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場争端平息了。

警備司令部進行了一場內部人員大清洗,秘書長被革職查辦,程戴兩個師長坐了牢,馬司令從新提拔上來了王守信和彭瓊兩位師長,接替了程戴二人的位置。而吳師長的空缺,自然而然由那位馬司令最信任最倚重的警衛團長頂了上去。于是第十九路軍得以徹底重組,領導班子煥然一新。

因為在南京的第九路軍李軍長的大力協助,馬司令與李軍長在劉公館設宴,兩人言談甚歡的照片被刊登在《申報》上。

石誠淡笑着看着報紙上放大的照片,直接忽略照片上的兩位主角,視線落在馬司令身後的那位年輕英武的新任師長身上。

總是不開心,總是板着臉,總是把身邊每一個人都當成空氣,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只有在看着他的時候那人的視線裏才會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專注和溫柔,仿佛除此之外,世界都不存在了似的。該拿這樣癡情到無可救藥的家夥怎麽辦好呢?

就罰你一輩子留在我身邊罷!

頭發已經漸漸長出來了,石誠摘下絨線帽,對着鏡子,扒拉了兩把短短的頭發,毛茸茸的,略微發黃,有點營養不良的意思。

江坤城在小院裏住了三天,元清河的臉也黑了三天。每到晚餐一過,兩人坐在院中促膝長談的時候,那人總是陰魂不散的出現在身後。江坤城臉皮薄,看到他的臉就立刻會意,躲回自己房間裏去了。

入夜之後,那人一下就亢奮了,翻來覆去的折騰,像一匹精力充沛的駿馬,不知節制為何物,每每至後半夜,石誠疲憊欲死,還得壓抑自己,強忍着難耐的低吟去迎合他,不能讓睡在隔壁的客人聽出響動,幾乎快被他折磨瘋了。

元清河用這樣的方式向江坤城宣布了對他的絕對占有,眼看着阿坤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暗淡的眼,石誠心裏就沒來由的難過。三天之後,江坤城就随着李今朝一起,把軍隊開回了南京。

閑雜人等一離開,元清河每晚回家時的臉色好看了許多,至少不會再陰恻恻的,好像賭氣一般看到誰都不搭理。

熄燈之後,石誠背對着他,任憑身後那人擁着他,在他脖頸間流連,上下其手四處點火,他只是巋然不動的躺着。

元清河察覺到他異常的沉默,将他翻轉過來,裹到自己身下,捧着他的臉,試探性的問道:“有心事?”這人對于床笫之樂,不是這樣冷淡的反應,他平常羞澀歸羞澀,只要自己稍微挑撥一下,還是會情不自禁的作出回應的。

石誠在微光中定定的注視着他,眼中出奇的沉靜,末了長嘆一聲,自己解開睡衣紐扣,擁緊了他。

這下元清河不幹了,他最不喜歡看到這人委曲求全的樣子。他有些煩躁的擡起頭,蹙眉問道:“有什麽事不能跟我說?”

看着石誠複雜的目光,他心裏一沉:“你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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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誠淡淡的說了一句:“只是有點難過而已……”

“我氣走他,你難過?”

從他的語氣中,石誠聽出,這人又在鬧別扭鑽了牛角尖。他按着那人的肩膀坐起身,吃力的盤起腿,捧了他的臉,鄭重其事的說道:“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戰争爆發了,我們該何去何從?”

元清河如釋重負的彎起眼睛,半跪着将他攬進懷裏:“想那麽遠做什麽?”他并沒能讀懂他眼中的憂慮。

自從石誠重操舊業,将過去的情報網再度掌控,他就已經看出了盤踞北方的日本人蠢蠢欲動,而政府的不作為,整日剿共、內戰,國軍各個派系合縱連橫朝秦暮楚,着實讓社會的有識之士失望透頂,群起而攻之,卻被政府視作反動,進行了血腥的鎮壓。

石誠利用職務之便,私藏了幾位遭到軍統局捕殺的學者,在與他們交談之後,不由也被他們開明先進的思想和慷慨激昂的陳詞所打動。用渡輪悄悄将這些愛國名士護送到日本之後,他長久的陷入對這個國家的未來深深的擔憂之中。

還想再說什麽,那人卻已經欺上身,堵住了他欲言又止的唇,一雙大手從他敞開的前襟中探進去,剝落了他的衣物。元清河嘆息一般輕聲在他耳邊說道:“回不到過去,去不往将來,我們只活在現在,明白?”

“嗯……”石誠在他唇上磨蹭了一下,勾住他的脖頸,帶着他一起倒了下去……

年關将近,上海灘發生了一件大事。

一夥日本人和幾個中國工友因沖突導致了大規模的互毆,事件發生之後,有兩個日本人被迅速送往醫院救治,其中一人不治。于是,日方不依不饒起來,接連制造了幾起事端,事件愈演愈烈,終于驚動了總領事,日本駐上海的遣外艦隊艦隊也進入了緊急備戰狀态。

其時,上海大街小巷都有民衆和愛國學生在游行示威,人民義憤填膺,主張反抗,國軍政府正在山西剿共,在漫長的會議之後,卻主張繼續實施不抵抗政策,只是一味委曲求全求得片刻茍延殘喘。

淞滬警備司令部連夜召開緊急會議,王師長彭師長包括馬司令自己,都主張反抗。元清河頗為震驚,因為石誠的預言是如此之準确,那人的頭腦,的确是常人所不能及。

一輛汽車緩緩駛向火車站,石誠抱着包袱怔怔的坐在後座,他的頭發已經頗為可觀,能夠将頭頂的戒疤罩住,不再需要用帽子來遮蓋了。

元清河寵溺的撫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腦袋,一邊嚼着藿香,一邊問道:“在想什麽?”

在想你。石誠幽幽的看了他一眼,并沒有說話。

還沒有分開,就已經開始想念了。

不管有多麽不想離開,在這個節骨眼上都是不能說出口的。他不想成為他的負擔,讓他在戰場上有任何後顧之憂。

“房子已經替你安排好,也是你喜歡的小院子。到南京之後,就別再想着回來,上海,可能會淪為戰場了。”雖然知道石誠對這些事情是了如指掌的,可是看着他幽怨的眼神,元清河除了将這些沒營養的話再嚼一遍之外就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他詞窮了。

兩人在相愛之後第一次面對這樣的離別,誰都清楚,對于一個将要上戰場的人,每一場離別,都有可能是生離死別。

兩人十指相扣,默然無語。

火車站人山人海,混亂而嘈雜,到處都擠滿了急着向外省逃難的市民,巡警艱難的在人海中穿梭,維護治安。

汽車停在火車站之外,兩人靜靜的在車中坐着,直到預示着火車即将開動的哨聲響起之後,石誠才背起包袱,走出去之前,卻又被元清河拉回車裏。

一雙帶着清冽淡雅的藿香氣息的唇欺上來,石誠回抱了他,兩人在車中擁吻了一會兒,才戀戀不舍的分開。

“等這一仗打完,我就回去看你。”元清河專注的看着他,又輕觸了一下他的唇。

石誠默然點頭,良久,低低的說了一句:“我走了。”

直到列車的汽笛長鳴了一聲,石誠才從座位上向窗外探出頭,毫不意外看到了那個遠遠的站在人群之外一身戎裝的魁偉男子,在那人摘下軍帽向他揮舞的瞬間,視線忽然就模糊了。

他坐回座位上,垂下頭,極力的睜大眼睛。一個大男人,在這麽多人面前掉眼淚,似乎不太合适。

傍晚,火車到達了南京,來接他的是江坤城。

江坤城就沖他做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一把将他擁進懷裏,叫了一聲:“大哥!”

石誠拍了拍他的後背,贊許的笑了笑。江坤城便将他迎進自家的汽車,一路開回了元清河給他安排的住宅裏。

是一棟不算很大但幹淨清爽的小院子,院子裏有個小花壇,種了一棵枝繁葉茂的茶樹,被精心修剪成一個墨綠色的大圓球。

剛走進院門就聞到一股油爆蔥花的香氣,石誠愣怔了一下,就見廚房裏探出一個女人的臉。

“先生!”楊蘭亭連鍋鏟都沒來得及放下,就快步沖了出來,她如今倒是個樸素的打扮,一張五官精致的臉絲毫沒有脂粉的痕跡,活脫脫成了個鄰家小妹妹。

楊蘭亭不敢相信的看着他,眼裏噙了淚,眼看着就要掉下來,她緊抿着嘴唇垂下臉去,顫聲說道:“先生……瘦了!”

石誠擺擺手笑道:“受了點傷,沒什麽大不了的,在上海休養了大半年,不然早就回來看你們了。”

江坤城攙着他一邊說笑一邊往屋裏走,楊蘭亭這才發現他拄着拐杖,右腿似乎不太靈便的拖着,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她吃驚的看着他:“先生,你的腿?”

“受傷落下了病根,還在治。”石誠笑得不以為然,“怎麽一見面就哭?”

一雙繡花鞋映入眼簾,他驀地停住腳步,愕然擡頭,剩下的半句話被噎在喉嚨裏。

一個溫婉寧靜的女子倚着廚房的門,靜靜的看着他,緊咬着嘴唇,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的失态,曾竹心垂下臉,用袖子輕輕擦了擦眼睛。

“竹心。”石誠叫了她一聲,末了,卻是無言。

“去屋裏歇着吧,一會兒,就開飯了。”曾竹心畢竟是個柔和內斂的性子,饒是驚喜交加情緒失控,她的聲音都是沉靜的,不容人拒絕。

“大哥,清哥給你找的房子,因為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住,正好蘭亭她們自告奮勇的要來照顧你,清哥就讓她們一起搬進來了。”江坤城一邊替他收拾不多的行李一邊說道:“吃過飯我帶你去街上轉轉,看看還缺什麽。”

石誠微微翹起唇角偷笑:那人會不放心他一個人住?那人是不放心李今朝,所以寧願将兩個女人塞進來,既可以照顧他衣食起居,又不必擔心他和李某人之間發生點什麽。這麽笨的辦法,也只有那個傻子能想得出來。

開飯之前,家裏就來了客人。

江坤城剛端了一碗雞湯上桌,擡眼就瞥見從院外說笑着進來的兩個人,忙立正敬禮,畢恭畢敬的叫了一聲:“軍座!”

人高馬大的英國人看到石誠,立刻就大笑着走上前來,喜氣洋洋的道了一句:“哈哈,張老板!”

石誠眼睛一亮,伸手與之握了握,目光越過他,看着淡笑着站在院中的清雅身影。

李今朝依舊是那副樣子,抱着水煙吞雲吐霧,只是頭發剪短了,眉眼之間少了一分戲子的妩媚,卻多出一分軍人的潇灑來。

江坤城将自家上司迎了進來,接着忙裏忙外的,又是端菜又是倒酒。兩個女子回避了那一桌子大男人,在廚房裏的小桌上默默吃飯。

四人一人一面,在八仙桌上坐定,石誠照例是滴酒不沾,只是以主人的身份自居,不時的給那三人倒酒。

江坤城一邊替自家軍座擋酒,一邊不停的往大哥碗裏夾菜,忙得不亦樂乎。李今朝則是坐着小口的抿酒,并不說話。

英國人丹尼爾依舊是很爽朗,有什麽說什麽,但大多是談的他的生意。自石誠那邊的煙膏停止供應之後,他的生意就慢慢萎縮,到後來眼看着蕭條了,他也就沒再沾染大煙這宗生意,反而是跟着李今朝從俄國人手裏倒了幾批軍火,賺了一筆大款子,自己開了間洋行,做起了正經買賣,從此洗白走了正途。

酒過三巡,江坤城替李今朝擋了不少酒,他和英國人都是有些迷醉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不着邊際的胡話,互相給對方滿上,到最後竟然勾肩搭背的稱兄道弟起來。

丹尼爾用力一拍石誠的肩膀,滿口酒氣結結巴巴的說:“張老板,我們是、是老朋友,要不要來我公司入一股子?你要是、有這個想法,我立刻、立刻給你想辦法,how?”

江坤城睜着醉醺醺的眼睛,一把就把他毛乎乎的大手給拍了下去,罵道:“老毛子,你個狗日的別、別他媽打我大哥的主意,我大哥是正經人,來、喝酒!”

丹尼爾揮開他遞上來的酒杯,不服氣的瞪着他:“我做的也是正經買賣,我、我……”

江坤城笑嘻嘻的指着他:“你、你、你,那你倒是說說,你賣什麽?”

丹尼爾打了個飽嗝:我賣女人、女人最喜歡的……”話還沒說完就趴在了桌上。

江坤城指着他哈哈大笑,笑完了上去使勁掐英國人的臉:“你賣女人?那你倒是、賣兩斤我嘗嘗,老毛子,別睡了,我們接着喝!”

石誠笑着看那兩個人鬧騰,卻見坐在對面的一直沉默不語的李今朝站起起身,托着他的煙袋走出去了。

石誠拄着拐杖走進院中,南京的一月是極冷,他被屋中的暖爐熏得兩頰通紅,此時被冷風一激,不由打了個寒顫,攏了攏衣領。

李今朝默默的看着升騰進夜色中的青白色的煙,知道身後那人一瘸一拐的在向他靠近,他并沒有轉身,只是淡淡說道:“冷就別出來了,我抽完煙就回去。”

石誠笑得不以為然:“南京比不得上海,上海的冬天,陰冷陰冷的,簡直能冷到人骨子裏。”

許久無話,兩個人并肩站在茶樹前,陷入尴尬的沉默。

末了,李今朝看了他一眼,說:“丹尼爾先生的建議,你可以考慮一下。他的洋行主要賣些女人的玩意兒,胭脂水粉綢緞布匹洋裝旗袍什麽的,最近他準備擴大生意,開一間珠寶行,聽說你回來了,想來問問你,要不要合夥。沒想到他喝了酒,把話說得亂七八糟了。”

石誠沉吟了一下:“聽着挺有趣,但我對行情不了解,暫時也沒什麽錢,況且,眼下這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

“那你以後就像個姨太太一樣給他守在家裏洗衣做飯?給他……”像個女人一樣的用?

毫不客氣的打斷,讓石誠的目光瞬間黯淡下去,淺笑凝在唇角。

李今朝大概是覺得唐突了,收回更為苛責尖銳的後半句,移開視線,輕道了一聲:“對不起。”

他只是覺得沮喪,這塊被他發掘出來的美玉,那絕美無雙的光華到哪裏去了?曾經那樣睿智沉穩鋒芒內斂的一個人,如今卻為了一個男人,成為一個不思進取的凡夫俗子。

“他的建議我會考慮的,進去吧,外面冷。”石誠垂下眼睑,自嘲的笑了笑,随即釋然,拄着拐杖轉過身,一步步走進屋子。

李今朝看着他清瘦的背影,突然産生了一種錯覺:這個人似乎本來就是一個凡夫俗子,只有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時,他才會變得機關算盡步步鑽營,曾經看到的他身上所有的閃光點,全都是屬于另一個人的。

廚房的窗前,一個女子站成一副靜止的剪影,唯有一對碧玉耳墜,仿佛為了印證此刻她內心的驚駭與澎湃一般,晃動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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