,似乎将他每一個動作都放慢,跟腳下急促的馬蹄聲形成強烈的對比。
快一點,再快一點,心底有個聲音在催促自己,可是無論他以怎樣的頻率揮舞馬鞭,他與那個人之間,都始終隔着一條無法逾越的天塹。那人在開滿血紅花朵的彼岸漸行漸遠,而無論他怎麽加快速度,始終都無法追上他的腳步。
城郊亂葬崗?那個精明了一生一世算計了一生一世的人,最終的歸宿怎麽可以是那樣的地方?!沒有人為他送行,沒有人為他哭泣,甚至,連一尊薄木棺材都沒有,他就那樣,一個人躺在黑暗的地底,在令人絕望的孤獨和窒息之中死去。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一旦想起關于那個人的一切,心就會痛如刀絞。
明明是讨厭他的,明明最初是想報複他的,明明……明明當初他心中有一部分,随着璧笙的離世,早已枯萎腐敗,不懂得再愛,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那片荒寂的土地再度被注入清泉,在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時候,已經花開成海——是那種血紅色的豐蔚秾豔的毒花。他終于獲得了第二次生命,他終于又活成了一個完整的人,帶着一個完整的人應該擁有的喜怒哀樂和愛恨情仇。
到底是誰把誰拯救?
假如他的重生要建立在那人毀滅的基礎上,假如心中那片花海再度枯萎成荒漠,假如再多經歷一次那樣撕心裂肺的失去……他會不會走向徹底的滅亡?
也許如同上一次那樣,這一次也注定要失去。
再然後,隔了許久,久到那人在他的記憶中只剩下一個逆光而立面目模糊的黑影,久到關于他的所有記憶都被漫長的時間所吞噬,久到他搜腸刮肚再也尋不出一絲他曾經在他的生命中存在的證據,也許到那時,也就不會心痛了。
可是,他絕對不能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就如年少時那場他無能為力的悲劇,他決不容許,在他的生命中再發生一次!
天地萬物好像都死去了,成了沒有生命的灰白色,唯有幾塊傾斜的殘缺墓碑出現在白茫茫的天際盡頭。
近一點,再近一點……
元清河直接從飛奔的馬背上躍下,順勢在厚厚的積雪上滾了兩滾,飛快的爬起身,在一片凹凸不平的雪地中尋找那個人的終點。
亂葬崗的邊緣,有一個覆蓋着薄雪的孤零零的土丘,旁邊的地面上布滿淩亂的腳印和黑色的泥土。他幾乎連滾帶爬的奔過去,以他這一生都未曾有過的狼狽姿勢。
他在下面!
他就安靜的躺在這下面!
他渾身都在顫抖,像一個贖罪的教徒,虔誠的跪在地面上,用雙手一下一下的挖開那還未凍結實的泥土,好像在一下一下的挖開長久以來橫亘在兩人之間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填充物。
他沒有工具,即使有,他也不相信那人已經殘破不堪的肉體還能經得住鏟子鐵鍬等鋒利物的摧殘,他沒有足智多謀的頭腦,沒有謹慎周密的思維,他什麽都沒準備,什麽都沒有,唯有一雙不住顫抖的手,一顆從來沒有對那人表現出絲毫溫情的心。
他想起那人假裝醉酒被他戲弄而将計就計的留在他唇上的吻,那樣的纏綿輕柔,好像如泣如訴的告別。
其實你也舍不得死的對不對?其實你也舍不得我的對不對?其實你也愛過我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以我不明白的方式,悄悄地,愛過我對不對?!
回答我!你這個總是假裝一本正經的混蛋!
那樣肆意玩弄我,之後就想拍拍屁股不聲不響的從這個世間消失?天底下還沒有這麽便宜的事,你這混蛋!
他的內心激烈洶湧澎湃成海,恐懼顫抖的靈魂無處安放,他像發洩一般拼命刨着泥土。終于,他渾身一顫,動作停滞了那麽一秒。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被捆綁的雙手,指甲盡數被某種殘酷的刑具剝落,只剩下纖瘦無力的十指,如同取暖一般交錯的合攏在一起,空洞的指尖沾滿黑色的泥土和同樣黑色的血跡。然後是一件灰色囚衣,被粘稠的血凝固在身體上,平常那麽整潔幹淨的一個人,到最後,竟然連一身光鮮體面的衣服都沒有。
再往上,他刨幹淨泥土,像是完成一件舉世無雙的珍貴雕塑一般,一點一點的将那人蒼白幹淨的臉摹刻了出來。
那人表情安詳的躺着,兩剪長睫寧靜得猶如栖息的蝴蝶,毫無血色的嘴唇緊抿着,唇角竟然揚起一絲微妙的弧度,似乎到最後一刻還在微笑,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的笑着,面對那蒼涼悲壯的人生。
他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手指長久的顫抖着,放在他微微上翹的唇上。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心跳停止了,他覺得時間靜止了,他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他活着的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那手指上的觸感,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發生。
他覺得整個靈魂都坍塌了,身體亦随之軟倒下去,他側躺在自己用雙手挖出來的土坑裏,躺在那人身邊,漫天飛舞的雪花仿佛有了重量,毫不留情的砸在他身上,要将他一起活埋。
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茫然的望着那人的平靜微笑着的側臉,視線一片模糊,有什麽溫熱的液體自眼眶中劃出,就如同長久盤踞在心中的璧笙離開的那晚,不由自主的,眼睛先起了反應。
他終于可以肆無忌憚的摟抱他了。
他擁緊了他,靈魂化成苦澀的液體,充溢了他整個空洞的胸腔,從眼中奔湧而出。
他不停流淚,他聽到自己用絕望的顫抖的聲音附在他耳邊說話,反反複複的,只是那麽一句:“求你,別死……”
求你,別死,別離開我,別讓我再經歷一次那樣的生離死別,我已經承受不起了。
沒有你,這殘酷的人生,我要來有何用?
還不如,在此時此刻此地,和你一起長眠,一起被這樣溫暖的泥土活埋。
他為他解開繩索,試圖将他一雙冰涼僵硬的手放在胸口取暖,他急切的撐起身體,吻上他幹裂的唇,舔舐着他口腔裏的血腥味,他近乎貪婪的攫取那個人完全冷卻之前最後的一點溫軟,仿佛那微不足道的熱量能夠溫暖他饑寒交迫的靈魂。
驀地,一絲極其微弱的氣流在他唇間輕拂而過。
他像渾身過了電一般愣住。
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看着那人,輕輕的,試探一般再度觸了觸他緊抿的唇。
不是錯覺,雖然輕微到幾乎難以察覺,但那确确實實是屬于活人的溫暖的氣流,而不是毫無生命氣息的冷風。
他像瘋了一般又哭又笑,哭自己愚昧,笑自己天真,他手忙腳亂的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然後小心翼翼的,将石誠抱了起來,像是捧着一顆珍貴的種子,下一刻就會破土而出,長成可以供他停留栖息的大樹,讓他安放疲憊不堪的靈魂。
醫院裏,看着那人被罩上氧氣面罩飛快的推進手術室裏,看着身着白大褂的醫生和看護婦來來去去的忙碌身影,他突然就松了口氣,在走廊的長椅上頹然坐下,坐下來的時候才發現雙腿不由自主的在發抖,仿佛這一動作能讓此刻焦躁不安的心髒安靜下來。
他把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握拳撐着額頭,指節握得發白,他把臉藏在手臂的掩護下,自顧自的咬牙切齒。
你這混蛋!把我折磨成這樣,你滿意了?可以消除你的怨恨嗎?可以還清欠你的債嗎?想就這樣一走了之?行了,放棄吧,我不會讓你溜走的,一輩子都不會!
你這自以為是機關算盡的混蛋!
他向後靠上椅背,一點一點的剝落着指縫間已經幹燥的泥土,剛剛經歷過大悲大喜的頭腦一片空茫,連走廊的盡頭有人拉開門一步一步走進來他都沒能感覺到。
直到那個穿着一身湖綠長衫的人默然的站在他面前,他才擡起臉,微微愣怔了一下,問道:“你怎麽來了?”
董卿其實早就來了。
他在南京聽說了北平的消息,一直寝食難安,趁着李今朝召集了趙師開往北平,他就一起跟着來了。
跟着江坤城走進那個四合院,等在院中的時候,卻看到日思夜想的那人紅着眼睛,瘋了一般從屋裏沖出來,那樣的狼狽急切,那樣的失魂落魄,像一陣風從他身邊呼嘯而過,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他從他身邊經過,夾裹的冷風和雪花,讓他的心,瞬間就涼了。
他還以為,那人永遠一副八風不動的樣子,永遠抿着嘴角滿目威嚴,永遠都不可能有什麽讓他放棄高高在上的傲氣和自尊,可是他錯了。
兩個陌生的副官經過他身邊,無意間談論着參謀長被秘密處死的消息,像是突然被觸動,他茫然的仰起臉,看着撲面而來的灰白色飛雪,突然就明白了。
他只是一個渺小的凡人,一直以來戰戰兢兢的活着,恪守本分與世無争,但是他并不笨,他沒妄想過長久的霸占着這個人,因為他心裏很清楚,那個人是一條沉睡的龍,遲早是要騰空而起,怒吞日月腳踏祥雲,在這滿目蒼夷的人世興風作浪一番的。
只是他沒想到,竟然是他?張石誠,竟然是他?
他從來不屑騙自己,他知道那一切都不屬于自己,可是他沒想到,那人身上的一切,都是屬于另外一個人的,那個人,叫張石誠。
他無法想象,那人是如何艱難的穿越了他眼中的仇恨、絕望、冷漠,才能走進他的心裏,張石誠,果然不是凡人。
而當他終于追到醫院,站在他面前時,那人問出一句: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來了?
那些惶惶不可終日的擔憂,那些綿綿無法斷絕的思念,那每一個和你分離的日日夜夜,都能告訴你,我怎麽來了?
可是,他的一個眼神,就讓他所有準備好的具備攻擊力的詞句立刻土崩瓦解,如同一支戰敗的隊伍,丢盔棄甲,潰不成軍。
最終,他只是幹巴巴的擠出一句:“我不放心,來看看參謀長,他怎麽樣了?”
像是試探,又像是取悅。
元清河垂下臉,淡淡答了一句:“還活着。”
提到那個人的時候,他的眼睛,溫柔成了溺人的深海,在垂下眼睑的那一瞬間,被他窺見了。
董卿凄惶的笑了一下,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他恍然明白,他從來就不曾真正屬于過自己,元清河和張石誠,他們之間的羁絆和牽連太深了,深到他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
“那……看來要在醫院住一段時間了,我,去準備準備。”董卿覺得渾身虛浮無力,連帶着吐出的詞句都是毫無營養的白話。
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應,董卿飛也似的逃了出來,深一腳淺一腳的跑進雪地裏,終于一個轉角之後虛弱的扶着牆,蹲了下來。
四周一片靜寂,什麽都沒有。
只有鋪天蓋地無聲無息的雪、雪、雪、雪、雪!
如同從天空剝落下來的灰燼,要将蹲在雪地裏瑟瑟發抖的人活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