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立夏這天,馬司令家大門洞開,元清河坐在車裏,聞着從身邊女孩身上發出的淡淡香味,車緩緩的開進院子。

這位馬玉雪是馬司令的親妹妹,也是馬司令現在唯一的親人,在英國留學,這次跟學校告了兩個月的假期回來省親。

馬玉雪是個長得粉嫩嬌小的女孩子,打扮得滿身西洋味,頭發燙成了波浪卷,兩頰塗了淡淡的胭脂,一身綴滿繁複蕾絲花邊的華麗洋裝,黑漆皮鞋光可鑒人,性格倒是活潑健談,張口閉口蹦出的都是英文單詞。之前元清河抽空跟着馬耀輝學了一點,但馬耀輝畢竟只是個半吊子,而這位馬家三小姐的英文到底是更流利更正統,他試着聽了許久,愣是一句都沒能聽明白。

馬家三小姐一路興高采烈的東張西望,這也難怪,她已經兩年多沒回中國了,雖說每個月例行寫信回家,三言兩語問候了二哥然後就是伸手要錢,但馬耀輝還是非常疼愛這個唯一的小妹,他自己忙着去一位世伯家打麻将,就把身邊最器重的警衛團長撥給小妹作陪,因此,這一個下午,元清河已經陪着馬玉雪坐在車裏沿着上海灘的大街小巷不知道兜了多少圈,幸虧他早有準備,事先只吃了很少的一點食物,嚼了一路的藿香,所以他那暈車的毛病到現在還能勉強壓得住。

一到家,馬玉雪就蹦蹦跳跳的跑回房裏,不知道去搗鼓什麽了。元清河只得耐着性子原地待命,一邊從軍裝口袋裏掏出一朵綠色的藿香,湊在鼻尖深深嗅了一口。

思緒不自覺的飄回家裏的那個人身上。

他時常在工作的間隙走神,時常會想那個人現在在做什麽。

自從石誠從長久的消沉之中恢複過來之後,他覺得日子變得輕松了許多,不再擔心他會做什麽讓他恐懼的事情。

之前石誠整日練習平衡身體走路,如今總算是不再時常跌倒了。

他每天回家都會看到石誠拖着一條殘疾的腿院裏院外的在忙活,擔水、洗米、煮飯、擇菜,他行動不便,這些活計做得很慢,因此看起來一整天都很忙。

但他很樂意看到這樣的石誠,就像石誠當年驚喜的看着他重新振作起來一樣。

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有家的人,有時候很晚到家,走入那個破舊卻溫馨的小院子,遠遠就能聞到飯菜的香味,以及昏暗的油燈下那人單手托腮的等着他的表情,雖然,那個人的廚藝他實在是不敢恭維。

他像一個凡夫俗子,終于獨占了那個人,慢慢的融入了這樣平凡而寧靜的幸福生活之中,與他不堪回首的過往一刀兩斷。

思緒被打斷,淡雅的香水味重新充斥在鼻端,蓋住了藿香的清冽香氣。

馬三小姐換了一身花色時髦的絲綢旗袍,蹬着高跟皮鞋嗒嗒嗒的走下樓梯,一頭大波浪發辮彈性十足的上下跳動,馬玉雪一路小跑到他面前,興奮得原地轉了一個圈,滿含期待的問道:“這一套怎麽樣?”

元清河淡淡的點點頭,他從小到大沒怎麽接觸過女人,不大懂女人的心思,只知道例行公事,即使是面對自己的上司,也不懂得恭維和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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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三小姐不高興的撅起紅唇,沖他做了個鬼臉:“土包子!”說罷大步開路,帶着這位沉默寡言的警衛團長,繼續趕場子去了。

周末的傍晚,上海灘最為繁華的一條街,大時代舞廳已是門庭若市,元清河前前後後盤查了一番,确定并無任何危險,又将後面暗中跟随着自己的兩車警衛安排在附近,這才替馬三小姐打開車門。

不得不承認,這兩兄妹确實像,連愛好吃喝玩樂趕場子的奢靡做派,都一模一樣。

這幾個月,跟着馬司令每天舞廳賭場妓館茶樓的跑,這些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娛樂場所他已經混得很熟了,所以進去之後他熟門熟路的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來,叫了杯洋酒,神情悵然的看着舞池裏幽暗燈光下表情暧昧的男男女女。

看來今晚又将遲歸,好幾次,他深更半夜的回去,看到那人衣着單薄,等他等得已經趴在飯桌上睡着了,心裏就疼得不行,又對那人的堅持無可奈何。

其實他們完全不必這樣辛苦,拉黃包車的時候,雖說掙來的錢僅夠糊口,甚至租不起這麽大的院子,但至少他自由得多,也能有更多的時間和那人厮守在一起。可是當他好幾次旁敲側擊的提出這樣的建議時,石誠總是拉長了臉,罵一句“沒出息的東西”,然後就一整晚擺臉色給他看。

對于在這方面如此倔強的石誠,他除了順從,毫無辦法。

毫無疑問,年輕女孩的吸引力是驚人的,馬三小姐的出現,讓舞池中的男人們發出一聲輕微的驚嘆,摟着女伴的男士紛紛側目,看着這位姿容秀麗氣質出衆的新面孔。

不多時,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輕男人已經成功摘得這朵鮮花,摟着馬三小姐在舞池中意态悠閑的跳起舞來。周圍的舞者紛紛停下腳步原地駐足,看着這郎才女貌身姿翩然的這一對,一曲舞畢,觀衆嘩然,熱情鼓掌,馬玉雪神采飛揚,沉浸在成為焦點的沾沾自喜之中。

遠遠的,元清河注意到一個身着暗色長旗袍的年輕女人快步排開人群,直朝舞池中央擠去,他蹙起眉頭,不動聲色的放下酒杯,悄悄的跟上了那個女人。

女人徑直走到舞池中最為醒目的那一對年輕舞者面前,雙手抱臂,挑着眉冷眼看着那對男女,男人霎時間就青白了臉色。

“美雲……”男人剛開口說話,那女人就一個狠厲的巴掌,用尖細的聲音罵道:“你閉嘴!”

語畢,女人好整以暇的上下打量着馬玉雪,冷笑道:“喲,這位姑娘你是新來的吧,大時代也不知道從哪裏找來這麽多你們這樣的婊子,不懂規矩,随随便便就勾搭男人,看來我得找老板談談。”

馬三小姐從小到大養尊處優,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當時就愣在那邊,傻傻的左右望了一眼,見周圍的女人們都以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看着自己,登時慌了。

還沒等她做出回應,女人一把扯住她的頭發,将她帶倒在地上,一腳橫跨着坐在她身上,左右開弓的扇了幾個響亮的耳光,邊扇邊罵:“你這個臭婊子,敢勾搭我的男人,也不出去打聽打聽我胡美雲是誰!這麽淫蕩的話就讓這裏的男人好好看看好了!”

“哧啦”一聲,馬玉雪尖叫着護住胸脯,胡美雲已經扯下她旗袍前襟的一片布料丢在一邊,伸手又要去撕下一片布料,冷不丁的,從人群中伸出一雙大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整個人提了起來。

元清河輕輕松松的将那個潑婦扔出很遠,返身将備受驚吓的馬三小姐扶起來,脫下軍裝外套給她蓋上,這才冷眼瞧着胡美雲。

胡美雲腳下一個趔趄,高跟鞋歪了一下,崴了腳,這會兒一瘸一拐的走上前來,更是氣勢洶洶的指着元清河這個不速之客叫嚣:“你又是哪根蔥,信不信我找我爹的憲兵來抓你?識相的就給我滾開!”

元清河豈是一個識相的,他什麽話都沒說,只是從後腰掏出手槍,熟練的上膛,對準那個喋喋不休的潑婦的腦門。

登時,人群尖叫着四散抱頭蹲下,潑婦也吓得臉色刷白,瞠目結舌的看着他。

元清河看了一眼馬玉雪,意思是向她請示殺還是不殺,無奈馬三小姐遭受此等委屈,此時已經哭成了個淚人,伏在他肩上劇烈的抽泣,已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留着小胡子系領結的經理慌慌張張的跑過來,看到那潑婦,驚叫一聲:“喲,這不是胡小姐嗎?”接着他又看到了舉着槍面色不善的元清河,認得這位是馬司令的禦用警衛團長,都是有身份有背景的人,兩邊都不能得罪,經理為難了。

元清河覺得這不是個善後的好地方,在這裏開槍殺人非常不妥,遂懶得再多作停留,收了槍,用臂彎護着馬三小姐,排開人群,坐進汽車裏去了。

元清河覺得有些坐不住了。

這位馬三小姐已經坐在車裏哭了快三個小時了,她今天受到了極大的打擊,讓車夫把汽車開到一個黑暗僻靜的小巷子裏,趴在元清河懷裏嘤嘤的哭了很久,哭得頭發散了,臉也花了,覺得自己今天沒臉回家見二哥了。

元清河耐着性子等着她哭,見時機差不多了這才遞給她一方雪白絹子,馬三小姐恨恨的推開手絹,将一臉的眼淚和胭脂的混合物蹭在他的白襯衫上。

元清河心中不耐,又不能拿她怎麽樣,他眉頭緊蹙,單手托着她的下巴,用白手絹狠狠的替她擦淨了一臉的涕淚髒污。

他的手法相當粗暴,簡直就是将絹子按在她臉上一通亂揉。馬玉雪驚呆了,甚至忘記了哭泣,瞪大眼睛望着這個絲毫不知道憐香惜玉的男人。

從小到大,家中的父親兄長無一不是對這個唯一的小妹千依百順寵溺得不行,後來到她長大一點,因為家世顯赫容貌出衆,一直都是學校男生們捧在手裏的公主。如今,這位公主大人被人當衆羞辱,又遇上個不解風情的木頭男人如此粗暴的對待,她覺得一顆心碎了一地,難過得連哭都不會了。

好不容易把這位情緒異常低落的馬三小姐送回了家,看來她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她的二哥馬司令昨晚出門打麻将,到現在都沒回來。

元清河拿回自己的外套,快步走出馬家,比饑腸辘辘更加讓他難以忍受的是,他想念那個人想念得不行。

從淩晨時分起床出門到如今又是淩晨時分,他卻覺得和那個人已經分別了好久,久到他迫不及待的想看見那盞為他而亮的油燈,油燈下為他而等待的人,想擁着那個人沉沉睡去。

元清河腳下生風的跨進院門的時候,遠遠就看到石誠坐在餐桌上,靜靜的埋頭讀一份報紙。他走上前去,從後面将那人攬進懷裏,将下巴搭在他頭頂上。

石誠眉毛一挑,不動聲色的問了一句:“回來了?餓不餓?”

後背靠進他懷裏的那個瞬間,有什麽東西撥動了他纖細敏感的神經。因為,從身後那人身上,傳來一股極其清雅的香味——女人的味道。

石誠知道不該讓這些莫須有的東西擾亂自己寧靜的心緒,也許他只是在外面碰巧接觸了女人,也許那個女人只是某個大官家的姨太太,也許只是交際的時候遇見了一個舞女什麽的,他在心中試圖找借口為他開脫。

可是在聞到這股味道的瞬間,他就判斷出,這樣的氣味,并不是萍水相逢的遇見就能沾染在他身上的。

他和女人有過親密接觸。

石誠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幽黯的眸子更加深了一層。

他仰起臉,對他淺淺笑了一下:“還有粥,我去給你熱一熱。”

在元清河埋頭大口大口喝粥吃菜的時候,他一直出奇寧靜的看着他,唇角始終挂着淡淡的笑意。

意識到這一點,元清河有些詫異的擡頭,摸了摸自己的臉,不解的看着他。

石誠單手托腮,歪着頭看他,笑道:“你今天看起來好餓。”

元清河用力點點頭:“今天馬三小姐回來了,我陪了她一整天。”

噢,馬三小姐……

倒是知道說實話。

陪?怎麽個陪法?會陪到她把香水都沾到了你身上?

收拾飯桌時,他脫下了軍裝外套,石誠瞥見他白襯衫上顯眼的胭脂印記,心中又默默的噢了一聲。原來如此,是她靠進你懷裏,這麽個陪法。

那位馬三小姐一定是個美女,一定不瘸腿,一定全身上下光鮮亮麗沒有一道醜陋的傷疤,對不對?

石誠面上依舊雲淡風輕的笑着,眸中的亮光卻驟然冷淡下來。

寬衣上床的時候,元清河已是疲憊欲死,頭一沾到枕頭,就閉上眼睛睡死了過去。石誠在黑暗中目光炯炯有神的看着他。

那人身上始終飄散着淡淡的香氣,在兩個男人睡着的床上聞到年輕女孩的氣味着實有些突兀。

石誠閉上眼,沉浸在這始終揮之不去的香氣之中,他心裏矛盾而失落,甚至能夠想象到這個人與那位素未謀面的馬三小姐相處一整天的各種細節。

他目光複雜的看着那人熟睡的臉,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天色微明,他才悄悄的湊上前去,在那人額頭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就讓我……用我的方式來愛你吧。

清早,馬耀輝青黑着眼圈坐在餐桌前,喝一口牛奶吃一口烤面包,他淩晨才回的家,無奈早上八點鐘要去軍營裏開個會,不得不強制自己吃一點東西打起精神。

眼睛斜斜的一掃,看到自家小妹無精打采的走下樓梯,他仔仔細細打量着妹妹,詫異的問道:“怎麽了?眼睛腫成這個樣子?”

馬玉雪慵懶的打了個哈欠,往二哥面前一坐,就目光呆滞,再也不會動了。

馬耀輝狐疑的伸手在她面前來回搖擺了一兩下,打趣的笑道:“我的好妹妹,你不會是戀愛了吧?”

馬玉雪突然瞪圓了,漲紅了臉,指着二哥結結巴巴道:“胡說,才、才沒有那回事!”

兄妹倆正說着,警衛團長大步走了進來,他現在深得馬司令的寵信,獲得了自由出入馬家大宅的許可,俨然成了這裏的半個主人,宅子裏上上下下,從副官長到丫鬟,無一不對這位年輕英武又沉默寡言的團長敬重有加。

馬耀輝放下杯子招呼道:“清河你來得正好,我上午要去開個會,下午回來睡覺,晚上劉世伯家還有牌局,今天玉雪還是得拜托你了。”

又來?元清河不由蹙眉,他現在真是怕了這位咋咋呼呼頭腦缺根筋卻又極難伺候的馬三小姐了。

“二哥……”

“你乖一點,不要給清河添麻煩,哥哥很快就回來陪你。”馬耀輝大言不慚的說着謊,拿起一張餐巾擦擦嘴,接過下人遞過來的軍裝外套套上。

“哥呀……”馬玉雪不依不饒的跟上來。

馬耀輝推着她的肩膀走到元清河面前:“拜托你了。”說罷就抓起帽子逃之夭夭。

馬玉雪悄悄看了一眼元清河,突然就紅了臉。

元清河在心裏嘆氣,他煩惱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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