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條幽靜狹窄雜物橫陳的小巷子,一棟棟陳舊破落低矮簡陋的瓦房,一個衣着單薄行色匆匆的年輕男子,構成了上海灘偏僻一角寒冬的落寞光景。
除夕夜,這裏沒有霓虹閃爍的繁華夜場,沒有煙花漫天的絢爛夜空,沒有燈火通明的寬廣街道,被遠處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一襯,這裏的一切都寧靜得超乎想象。
這條小巷沒有名字,是大上海魚龍混雜的貧民窟,容納着從全國各地的戰亂之中逃難而來的人民,小巷的房屋大都陳舊破敗,卻無比寬容的庇佑着這些飽受戰亂流離之苦的難民。
年輕的男子熟門熟路的穿過青石板鋪就的狹窄街道,消失在拐角處一扇腐朽斑駁的木門裏。
這是一處很雜亂的小院子,院中架着一張矮木桌,一桌男女老少圍坐着熱熱鬧鬧的吃飯聊天,這些人操着各種各樣的口音,吃着用各種食材煮成的大雜燴,熱氣騰騰,居然也把這個大年過得像模像樣。
院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年輕男子面無表情的走入院中,那一桌人立刻噤了聲,紛紛扭頭看着他。但他筆直的穿過小院,走進自己的屋子裏,掩上房門,整個過程看都沒有看那桌人一眼。
于是,一桌子天南海北的話題立馬轉移到了那個沉默的男子身上。
“喲嗬,這小哥兒,都來了一個多月了,就沒能跟他說得上一句話!”
“嘿,你還別說,他屋裏還躺着個重傷的,也不知道是被日本人的飛機轟炸了還是怎的,進來那天我看見了,渾身都裹了繃帶,老可怕了,到現在人還沒醒哪!”
“啧啧,那小哥兒天天煎藥,看看那地上,藥渣都快堆成山了,都不曉得掃一掃,邋遢!”
“話說這小哥兒是不是在霞飛路那一帶拉車啊?前幾天我去成衣店找活幹,好像碰上他了。”
“不曉得,整天神神秘秘的,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我呸!”
元清河闩上門,将那些越來越尖銳刺耳的言論一股腦的關在了外面。
他生了爐子,點亮床頭的美孚燈,仔細端詳着床上的人,冷然的表情立刻變得溫柔起來。那人完全沒有要蘇醒的跡象,他就那麽乖巧的沉睡着,無知無覺,不悲不喜。
屋裏陰冷陰冷的,剛剛燃起的煤爐還沒能發揮效果,元清河替他掖了掖被角,輕輕撫上他微涼的臉龐,笑道:“好乖。”
距離帶着他無比艱難的逃離北平,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他當時為了逃避李今朝的追捕,帶着他潛進一輛開往南方的火車裏,兩天兩夜之後,他們就被帶到了這個陰冷潮濕的南方大都會。其間,石誠從來沒有要蘇醒的跡象。他就只是昏天黑地的睡着,脈搏始終以一種均勻的速度跳動,呼吸遲緩寧靜,時間在他臉上流淌成一條靜谧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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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清河找到一個拉車的活,每天清早就出去工作,然後一整天都惴惴不安的拉着黃包車在上海灘的大街小巷狂奔,他很怕,他很怕床上躺着的人會在他不在家的時候無聲無息的悄然死去,他很怕晚上回家之後那個人會變成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但是他也期待,期待某一天回到家,那人已經睜開了明澈的眼睛,像以前一樣彎起眼角笑着看他。
可是,他知道這只能是妄想,那個人正在以某種肉眼看不到的速度緩慢的死去,他心裏很清楚。
煤爐上的水開了,他往水盆裏倒入開水,又倒進了一點白酒,然後盤腿坐在床上,将石誠捧在懷裏,一件一件的脫掉他的衣服,露出他傷痕累累纏滿泛黃繃帶的身體。他用柔軟的毛巾沾着加了白酒的熱水,仔細的避開傷口的替他擦拭身體,就如同當年被那人帶出那個山坳時,那人為他做的那樣。這是他的每日功課,他已經做得很熟練。
他拉黃包車賺錢,目的是盡快熟悉這座城市,以便遇到追兵的時候可以熟練的逃脫。他學着算賬買東西學着與各色各樣的人打交道,以便支撐起兩個人的生活。他學着煲湯煮粥和做一些美味營養的流質食物喂那人,維持着他的體溫和生命。短短一個月,他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在這個炎涼之世生存所必須具備的一切技能。
驀地,目光停留在他最不願去觸碰的地方,他的右腿膝蓋下方的那處槍傷。
那處膿腫潰爛比一個月之前擴大了很多倍,呈猙獰可怖的紫黑色,像是一個潛伏在他身體中的惡魔,默默的吸食着他的能量和生命。
這一個月以來,他想盡了辦法,四處奔波求醫問藥,終究只是徒勞。
他附在他耳邊,輕輕的吻着他的耳垂,低聲問道:“你怪不怪我?”
沒有得到回答,那人只是面容安詳的躺着。他随即閉上眼,擁緊了懷裏的人,自暴自棄的說道:“我真沒用……”
他為他穿好衣服,熄了燈,抱着他一起蜷進被窩裏,側躺在他身邊,只是靜靜的凝視着那人沉睡的側臉。毫不哀傷毫不悲戚毫不絕望,他明白這個垂死的人已經成為了他凄涼的生命的全部寄托,如果連這最後一點寄托都失去,這不知所謂的生命,便也走到了盡頭。
他只是想陪着他,只是想就這樣安安靜靜的看着他,然後沉沉入夢。夢裏,梨花如雪,他們剛剛相遇,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一切都還來得及。
雞叫三遍,他猛然睜開眼睛,匆匆洗漱穿衣,喂那人慢慢喝下一碗稀薄的玉米糁子粥,自己胡亂吃了一點東西,就出門趕到車行領了一輛黃包車上工了。
大年初一,街道冷冷清清的,拉車的也不多,元清河陸陸續續送了幾位趕着去走親戚拜年的客人,時間已近晌午,他把車子停靠在戲院旁邊一條巷子裏,摘下帽子,在滿地的鞭炮殘骸中蹲下來,默默啃着一塊冷硬的燒餅。兜裏餘錢不多,今晚還得去藥房抓藥,他心裏計算着,下午還得多拉幾趟生意才能回家。
驀地,眼皮隐隐跳動了一下,亂糟糟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幾雙穿着大頭皮鞋的腳停在自己面前。
“冊那,擡起頭來!”
元清河擡頭瞥了來人一眼,埋頭繼續啃他的燒餅。那是幾個這一帶的流氓地痞,他并不認識。
旁邊一個梳着小分頭的青年不耐煩道:“武哥,跟這個拉車的咯嗦什麽,我們直接削了他!”
“喲嗬,這才一個月不見,這位小哥兒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叫做武哥的青年在他面前蹲了下來,饒有趣味的看着他,随即捋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條長長的傷疤,問道:“認得這個不?”
元清河面無表情的看着那道疤,歪着頭思考了片刻,他似乎想起來了。一個月前,他剛剛開始在這條街上拉車,似乎遇上個小流氓,要跟他收保護費。他抓了那個小流氓,為他松了松筋骨,結果那流氓急紅了眼,掏出一把匕首就斜刺過來。
最後的結果是,元清河劈手奪了流氓的刀,直接用刀穿透他的小臂骨,将他釘在巷子裏一棵樹上就走了。看着那道傷口,他才記起來這碼事。
他怔怔的看着武哥手臂上那道傷,突然緊緊拽住他的手臂猛然站起身,沉聲問道:“你這傷是怎麽治好的?!”
他記得他當日是用匕首穿透了他的臂骨的,那樣嚴重的外傷,最起碼也要三兩個月才能恢複成眼前他所看到的程度,但僅僅是一個月而已,這小流氓的手臂已經恢複到這種程度,他心中立刻燃起希望。
武哥不明就裏,胳膊上的舊傷被他扯得生疼,他吱哇亂叫着,其餘幾個流氓見勢不妙,紛紛亮起家夥,于是,大年初一戲院旁邊的小巷裏發生了一場不為人知的鬥毆。
當元清河重新戴上帽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拉着車重新走出巷子的時候,他眼神興奮得熠熠發光。
重慶路的一間藥鋪,大年初一,原本是不用開門營業的,但藥行老板今天和一位遠道而來的朋友約在藥鋪裏間談事情,所以十五六歲的小夥計也就半開着店門,百無聊賴站在櫃臺上練習打算盤玩。
一擡眼,瞥見門外一個黃包車夫停下車,徑直朝鋪子裏走來,小夥計瞧着那年輕人一身灰敗單薄的棉襖,戴着一頂摞滿補丁的帽子,是個标準的黃包車夫的打扮,便有些瞧不上眼。直到元清河走到跟前了,他才懶洋洋的擡起頭,不加思索道:“不好意思,今兒個咱鋪子不營業,抓藥你還是去找別家吧!”
元清河并不在意夥計的冷眼和怠慢,只是點點頭,淡淡道:“我找曲煥章先生。”
夥計更傲慢了,冷笑一聲:“喲,那不好意思,您找錯地兒了,我們這兒沒有這個人。”
這時,藥鋪老板和他的朋友一邊交談一邊走出來,一眼就看到櫃臺前的年輕人。
元清河轉向藥鋪老板,繼續不依不饒說道:“我找曲煥章先生。”
話剛一出口,他就立刻就從旁邊一個矮瘦的中年人臉上捕捉到異樣的神色,因為那個中年人立刻就青白了臉色,眼神閃爍起來。他心中有了計較。
這青年的話在曲煥章心中掀起軒然大波。
他出身滇南江川縣,從小就醉心醫學,經過多年艱苦研究,他終于在三十多歲時自創了一種傷藥,名喚雲南白藥,治療刀槍及跌打損傷有奇效,以“藥冠南滇,效驗如神”而廣受贊譽。這種藥很快就向全國推廣,但他沒想到,就是這張藥方,為他惹來殺身之禍,他被中央政府的人給盯上了。
政府派專人明談暗訪軟硬兼施令他交出藥方,都被他嚴詞拒絕,這是他一生的心血,他不甘心就此白白交付到別人手上,于是他帶着藥方一邊行醫救人一邊東躲西藏,卻沒想到今天居然又被找上門。
藥店老板還算冷靜,面無表情的說道:“這位小哥,你找錯地方了,我們這兒真的沒這個人。”
卻不想這年輕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走到曲煥章面前,神色凜然,筆直的就跪了下去。
曲煥章驚駭得後退半步,随即上下細細打量着筆直跪在地上的青年。
一身單薄破舊的棉襖,掩飾不住他的器宇軒昂的五官和英武逼人的氣質,這樣一表人材的青年放在哪裏都會是一位百裏挑一十分出衆的人物,此刻卻是一臉堅定與誠懇,用一雙幽黑清冷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
這青年既然能從自己細微的表情變化之中判斷出自己的身份,他相信此人必定是個十分聰敏通透的人物,假如他是國軍的人,想要抓住自己必然輕而易舉,根本無須如此大費周章的在這裏演戲,因為憑直覺,這青年絕對不是一個會輕易向人下跪的性子,他這樣做,想必是有所祈求。
元清河此生第一次向活人下跪。
當他看到那個叫武哥的小混混手臂上一個月之內就恢複到那種程度的傷口時,心中瞬間湧出的希望和狂喜淹沒了他,他覺得心髒跳得厲害,在逼問出那位醫生的姓名和住處後,揣着一腔子興奮拉着車在空無一人的大街小巷狂奔。
在他見到這位名醫時,便一眼看出他是個有本事有閱歷的人,他暗自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把這個人帶回去,不管用什麽樣的方法。
曲煥章上前一步,将元清河扶了起來,和顏悅色問道:“你既然有求于我,姑且就說說所為何事?”
元清河将病人的症狀事無巨細一一道出,只是将事情的起因瞞了下來,李今朝有可能還在不遺餘力的搜索他們,他時刻不得放松,不敢洩露絲毫形跡。
曲煥章走到裏間,拿出自己的醫藥箱,神色凝重道:“走,帶我去!”
大年初一,就是到了下午,街道也是冷冷清清,難得看到幾個人。
青年拉着醫生在街道上一路飛奔,此刻他恨不得長出一雙翅膀飛回家才好,藏在帽檐下的雙目閃過一絲敏銳的微光,街角窸窸窣窣的動靜傳進他耳朵裏。
元清河不動聲色的把帽檐壓得更低,手心沁出冷汗。
他們被人跟蹤了,他清楚的感覺到了。
偏偏是這個時候,偏偏是這個時候!元清河暗自咬牙切齒,當時在北平的醫院裏為何沒把李今朝活活掐死?結果讓那人成了最大的麻煩!
元清河将曲煥章拉到一個昏暗的小巷子,放下車子,慢慢的轉身。
曲煥章心中驚懼,探頭朝外看了一眼,臉色刷的變得煞白。
正在想辦法開脫之際,卻聽年輕的黃包車夫以出奇冷靜的聲音說道:“曲大夫請稍安勿躁,等我去解決一件麻煩事再回來。”
元清河話音剛落,從四面八方的暗巷裏走出七八個身着便裝的高大男人,面無表情的将他們包圍在這道巷子裏。
為首的男人朝曲煥章道:“曲大夫,我們司令找您找了很久了。”
聽他這麽一說,元清河露出微微訝異的神情,他沒想到這幫特務是來找這位醫生的。同時,他暗自出了口氣,心下輕松不少,既然不是李今朝的人,那就容易對付多了。
為首的男人快步上前,與元清河擦肩而過的瞬間就被他抓住肩膀。
那男人滿臉詫異的看着這個黃包車夫,在他還沒能反應過來的時候,元清河腳下一個迅猛的橫掃,将男人放倒在地,在他倒地的同時單手按住他的額頭,用全身的重量按壓下去,那男人後腦重重磕在地面上,腦後砸出一片血花,他雙眼一翻,便暈死過去。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等到另外幾個特務反應過來一齊蜂擁而上的時候,元清河已經熱身完畢,進入最佳的戰鬥狀态。
原本的鬧市區今天空蕩蕩的,雖然沒有行人,但這幫特務并沒有敢用槍,這大約是元清河最大的優勢。若論近身搏鬥技巧,他還是頗有幾分自信的,這些雖說是專業特務,但身手一般,一口氣撂倒三五個不在話下。他輕輕松松奪過一把橫劈過來的匕首,順勢抓住那條手臂往膝蓋上一拗,那人就慘叫着放手,匕首被他奪了過來。
有了武器,他就更加如虎添翼,手中的利器像是長了眼睛的活物一般,每次都能找準對手的弱點,刺入他的要害。
元清河留了意,并沒有致敵人于死地,他曉得在這樣繁華的大都會,若是明天巡警在街上發現橫七豎八的屍體,那是必然要轟動全城的。
曲煥章一臉驚魂不定的坐在車裏,聽着車篷外面驚心動魄的打鬥聲。憑聲音,他知道那幾個特務已經亮家夥了,他暗自為車夫捉急,同時心中忖度着,剛才若是沒有及時離開藥鋪,恐怕現在他已經被特務活捉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打鬥聲似乎停止了,七八個特務只剩下一半還能站起來的,全都扶着人事不省的同伴驚恐的退去,街道又恢複了寂靜。曲煥章抖抖索索的從車篷裏探出頭,只看到一地的鞭炮殘骸和觸目驚心的血跡。
年輕高大的車夫默然的站着,他手臂受了傷,棉襖被劃破,黑黃色的舊棉花染了血,在冷風中顫動。但他面無表情的走過來,若無其事的擡起黃包車,說了句:“曲先生,我們走吧。”
煤爐上的開水咕嘟咕嘟的蒸騰着熱氣,屋子裏暖和了許多。
元清河讓石誠靠在懷裏,他受傷的腿白生生的垂在床沿,膝蓋以下是一片紫黑色的潰爛傷口,曲煥章面色凝重,雙手捏緊他并不豐滿結實的小腿肚,使勁按摩擠壓着,一道道黑紅色膿血順着白皙的腳踝流得觸目驚心。
“傷得這麽嚴重,怎麽不早點治療?”曲煥章此時将醫生的天職放在第一位,劈頭蓋臉就質問元清河。
“他們說要鋸掉這條腿才能保命。”元清河看了沉眠的石誠一眼,眼中換上了寵溺的溫柔。這麽驕傲的一個人,醒來之後要怎樣面對這個殘缺的身體呢?恐怕他會選擇永遠不要醒過來吧!
曲煥章面色緩和了一下,說:“截肢?那倒不必,我還是有點辦法的,保命自是不在話下,但是能不能讓他醒過來,這條腿能恢複到何種程度,那就要看他的運氣了。”
“你能保住他的命?”元清河眼神一瞬間就亮了起來,眉宇間長久以來積聚不散的陰霾立刻就消失了。
只要他還活着,哪怕永遠這樣睡下去,只要他還活着,自己的人生就還不算太糟糕。就算要一直守着沉睡的他,他也認了。
曲煥章瞥了他一眼,故作威嚴道:“怎麽、不相信我?”
元清河想起了什麽事,認真說道:“曲大夫,那些人不會就此罷手,我看你還是暫且躲在我這裏,雖然小,但能保證你的安全。”他沒有去問那些人為什麽在追捕這位醫生,就像他也對曲煥章有所保留一樣,每個人都有難言的苦衷,他相信這位其貌不揚的大夫一定也并非凡人。
曲煥章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他親眼見識過了這位青年的實力,事到如今,也不需多問,只要看看渾身是傷昏迷不醒的這位,他也大概猜出了這兩個人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恐怕這兩位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确,躲在這裏,是目前逃避追捕的唯一辦法。
肮髒的膿血被擠到最後,流出來的都是鮮紅的血水,曲煥章才算松了口氣,吩咐道:“打開我的藥箱,把我的手術刀拿出來,這塊肉已經完全壞死,必須挖掉。”
他說得輕描淡寫,元清河聽得卻是觸目驚心。
曲煥章将一排道具綁在腰間,毫不手軟的用一把鋒利的手術刀一點一點的剜去石誠腿上那塊紫黑色的血肉,元清河抱緊懷裏的人,把臉埋進他的頸窩,緊咬着下唇幾乎不敢去看。
而那個人只是靜靜的靠在他懷裏,唇角依舊挂着溫和的微笑,仿佛對自己肉體正在遭受的酷刑置若罔聞。
他無法想象這人在監獄裏那短短的幾天之中遭遇了怎樣殘忍的折磨,以至于讓他這樣的人都能說出“我疼得很”這樣的話。
元清河聽着手術刀攪動潰爛的血肉時發出的那種如同一腳踩進爛泥裏的聲音,仿佛那把刀捅進了他心裏,狠狠的攪着、剜着、摳着、挖着……
他突然記起了自己那段行屍走肉般的日子,那個人是花了怎樣的功夫,才一點一點的将自己心中那片腐爛的地方摳挖幹淨,将他治愈,擺正了他的人生軌道。而自己,竟然在那人墜向萬劫不複的深淵時卻那樣決然的轉身。
他在想,如果那個時候,石誠腳下滴着血被挂在城門上的時候,自己能夠勇敢的向他伸出援手,那他們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什麽勢單力薄,什麽等候時機,全都是自己為自己編造出來的借口。他就那樣看着他被用刑被傷害被活埋,卻什麽都沒有做。
喂,雖然你是個無可救藥的混蛋,但我也夠差勁的,咱倆彼此彼此吧,你醒醒,我們重新來一次,好不好?
我再也不打你了,讓我彌補一次,好不好?
我再也不離開你了,讓我愛你一次,好不好?
他附在他耳邊,閉着眼,顫動着濕潤的睫毛,無聲的對他說話。
直到曲煥章用新紗布一圈一圈的包紮完畢,擡起袖子胡亂拭了一把汗,冷然道了一聲:“好了。”
元清河才睜開眼,看了一眼木盆中黑紅色的污物,不聲不響的将懷裏的人放下,讓他平躺,為他蓋好被子。他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酷刑,後背濕透,四肢綿軟。
曲煥章瞥了他一眼,命令道:“過來,讓我看看你臂上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