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元清河推門而入的瞬間,石誠就警覺的醒了,他裹着被子坐起身,看到元清河身後還跟了另一個人,微微有些不解。

馬司令耷拉着腦袋跟着元清河進了屋,他這趟把身邊的警衛都折損了,又不敢獨身回去,怕招地下黨惦記着,跟着元清河才是唯一的出路,所以就一路跟着他回了這個簡陋的家。

元清河看到石誠安然無恙,懸着的一顆心瞬間就落了地,他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忖度着,還沒等到他開口,石誠從被子裏伸出一條纏滿繃帶的胳膊,一把拽住他,低聲問道:“怎麽受傷了?”

一只蒼白枯瘦的手,卻是出奇的有力,那堅定的溫度自他的手心傳遞過來,熨燙得他臉上的表情都跟着柔和起來,他反握住那人的手,淡淡笑道:“不礙事。”

兩人默然無語的對視良久,屋子裏的光線越來越暗淡,太陽已經落山了。

元清河娴熟的為石誠的傷口換了藥和繃帶,安頓他躺下,燃起了爐子,這才出去院子裏打水。

馬司令回到屋裏,百無聊賴的坐在唯一一張跛了一條腿的破椅子上,他一身富家公子的貴氣與這間陳設簡陋破敗的屋子格格不入。

那個病人有着十分清俊的相貌,只是剛才元清河給他上藥的時候,他清楚的看到了那人身上斑駁錯落的可怖傷痕。他也曾經親眼看過手底下的人拷問犯人,那些傷痕在他看來并不陌生,甚至能夠根據某個傷痕的形狀判斷出是哪種器具所傷。

他不知道這個看起來溫文有禮的年輕人曾經經歷過什麽,他只是為自己下午在院子裏犯下的過錯而懊悔不已,恃強淩弱的罪名壓得他良心很不好受。

他點燃一支香煙,盡量不去看那個蒼白虛弱的病人,只是專注的凝視着香煙亮紅色的火星子。手中的煙蒂長時間沒彈,煙灰燒得有些長了。他覺得那人就像那一長截煙灰,生命的實質都已經被燒空了,剩下的只是沒有什麽分量的灰燼,輕輕一彈,就會在風中灰飛煙滅。

他愧疚得不忍直視那人清亮的眸子,直到元清河提着一桶水進屋,徑直朝他走來,臉色不善的劈手奪走了他手裏的香煙扔出窗外,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忙惶恐的站起身,向石誠投去抱歉的目光。

石誠微微一笑,和藹的說道:“清河,你吓到客人了。”

他剛才一直在細細觀察這位馬司令,發現這人雖是一副公子做派,滿身貴氣,但那雙黑眼睛裏卻藏着一顆柔軟溫和的靈魂,是一個善良并且富有同情心的公子哥,沒見過多大世面,還是個心性純良的大好青年。他慶幸遇到的是這樣一個人,否則今天下午兩人恐怕就真的葬身在那口水井裏了。

元清河在床邊蹲下身,給他掖了掖被子,說道:“我出去買晚飯,今天來不及做了,你有沒有什麽特別想吃的?”

石誠翹起嘴角壞笑道:“白粥。”

元清河不明就裏,點點頭,轉身對馬耀輝說:“你留在這裏,哪兒都別去,吃完晚飯我送你回去。”話說得并不客氣,馬耀輝卻誠惶誠恐的點頭如搗蒜,他現在只求元清河不要攆他出去,大白天的都能遇刺,要是晚上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真是有幾條命都不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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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耀輝趴在窗縫上往外望,直到看到元清河走出院門,這才松了口氣,那人英氣逼人的臉上并沒有絲毫的戾氣,可是周身卻充斥着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他困惑的思索着轉過身,卻看到石誠已經起了床,正搖搖晃晃一瘸一拐的朝他走過來,及至到了跟前,一個膝蓋倏的彎曲,整個人猛然跪了下去!

馬耀輝大吃一驚,後退一步,忙伸手将他扶起來,瞪大眼睛:“你這是……”

石誠卻堅定的跪着,仰起臉看着他,鄭重其事的說道:“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他終究是力不從心了,拖着這副殘疾的軀體走不了多久了,這一點他自己心裏有數。元清河将他如此嚴密的藏在這個破落的小地方,必然是因為此刻的他,已經成為國民軍中的通緝犯,而元清河應該也被冠以逃兵的罪名東躲西藏。

他的人生早就該在那場他親手策劃的謀殺和爆炸中結束了,而元清河不一樣,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不能就這樣守着他這麽個殘疾人把一輩子荒廢掉。他想,在有生之年能夠看到那人站在成就的頂端,他也就心滿意足了,因此,他得用自己最後的力量推他一把。

馬耀輝這頓晚飯吃得極其艱難,他不時的擡頭去看那兩人,那人專心致志的在喂病人喝粥,他立刻意識到,這才是那人唯一溫柔的時候。

一直到走上回家的路,他都在心裏盤算着石誠委托他的那件事。

元清河拉着黃包車送馬司令回到公館,正要走,卻被馬耀輝叫住,他茫然的回頭,馬司令誠懇的說道:“不去我家坐坐麽?”

元清河依言跟着馬耀輝上了樓。

馬耀輝雖然出身顯赫,門庭卻并不厚重,父親和哥哥早年戰死,獨留下他和一個妹妹,妹妹去年留洋去了,家裏就更是寂寞,唯有這位司令和一幫子警衛副官家丁仆人住在一方大房子裏,連姨太太都沒有娶。他正是愛玩的年紀,不願意有所束縛,因此他孤家寡人的倒也過得逍遙自在。

馬耀輝一進門就脫了髒兮兮的西裝丢給前來接應的一個年輕副官,領着元清河徑直上樓走進自己的書房,正了正領結,在大書桌前正襟危坐。元清河不得不承認,這人正經起來還是挺像模像樣的,總算是有了一點警備司令的派頭。

馬耀輝拉開抽屜用鋼筆在紙上刷刷刷的寫着什麽東西,寫完蓋上自己的印章,裝進信封裏交給元清河道:“你拿着這封推薦信,帶他去城西南丁格爾醫院瞧瞧,他的情況很不妙,再拖延下去他那條腿大概就廢了,曲煥章那人我熟,雲南白藥活血通絡有奇效,但對神經的恢複卻是沒有什麽效果的,你最好是帶他去洋人開的醫院動手術。”

元清河沒有說話,接過那封信,很鄭重其事的藏進懷裏。

馬耀輝雙手墊在腦後,從元清河臉上移開視線,頗有些底氣不足的問道:“你有沒有興趣到我手底下來做事?”

他曉得今天在危急關頭丢人丢到家了,但當時他确實是怕得要死,向強者求助其實沒什麽不對。但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着實是太有魄力了,他自知這種魄力并不是他這個只知道茍且偷安的庸俗之輩能夠駕馭得了的,因此他并沒有太大的把握能完成那位病人的委托。

“你一身的本事,就這樣荒廢了,實在太可惜了。警衛團團長的位置今天空出來了,我手底下的人你今天也都看到了,我把他們交給你操練操練,當然你最主要的任務是護衛我的人身安全,你看如何?就憑着今天咱們這過命的交情,日後我絕不虧待你。”馬耀輝試探性的看着他,生怕他立刻一口拒絕,忙補充道:“你不用立刻做決定,我給你時間考慮。”

當元清河回到那個家徒四壁卻溫馨寧靜的小窩時,石誠已經蜷在被窩裏睡着了。

他點亮床頭的美孚燈,居高臨下的看了一會兒他沉靜的睡顏——以前石誠昏迷不醒的時候,這是他的每天必做的事。只是那時他總是懷揣着一腔悲觀的念頭,而此刻,他雖然筋疲力盡,卻舍不得睡去,只曉得靜靜看他,聽着燈花發出輕微的爆裂聲。

良久,他才脫衣上床,鑽進被窩,從後面摟住了沉睡的人,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裏。

他很累,很矛盾,很無助。

他不想再卷入世人之間權力的争鬥當中去了,有生之年唯一的念想,就是每晚可以擁着這個人入眠,日複一日,直到年華老去兩鬓成霜。

可是他不得不承認,那位馬司令給他提供了一個以他們目前的形勢來看最為安全的庇護所。躲在他的羽翼下,石誠就不必再以逃犯的名義東躲西藏,可以安安穩穩的住進洋人的醫院,得到更好的治療,而他也能得到一定的薪酬供養他,怎麽看都是一個光明的出路,這個道理他很明白。

當然,他不知道的是,這個時候,北平的戰事已經平息了,李今朝以一人之力将那件大案給壓了下去,以犯人已被秘密處死這個消息結了案,并且,已經停止了對他們的追蹤。因為為了繼承義父的一切,他還有許多工作要做。

不知何時,石誠醒了,察覺到從禁锢自己的雙臂傳來不同尋常的力度,他怔了怔,解讀出了他的無奈。

“怎麽了?”石誠轉過身,伸手細細的摩挲着那人俊朗的面龐,元清河依舊将他圈在臂彎中,讷讷道:“沒事,就這樣給我抱一會兒……”

石誠用雙手捧着他的臉,深深的凝視着映照在他眼中跳動的火光,幾乎一直看到了他心裏。

“有什麽事不能和我說?”石誠循循善誘,他覺得這人此刻像極了一個迷路的孩子,彷徨無助。

元清河并不回答他,只是把臉埋進他的肩窩死命的嗅着,悶悶說道:“那個馬耀輝許了我一個差事,是他身邊警衛團的團長,我沒有答應他。你的傷不能再耽擱了,我明天就送你去洋人的醫院動手術。”他說完這句話,完全沒意識到這根本就是兩件毫不相幹的事。

“我不去。”石誠幹脆的拒絕。

“為什麽?”

“你不去當這個團長,我就不去醫院動手術。”石誠将這兩件事連接成了因果關系。

元清河目光複雜的看着他,生氣的質問道:“你就那麽想要那些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嗎?”

是啊,我希望你後半生能夠叱咤風雲名動天下,而我,只要遠遠的看着就好。我和你,在很早以前就注定會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路,命運已經錯開。

石誠靜靜看着他生氣的表情,眼神清亮,并不答話。

意識到自己的壞脾氣似乎又破壞了兩人之間難得的好氣氛,元清河閉了嘴,悄悄看了他一眼,心中忐忑。

“眼下紛繁亂世民不聊生,你該知道,你與那些投機倒把者不一樣,你不應該一輩子默默無名的在這市井之間營營碌碌,索然無味的過一生。清河,你有帝王之相,只要你願意,必定可以金戈鐵馬救萬民于水火,挽亡國之狂瀾。等戰争結束了,這豐饒國土會有你的一份,你記住我今天所說的話……”

元清河霍的一下坐起身,悲哀的望了他一眼,背對着他沉痛的說道:“我的國家早在一千年以前就覆亡了,這國家變成怎樣跟我有什麽關系?我只是、想要守着你而已。”

早已準備好的滔滔不絕的說辭就這樣被哽在了喉嚨裏,石誠眸中有異樣的光華一閃而過,他坐起身,雙手摟着他勁瘦的腰身,将側臉貼在他後背上,語調柔軟得如同夢呓:“怎麽還是這麽傻,一點長進都沒有……”

元清河僵坐着一動不動,任他摟着,良久,終于認命似的嘆了口氣:“我明天就去找那個馬耀輝報到,但是下午你要跟我去醫院。”

“好。”石誠悄悄扯開嘴角,露出一個陰謀得逞的笑容。

上午,元清河依言去找馬耀輝報道,順利填補了在昨天那場刺殺中以身殉職的那位警衛團團長的空缺,并且一手攬下了徹查那次刺殺事件的棘手任務,但他沒有立即開工,在警衛團裏混了個臉熟之後就回了家。

石誠正坐在一張破藤椅上閉着眼睛曬太陽,遠遠的就聽到汽笛聲,緊接着,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院子裏。

他眯着眼睛,看着那人重新穿上戎裝的筆挺身姿,心中說不出的惬意舒适,好說歹說,總算讓這倔頭倔腦的傻小子聽了話,接下來就要看自己的演技了。

他早就明白,自己這條腿要治愈的希望是極其渺茫了,假如幸運沒有被抓住還能安安穩穩活下去的話,他也必須拖着這條殘疾的腿過後半生了。因此他串通那位馬司令撒下這麽個彌天大謊,支開了元清河。那人風華正茂,理應奔他的前程而去,不應該陪着他這個幾乎半截入土的人留在這嘈雜的市井,荒廢了人生。他張石誠,哪怕已經走到絕境,也不願意拖累任何人,更何況,是他今生唯一愛過的那個人。

元清河借用了馬司令家的汽車和汽車夫,将石誠送到了南丁格爾醫院,石誠很順從的在醫院住下了。

住在醫院觀察了幾天,來來去去都是些藍眼睛黃頭發的醫生和看護婦,元清河跟他們是語言不通,也不多問,只是每天早中晚定時來醫院報到,順帶送一些自己炖煮的湯湯水水,石誠不得不承認,這倔強的男人,已經像模像樣煲得一手好湯了,很有賢妻良母的潛質。

石誠近日抛卻了一個大包袱,所以是能吃能睡,眼見着兩頰漸漸鼓脹起來,胳膊腿上總算也是有了些肉,面色也褪去了病弱的蒼白,氣色出奇的好。

元清河看石誠埋頭喝湯的樣子,有一瞬間的愣怔。兩個人是化解了多少誤會糾葛歷經千辛萬苦才走到了這一步!他想不通,當年剛出山的時候自己的脾氣那麽壞,這個人是以怎樣的耐心忍受他的挖苦和嘲諷,将他帶在身邊,以至于終于有一天,換來了他徹頭徹尾的頓悟,和抛卻過往的新生。他是越來越貪心,恨不得一天到晚守在他身邊,無奈幹上一份中規中矩的差事,拿着不低的薪酬,無論如何是不能經常缺席的。

石誠有一口沒一口的喝湯,他也有憂愁,湯不能說不美味,只是這麽個大男人,整日把心思放在煮飯煲湯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上,他是怎麽想怎麽不正經。看到一個容貌俊朗身姿魁偉的軍官終日抱着保溫桶在他病房進進出出,醫院裏幾個年輕的白人女孩每天定時定點的守在他病房外等待這個男人經過,偏偏這人像塊木頭,無知無覺的頂着這張俊臉到處招搖,引來一串戀慕的目光,石誠都快看不下去了。

“你工作很清閑,是吧?”石誠放下保溫桶,好整以暇的抹抹嘴,他準備攆人了。

元清河停下收拾東西的動作,茫然的看着他,有些呆,不明白他突然冒出這麽句不着邊際的話,是想問什麽。

“既然幹上了這麽份差事,你就要全力以赴,整天守在我這裏算個什麽事?我這裏用得着你操心?沒出息的東西!”

聽出石誠語氣不善,元清河沒吱聲,讷讷的垂着手站着,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事。

裝無辜!石誠看着他空茫的眼睛,心裏恨恨的想,每當元清河使出這一招,露出一臉懵懂孩子的無辜表情,他心裏再火大都沒處撒了。

“趕緊的給我回去工作,別杵在我這裏,誰都不希望養着個光拿錢不幹事的閑人,你別以為救過人家馬司令的命你就特殊了。快走快走,明天別來了,最好這個星期都別來了,看着就煩!”石誠覺得自己的演技有點蹩腳,說着口是心非的話,不由有些擔心的偷偷瞟了他一眼,生怕傷了那人強烈的自尊。

出乎意料的,元清河并沒有生氣,甚至無視了他蠻不講理的遷怒,只是執了他的手,将他攙上病床,輕輕吐出一句:“那我下周再來看你。”

那人出乎意料的乖順倒讓石誠詞窮了,他覺得好像自己睡了一個長長的覺,醒來之後一向性格強硬不由分說的人就懂事了,溫和了,沉靜了。他目光複雜的看着那人悵悵然離去的身影,突然覺得心裏不是個滋味。

稍微對他說話重了點,心就狠狠的疼了。

接下來的三天,元清河果真沒再出現,只是派了個叫小順的小勤務兵,每天送來一嘗就知道是出自誰手筆的羹湯。

有生以來頭一次,石誠忐忑不安了。

他對自己內心竟然會産生那些複雜微妙的情感覺得不可思議,這種東西像毒,嚴重腐蝕了他一貫聰敏銳利的大腦,阻礙了他有條不紊的計劃。

他覺得正在以他自己也無法控制的速度被卷入一個不能回頭的漩渦,最後的一點理智正在被一點一點的吞噬,即将沒頂。

他每天扶着花園的欄杆一瘸一拐的走到開滿紫藤花的花架盡頭,然後再一瘸一拐的走回來,直到累得後背微微汗濕,才在年輕的白人看護婦的攙扶下一點一點的走回病房。

他惴惴不安的等待着那個所謂的手術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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