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江坤城站在窗口,怔怔的看了一會兒印在院中積雪上的慌亂腳印,返身走到趙長華面前,蹲下,上下打量着他,唇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師座,現在,閑雜人等都走光了,我們是不是該來算一算我們之間的舊賬了?”
趙長華臉色陰晴不定,從元清河向他舉起槍開始,他的心情已經跌到了谷底。眼下,外面的局勢定然是被江坤城一手控制,否則他不會有這個閑工夫在這跟他磨叽。
江坤城掏出一把匕首,在青磚地面上畫着不規則的圖形,似乎在思考措辭,末了他擡起臉,眼中含了笑:“師座,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失敗在哪裏?”
“成也張石誠,敗也張石誠。”趙長華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吐出這麽幾個字。
“錯!”江坤城用兩個手指夾住刀身一捋,越過刀刃看着他,“你最大的錯誤,是你自己的心。我只問你一句,打了那麽多年的仗,你可曾真正信任過什麽人?”
趙長華蹙眉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我大哥,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太聰明了,太了解人性了,他是一只良禽,而你卻不是一棵可以供他栖息的好木。你多疑自負剛愎自用,一旦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必定會過河拆橋,這一點他早就想到了,所以他一開始就對你留了一手。他明着是你的參謀長,暗着卻在幫着陸青山,只可惜那陸青山和你一樣的資質平庸,一樣的爛泥扶不上牆,你們打來打去打了兩年,倒是很和諧,省了他不少事情,為他争取了足夠的時間擴充自己的勢力,完成自己的計劃。”
江坤城似笑非笑的說:“師座,天底下像你這麽失敗的人,恐怕真的找不到第二個,就連你那枕邊人,你那如花似玉的姨太太,心裏真正想着的,也是那位前去迎親的參謀長,你最信賴最倚重的那幾位團長,除了元清河以外,也都是參謀長當初替你精挑細選的一幫見風使舵投機倒把之徒,而那元清河,我想也不需要我多說了,你也看到了,他和參謀長是什麽關系。可笑啊,你活了一輩子,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大哥是個天才,他早就撒下了網,你前腳離開軍營,他就開始收網,你那位姨太太早就在我大哥的安排轉移了,并且,順便卷走了你全部財産,哦,當然,這些錢也都是他替你掙來的。這一趟,他本就沒打算讓你活着回去。”江坤城舉着匕首,将刀尖沿着他的下巴慢慢滑下,滑到他不住上下滑動的喉結上,輕笑道:“只不過,是我央求他,把你的命讓給我,他才沒有提早動手。你這條命,我是一定要親自來取的,師座。”
江坤城望着他絕望的眼,将匕首從他的喉結插了進去。
李今朝趕到醫院的時候雪已經停了,柔和的金色暖陽照進醫院晦暗的走廊裏,他親自率軍打了兩天兩夜的仗,才勉強将局勢穩定下來,沈常德兵敗如山倒,暫時被壓制在城外,于是這北平,暫時是姓李的。
他拖着沉重的腳步進來,軍靴在地面磕了兩下,磕下粘在鞋底的積雪和枯葉,在元清河身邊坐下,摸出煙袋,蹙眉點燃一撮煙絲,後背靠上椅座,歪着頭輕吐出一串霧氣,悶聲問道:“他怎麽樣了?”
元清河淡淡瞥了他一眼,輕聲說了句:“還活着。”
他還活着。所有的言語都只剩下這句話,只要他還活着,還能呼吸,還能說話,還能笑,自己這不知所謂的人生興許還有希望,興許還能得救。
副官默不作聲的走進來,恭恭敬敬的雙手奉上一個大信封。李今朝接過信封,往元清河胸前一拍:“喏,你的委任狀,趙長華那邊,江坤城那小子已經收拾幹淨了,這空出來的位子,你們家參謀長早就安排好了,是給你的。”
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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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清河愣怔的看着那個信封,沒有伸手接,他已經決定,再也不接受那個混蛋自以為是的所謂的安排。
周遭有些昏暗,李今朝放下委任狀,又點燃一撮煙絲,在缭繞升騰的青色霧氣中眯着眼睛看着元清河。
元清河冷然開口:“我想知道一切。”事情的前因後果,以及,關于那人的一切。
李今朝捏着一根焦枯的火柴棒,像是欣賞藝術品一般細細把玩着。張石誠是個頭腦極其缜密複雜的人,偏偏他又是個與世無争心性極為單純的人,之前誤以為他是受孫殿英的命令從那個世外桃源帶出鮮卑族的後人,才将元清河一直帶在身邊,到最後他才發現,所有人都想錯了。他的最終目的,就只是複仇這麽單純而已。
就是這樣一個憎惡分明睚眦必報的人,李今朝甚至有點慶幸,若是讓他成為自己的敵人,那該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元清河始終平靜的聽着,他發現李今朝從始至終都只想強調一件事情:那人将他帶出元家莊就只是順手而已。
順手在藏書閣的大火中把他救了出來,順手帶着渾渾噩噩的他歷經艱難才逃離那座山,順手帶着他跟趙長華玩了一票,順手為他安排好了前程後路,順手為他除掉沈世鈞,甚至,到最後,順手毀了他自己。
這一切的順手,都在表明,從始至終,他都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只不過被那人順手帶在了身邊。
是啊,在那個人的計劃中,他又算得了什麽呢?他從來都未能走進那個人的心裏,解讀他所有的隐秘。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那人還活着,還能呼吸,還能說話,還能笑,還能思考,一切還不算太遲,他完全可以從現在開始,将那人心中醞釀多年的酒挖出來,品味他的甘苦與香醇。
他是我的。
他淡泊寧靜的樣子,他雲淡風輕的笑容,他那些滴水不漏的算計和陰謀,他醉酒後天真無邪的失态,他在雪地中無聲無息的悲恸,都是我的。
兩個人默然不語的枯坐了半晌。良久,元清河目光凝視着虛空低聲說道:“我不會把他讓給你。”
李今朝彎着細長的鳳目,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眼中卻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寒光。
元清河冷然斜睨了他一眼,站起身,認真重複了一遍:“他是我的,我不會讓給你。”
“元師長好大的口氣,他去自尋死路的時候你在哪裏?他在獄中被人折磨得渾身是傷的時候你在哪裏?他被吊在城樓上奄奄一息的時候你在哪裏?他被人拉去活埋的時候你在哪裏?”李今朝積攢了一身的疲憊和怨氣,完全沒了平日一貫的優雅形象,“現在人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救得回來,你對我說這些,有用嗎?你以為你是誰?張石誠捧着你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你現在有什麽資格說這些話?他受苦受難的時候你都在哪裏?”
“從現在開始,我都會在他身邊。”回首來時的路,那人一直守在他身邊,這一次,換他守着他,不問去路通向哪裏。
手術室的門突然打開,醫生摘下口罩走出來,看到守在走廊裏兩個面色不善的年輕人同時向他投來詢問的目光。
醫生扶了扶老花鏡,仿佛是很疲勞,他上下打量着兩個年輕人,嚴肅的說道:“他全身一共六十多處外傷,深淺不一,已經全都處理過了,只是右腿上那處槍傷比較嚴重,因為沒有及時處理,已經潰爛化膿引發了感染,右腿膝蓋以下有可能全部壞死,因此我建議截肢,否則,我不能保證能救活他的命。”
老醫生很中肯的給出建議,絲毫沒有感覺這句話在那兩個年輕人心中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截肢?鋸掉一條腿?元清河想象不出,那樣驕傲的一個人,醒來之後看到自己殘缺的右腿,并且餘生都只能拖着這樣殘缺的身體活下去,他會作何感想?
李今朝沉吟了一會兒,蹙眉問道:“醫生,如果放棄那條腿,你們是不是有十成十的把握救活他?”
醫生嚴肅的搖了搖頭:“我們會竭盡所能,但作為一個醫者,我不能向你作出這樣的保證,他目前完全沒有清醒的跡象,即使我們能保住他的生命,也無法保證他能蘇醒過來,即使他能蘇醒過來,想要恢複到以前的狀态,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醫生看着兩個年輕人越來越陰沉的臉色,補充道:“那條腿,肌肉部分已經壞死,即使不截肢,也會落下終身殘疾,你們好好商量一下,決定下來之後簽個字,我們明天就能動手術。”
江坤城洗幹淨了滿臉的血跡,又換了身幹淨的衣服,這才匆匆趕到醫院,卻看到令人頭痛的一幕。
那兩個最難纏的家夥起了争執,竟然動起手來,元清河将李今朝按倒在雪地裏,李今朝則是拔了槍對準他的眉心。兩邊的醫生和看護婦見了這架勢,都吓得不敢動彈,幾個副官想要奔上前去勸架,卻被自家軍座斥退,場面就僵持在那裏。
李今朝對元清河怒目而視,這人簡直就是要造反了!在他對那醫生脫口說出:不用商量,你們現在就給我動手術的那一瞬間就冷不防的吃了元清河一記勾拳,然後被他一路拽着衣領拖到雪地裏,眼看着他揚起拳頭。這簡直就是他人生中的奇恥大辱,他迅速拔了槍氣勢洶洶的對準他的眉心。
“你不是他,憑什麽替他決定?”元清河跨坐在他身上,居高臨下的凜然問道。他無法面對那人醒過來時發現少了一條腿的黯然表情,已經錯得夠多了,至少這一次,他不願意再錯下去,不願意再讓那人失望。
李今朝舉着槍,冷笑一聲:“我義父死了,你認為統領這支軍隊的人最後會是誰的?你以為你是誰?敢對我這樣說話,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在這兒廢了你?”
“我不會讓你動他一根手指!”
李今朝冷笑一聲:“你又是他的什麽人?你又憑什麽替他做決定?那條腿已經廢了,跟命相比,一條殘廢的腿又算得了什麽?”
元清河眼睛驟然一黯,殺氣就翻湧上來。
江坤城已經從話裏面聽出了大概,慶幸大哥并無生命危險的同時,又為眼前的形勢苦惱不已,他很清楚,這兩位都不是他能得罪的主,雖然這兩位此時此刻互相鬥氣的樣子像極了兩個争搶糖果的孩子,失去理智打破頭,糾纏着滾在雪地裏,什麽顏面都沒了。
眼看着李今朝食指勾住了扳機,他吼了一嗓子:“清哥,軍座,你們別争了!”說着排開人群走到兩人面前,用胳膊自後方勾住了元清河的脖子,将他拉離槍口,然後把李今朝從雪地裏扶起來,一邊替他拍着後背滾上的雪花,一邊循循善誘的勸導:“我知道你們各有各的道理,既然都是為大哥好,那就坐下來心平氣和的談談,說不定還有別的辦法。”
兩個人都死死的盯着對方,目光中鋒芒畢露,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江坤城心裏苦極了,大哥一倒下,現在眼前連個鎮場子的人都沒有,這兩位大爺得罪了哪一邊都沒有好果子吃,他心中很好奇,大哥當初是怎樣在這兩位之間周旋,以确保雙方相安無事的,大哥的的确确是個謀術天才。
外面的天色暗得很快,窗縫中有些微的冷風吹進來,屋頂的電燈微微晃動,好像在試圖攪動房間裏沉默滞重的氣氛。
談判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兩個人說不到一起去,稍有争執就要動手互掐,江坤城已經拉了好幾場架。他紅着一雙疲憊的眼睛,坐在一張長桌中央,煩躁扒拉了幾把頭發,看看左手邊的元清河,又看看右手邊的李今朝,前者冷着臉,沉默如山的坐着,兀自凝視着虛空中的一點神游太虛,後者則是翹着二郎腿,姿勢優雅的擦燃一根根火柴,目光在缭繞的青色霧氣中游移。
直到一個副官匆匆敲門進來,神色慌張的在李今朝耳邊低語了幾句,李今朝立時收起他的煙袋,走到衣帽架前取下軍大衣披上,臨走時還不忘回頭狠狠瞪了元清河一眼:“手術的事明天再說,這筆帳我回來再跟你算!”
“江坤城,跟我出城一趟!陳副官,找幾個警衛,給我把醫院大門守好了,在我回來之前不允許元師長離開半步!”
江坤城愣了一下,為難的看了元清河一眼,無可奈何的跟着李今朝離開了。
那兩個人一走,元清河凝滞的眼神一瞬間就活泛了,閃過一道犀利的微光。他走到窗前,借着窗外路燈微弱的光,看到李今朝一行人匆匆上馬離開,果然留下幾名持槍士兵守在醫院門口,他唇邊勾起一抹冷笑,走出房間,悄然潛入了昏暗的走廊裏。
五樓的高級單人病房裏,病床上的人口鼻上罩着氧氣罩正在兀自沉睡。一名年輕的看護婦走了進來,查看了一下氧氣筒表盤上的刻度,确認無誤之後熄了燈退了出去,她向守在病房門口的兩個士兵點頭致意,道聲晚安之後便離去。
北平的冬天冷得碜人,這醫院地處偏僻,附近沒什麽顯眼的建築,墨藍色的天幕上閃爍着幾顆寒星,四野裏一片荒寂。
元清河從樓頂探出頭,看到五樓那個病房裏的燈光熄滅了。他攀着從樓頂延伸下去的落水管一路滑了下去,鋼管外面覆着一層薄冰,非常難以控制,他勉強在五樓的高度穩住身形,一點一點的挪到窗沿上,窗沿很狹窄,雖然落雪結成薄冰異常濕滑,但卻是個絕佳的落腳點,因為所有病房的窗沿都連成一條線,筆直的通向那人所在的地方。
他後背貼着牆壁,盡量不去看懸空的腳下和距離自己極遠的雪地,側過臉,吸了吸鼻子,一步一步的往前挪。
那個人就獨自躺在那扇黑洞洞的窗中,而他正在努力的向他接近,縱使腳下如履薄冰,縱使一個不小心就會萬劫不複,可是他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他已經再也經歷不起一次那樣的失去了。
他終于攀上了五樓的窗臺,敲碎一片玻璃,将手伸進去打開窗栓,跳進窗戶,一顆懸着的心髒跟身體一同落了地。
房間裏一片漆黑,周遭彌漫着藥物的氣味。
早已習慣了黑暗的眼睛緊緊盯着病床上沉睡的那人,他慢慢走過去,背靠着床沿坐下,雙手伸到被子裏,捉住那人微涼的手,用雙手摩挲着,輕輕将他的手背貼在自己臉上。
他反反複複的用臉蹭着那人的手心手背,面上表情和緩下來,低聲說道:“他們要鋸掉你的腿,你說我該怎麽辦?”
他輕輕勾起嘴角,惡作劇一般笑了:“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你這自以為是的混蛋!”
他将那人的手背放在唇邊吻了一下,側過頭去看他安然沉睡的臉,調皮的問道:“喂,我不會讓他們任何一個人動你的,你要不要跟我走?”
“哪,你不回答我就當你是默認了咯……可是,你可能會死喔!”元清河跪坐在地板上,雙眼平視着那人,眼中帶着溺人的溫柔,他一邊像唱獨角戲一般自得其樂的絮絮叨叨,一邊用手指梳理着那人的頭發。
“你這混蛋,耍我,騙我,綁我,拐走我,欺我,打我,關我,戲弄我,又想甩掉我,你玩我玩得很開心哦?這次是不是也該輪到我了?”
他站起身,幽深的瞳孔中凝聚着兩點跳動的光,他俯身在那人額頭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喃喃道:“這次,就讓我任性一次吧!”
他說着,伸手摘下氧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