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昏暗的路燈下,一輛黃包車遠遠的駛過來,車夫哈着白汽,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雪地中奔跑,腳下不時一個趔趄的打滑。
董卿呆坐在車內,手中抱着保溫瓶,木然的凝望着車夫的背影,一整個下午,他就以這種行屍走肉的姿态在忙碌着,四處采購必需品,又回住處取了一些換洗衣物,煲好一鍋人參雞湯裝在保溫瓶裏,這才匆匆趕到醫院來。其實并沒有人驅使他去做這些事,只是如果他不找些事情做,恐怕真的會被負面情緒淹沒,悲哀到窒息。
車夫在醫院門口下了車,董卿走下來,活動了一下凍僵的雙腿,大方的數出三塊錢給車夫。車夫接了錢,千恩萬謝的離去。
這條覆滿積雪的寂靜馬路上只剩下他被路燈的光拉得很長的孤獨影子,他背着一大包生活用品,捧着個保溫瓶,悵然的站在醫院門口,過了良久方才踏着沉重的步伐走進去。
醫院裏寂靜得可怕,只剩下自己踏着積雪的吱吱聲。
驀地,他渾身一震,心裏像是得到了某種感應一般,不由自主的往遠處一棵雪松樹幽暗的樹影下望過去,那裏,站着一個人,正靜靜的望着他。
心猛然揪緊,停下腳步,他覺得喉嚨裏哽住了,喉結上下動了兩下,他毅然的調轉方向,朝那人走過去。
這是醫院裏最為人跡罕至的一角,雪松樹枝繁葉茂的暗影遮天蔽日,董卿看到樹下有兩個士兵背靠背的被綁在一起,已經昏厥過去,他有些愕然的看着元清河,但元清河并沒有說話,用眼神示意他跟他過來。
兩個人相處得久了,對方每個眼神他都能準确的把握和解讀,董卿吸了吸鼻子,望着那人的背影,他近乎絕望。因為很快,那個人溫柔專注的眼神就不再屬于自己了。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着,無聲無息的拐過牆角,是一條紫藤花的花架,這個季節,只剩下紫藤花屈曲盤虬的根莖,有如怕冷的活物一般糾纏在一起,緊緊攀附在花架上。
他跟着元清河走進去,就看到花架下的長椅上靜靜的躺着一個人。
石誠周身裹着一床厚棉被,躺在長椅上,棉被的包裹方法很是笨拙可笑,幾乎将人包成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他正在沉睡,對周遭正在發生的事無知無覺。
“我要帶他走,越快越好。”那人在身後對他說。
最不想聽到的言語,現在聽到了,最不想發生的事,現在發生了。董卿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嘴唇咬得發白,幽幽的看着那人。
他的一雙桃花眼泫然欲泣,有一點璧笙的影子,元清河避開他的目光,輕聲說道:“我在這等你,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一句,往後,我不在你身邊,你多保重。我這兩年的積蓄都在你那裏了,你可以拿那些錢自己出去謀條生路……”
“你為什麽不帶我一起走?”生生将他的話打斷,董卿變了臉色,冷冷質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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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丁的被問了這麽一句,元清河怔了怔,陷入了沉默。
董卿凄然一笑,看了一眼沉睡的參謀長,諷刺的說道:“你們,什麽時候開始的?”
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們并無開始,也許永遠都不會有開始。那個人的生命,飄搖得如同風中殘燭,他只是想帶他走,遠離這紛紛亂亂的紅塵,陪着他最後過幾天安安靜靜的日子。
元清河避開董卿逼視的眼,走過去,用手背觸了觸沉睡的那人的額頭。
董卿眼中泛着清亮的水汽,望着他刀削斧鑿般深刻的側臉,視線一片模糊,他垂下頭,看着一顆顆帶着體溫的液體落進雪地裏,砸出一個淺淺的坑。
下一秒,身體就落入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董卿瞪大眼,雙手顫抖着撫上他的後背,深深吸氣,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狠狠的抱緊了他。
“對不起,傷了你,我很抱歉。”元清河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突然就釋然了,突然就輕松了,突然心裏就不糾結了,因為,那裏已經空了。
那個人雖然曾經給過他無與倫比的寵愛與溫柔,但他看着他的時候,眸子裏是幽黑冰冷的,他心裏一直都很清楚,只是假裝不知道,假裝很單純,假裝被愛着。
心裏空出一個洞,冷風呼嘯而過,很快就将眼淚風幹了。
他離開他的懷抱的時候,臉上已經挂上了笑容,既然已經習慣了假裝,在他轉身的時候,他也一樣可以假裝很潇灑。
因為,他是一個紅塵戲子。
“我并沒有怪你。”他仰起臉,微笑着,将背上那一包東西卸下來塞給他,“祝你幸福。”
元清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了然點頭,轉過身去,将那個被卷在棉被中的人背靠背的背在背上,又用麻繩在腰上纏了幾道,做完這一切,才拎起那包行李,轉身。
董卿一直跟着他送他送出很遠,直到紅日東升,暖陽即将普照大地,街道開始蘇醒,他站在巷口,看着那人的背影,慢慢的消失在逐漸開始擁擠的小巷盡頭。
沈常德從山東招來他的舊部,當天就在北平城郊與南京來的第九路軍進行了殊死一戰,一時間,城外炮火連天硝煙滾滾,城內雞飛狗跳人心惶惶。沈常德這一次是豁出去了,将自己壓箱底的最後兵力傾囊而出,再加上他雄踞北方多年,城中盡是他的勢力,後方補給充足,這場戰役,拖得越久就對他越有利。
李今朝坐在營房裏不停的按摩着太陽穴,他已經幾天幾夜沒有正經睡過一場覺了,所幸的是,忍過了最難耐的疲勞之後,身體就麻木了,再也感覺不出困意來。
江坤城輕手輕腳的走進來,他站在門口怔了很久,緊緊握住拳。
早上陳副官匆匆來找他,說是城裏的醫院出了事,元清河人間蒸發了,順便帶走了昏迷不醒的大哥。這事陳副官沒敢對軍座聲張,因為很明顯,軍座的情緒不是太好。
李今朝滿臉倦容的擡起頭,淡淡的看了一眼江坤城,習慣性的掏出一撮煙絲點上。
“軍座,您去睡會兒吧,城外局勢穩定了,秦師長已經把那幫山東人打退下去了,我看短時間內沈常德不會再來第二波。另外……”江坤城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啓齒,“我大哥,被他帶走了……”
李今朝的表情并沒有任何變化,意料之中的事,元清河是個心性簡單的人,他的一舉一動都如他所料。
截肢?開什麽玩笑!假如石誠有意識,他是寧可死也不會接受這個手術的。他太要強了,要強到不願意給身邊的人添任何麻煩,假如要他後半輩子拖着一條殘缺的腿在輪椅上度過,他會有什麽反應,李今朝連想都不敢想。之所以在醫護面前堅持截肢,只是因為他看不慣元清河那獨斷專行的态度。
直到看到江坤城欲言又止的站在他面前,他才如釋重負,他知道元清河已經做出了決定,放棄加官進爵的機會,放棄平步青雲的前程,寧可落到一無所有,也要帶他走。這就是張石誠選中的人,他的眼光好到讓他羨慕!嫉妒!絕望!
可是他無法說出口。他無法告訴別人,他是有多麽嫉妒元清河,可以随心所欲的抛開一切,而他,連選擇的權力都沒有。
早在少年時的他決定拜入火鳳堂葉之章門下學戲的時候,唱的是戲文,學到的卻是政治與權謀。盡管他心裏清楚,這個尚且不成氣候上不得臺面的政黨要走的路還很遙遠。在他下決心毒死義父的時候,他就已經沒有退路了。他踏上了政治這條黑暗崎岖的絕路,為此他不得不犧牲了一切,親情以至于愛情。
江坤城看不出軍座是個什麽表情,猶豫了一下,試探問道:“我已經派人去找了,我大哥不省人事,這大雪天的,他們應該走不了多遠……”
“不必了。”那一聲打斷仿佛是和煙霧一同從他口中逸出,缥缈得讓江坤城沒能領會,他愣怔在那裏。
李今朝深吸了一口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漫不經心的繼續說道:“趙長華那一師,以後就交由你來統領,你好好幹,別讓你大哥和我失望。”
江坤城瞪大眼,覺着軍座的話更加缥缈了,讓他抓不住。
“玉臺春戲院殺人縱火案主犯張石誠,已于昨日上午處刑,把這個消息散布到報館,我相信你知道該怎麽做,江師長。”
江坤城誠惶誠恐的答了一聲:“是!”他激動得雙手都在發抖。
李今朝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無力的揮了揮手:“行了,去辦事吧!”
沈常德與李今朝難解難分的大戰了三個回合,歷時一個半月。到最後,李家軍越挫越勇,再加上韓月明一聽說自家軍座在北平受挫,千裏迢迢從南京趕來支援,韓月明是自當團長之時就跟着李今朝的,是李今朝手下一員猛将,王牌中的王牌,他一上戰場就殺紅了眼。李家軍一鼓作氣,将沈常德打退三十裏,兵敗如山倒,正要乘勝追擊之時,在南京的大總統大為震怒,通電第九路軍軍長李今朝,要他即刻将軍隊撤回南京。
見曾經的宿敵已如喪家乏犬,短期內再無重整旗鼓的可能,李今朝自覺再無趕盡殺絕的必要,一咬牙,決定班師回朝。
臨行之前,江坤城把自己關在營房裏呼呼大睡,這兩個月的疲勞一同壓下來,他疲憊欲死,睡了個昏天黑地,直從頭一天傍晚睡到第二天午夜,他被隔壁屋椅子倒地的聲音驚醒。
他茫茫然的擡起頭,用手指抹了一把眼睛,見屋子裏一片寂靜,月光從窗口斜切進營房,照在對面那張床上,床上是空的。
他猛的翻身坐起,扒拉了兩把頭發,頭腦恢複了運轉。
元清河一走,那個小戲子就像個怨婦一般活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整日目光呆滞的坐在營房前發愣,飯也不吃,一直坐到日頭西斜才肯回房休息,別的副官都對他指指點點,稱董副官這是瘋魔了。
江坤城沒轍,以前粘着大哥的時候和他好歹也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老熟人,總不能就這樣看着他自己作踐自己的頹廢下去,他以新任師長身份做了主,将這人放在了身邊,讓他有口飯吃,不至于讓他流落街頭,将來對大哥也好有個交代。
他整天在外忙着打仗,眼見着那人飯量越來越少,心裏着急卻是分身乏術,只吩咐另外一個副官照看着他,直到他打完仗回來,看了一眼直挺挺躺在床上的董卿,确認他人還活着,他才仿佛被疲勞壓塌了一般倒頭便睡。
這會兒深更半夜的,董卿床上卻是空着,他盤腿坐在床上發怔了片刻,猛然想起來什麽,飛速的跳下床,趿拉着鞋子就跑了出去。
隔壁那間營房原本是預備出來給元師長的,他的衣物和生活用品都放在裏面,可惜後來用不上了,成了一間空置的營房。
屋子裏黑漆漆的,适應了黑暗的眼睛猛的瞥見橫梁上吊着個人,一雙雪白的光腳丫在空中晃蕩,腳下是一張被踢倒的方凳。
江坤城瞬間就急紅了眼,他慌忙扶起那張凳子,踩着凳子攀住繩子,用随身帶的軍刀将繩子割斷,把人給抱了下來。
拉亮電燈,江坤城把人給抱到屋中一張空床上,用拇指死命的掐他的人中,另一只手用力撫着他的胸口給他順氣。
忙活了半天,董卿才“呼”的一聲緩過一口氣來,悠悠轉醒,青白着一張臉,盯着一頭亂發木然的躺在床上,怔怔的看着他,脖子上是一圈青紫勒痕。
江坤城拖了一張凳子在他面前坐下,默然點了支煙。
沉默了半晌,估摸着董卿是完全緩過氣來了,江坤城滿含諷刺的冷笑一聲道:“不想活了?”
董卿不說話,只是拉過被子一直蓋到口鼻處,深深的吸了口氣。
他的房間,他的被褥,他的一切都在這裏,全部物事,都散發着他的氣息,也包括自己。
江坤城最見不得他這受委屈的小媳婦模樣,不耐煩的蹙起眉問道:“你是覺得我大哥配不上你們家那個二世祖還是怎麽着?這樣要死要活的,誰虧待你了?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身份?你一個兔兒爺,還指望什麽?”
江坤城越罵越激動,恨不得把這人當成元清河來罵,罵他遲鈍,罵他後知後覺,罵他讓大哥受了那麽多罪。
那天在那棟廢棄的劇院裏,被元清河一胳膊抵在牆上,元清河暗暗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之後兩個人就聯手導演了一場好戲騙過趙長華,再後來他去搬救兵,元清河就替他将趙長華活捉,等着他回來發落,所有的事情,他一樁樁一件件都做得有條不紊幹淨利落。直到這時他才承認了元清河的實力,承認了他大哥看人的眼光,他的确是有資格淩駕于自己之上的。
直到元清河聽到大哥被活埋的消息,瘋了似的沖出去,他突然就不嫉妒了,因為他明白,那人與大哥之間的羁絆,已經深到讓他失去了嫉妒的資格。
董卿只是抓着被褥邊沿一言不發的聽他暴跳如雷了很久,木然的望着天花板。
江坤城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關于元清河的事情都說了出來,他說得喉嚨發幹,末了将煙頭扔在地上踩滅,長嘆一聲道:“那個人的來歷和背景都不是你能駕馭得了的,你也別糾結了,回去好好過日子去吧,錢不夠的話我拿給你,就當是替我大哥補償你。”江坤城重新抽出一支煙點上,見董卿沒有反應,繼續說道:“往後我就在南京城紮根了,有我一口飯吃,絕對不會讓你沒了活路。你呢要去重操舊業唱唱戲就随便你,不然就開個小館子,我吃過你的飯菜,挺不錯的,準好賣,賺了錢的話往後慢慢置辦一點家業,娶妻生子,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董卿慢慢轉動眼珠子看向他,他知道江坤城的意見都很中肯,都是對于目前的他來說最好的選擇,他張了張口,聲音沙啞的道了句:“謝謝師座。”
重慶歌樂山,軍統局總部的秘密基地。
會議室裏氣氛凝重,今天來參加會議的八位處長來了七位,一位缺席,偏偏缺席的那位,正是這場會議的主角。
軍事情報處處長張石誠因在北平制造了一場驚天動地的血案遭到軍部逮捕并且被秘密處死的消息,震驚了整個軍統局,戴局長立刻召集了分布在全國各地執行任務的處長回來召開了這場內部會議。
香煙在指間燃起袅袅青煙,戴局長望着快要燒到盡頭的香煙,慢慢坐直身體,将煙頭在煙灰缸裏掐滅,冷然掃視了在座的七位處長,目光定格在黨政情報處處長劉超群臉上:“劉處長,你與張處長都是局裏的頂梁柱,這件事你怎麽看?”
劉超群用手指順了順嘴唇上方兩撇光亮的小胡子,細細的眼睛一彎,竟然笑了起來:“張處長是個人物,竟然以一人之力攪得天下大亂,在下自愧不如。”
“狗屁!”戴局長一只大手掌罩住煙灰缸往桌上一拍,衆人皆是心驚膽戰的一怔,戴局長陰沉了臉色狠狠瞪了劉處長一眼,“不要落井下石,當年咱們局裏缺經費缺人力,是他張石誠出錢又出人,不然你們一個個都以為我們會有今天?”
劉超群笑微微的攤開雙手:“戴局你就是偏袒他,不過現在人都死了,我們還是談一談比較實際的問題吧。軍事情報處可是局裏最為重要的一處,您決定讓誰來接手?”
戴局長又點燃一根煙,淡淡道:“人沒死。”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他就是死了,你們也別想號令得了他手下那批死忠,夏庚生裘大海可是響當當的人物,都是他一手培植起來的,這兩個人就足以獨擋一面。現在據我所知,張石誠人還活着,就是受了重傷,被秘密轉移了,第九路軍李軍長已經替他收了場,把這件事給壓了下去。”
劉超群沉默不語,手中把玩着一支雪茄,掏出雪茄剪,對準雪茄頭狠狠的切了下去。這一下下手極重,切下幾條臭熏熏的煙葉,劉超群若無其事的慢慢點燃雪茄,吞雲吐霧道:“戴局您就直說吧,您想怎麽辦,我們都聽您的,大家,我說得對不對?”
此話一出,立刻贏得了諸位處長的響應。
“我準備讓夏庚生和裘大海暫代軍事情報處處長一職,給張處一年的時間,他要是能回來,這裏的大門依舊為他敞開,他要是不回來,這兩位将會是軍事情報處新任處長,大家,有什麽異議嗎?”
這個提議全票通過,散會之後,劉超群獨自坐在會議室裏抽煙,他臉色陰冷的拈着兩撇小胡子,暗暗罵了一句:老東西!
軍統的人都知道,軍事情報處張處長與黨政情報處劉處長是意見不合的兩個人,早前張處長不知何故突然将觸手伸向黨政情報這一塊,并且還取得了不小的成績,讓一直毫無建樹的黨政情報處在每年的年會上灰頭土臉下不來臺面,劉處長就已經與張處長成了一個水火不容的對立局面,這一次張石誠出事,局裏合并這兩個情報處的可能性非常大,劉超群是軍統的老人了,比張處長的資歷還要早三年,原本是非常有希望一統軍事和黨政的。而這一場會議,讓他的希望落了空。
劉超群揣着一顆空歡喜的心,狠狠的将雪茄在桌面上掐滅,目光越來越陰沉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