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戰況終于有了轉機,東北方向來了一支共産黨的部隊,雖說是異黨,并且只是一支士兵經驗尚淺裝備良莠不齊的軍隊,但在目前全國革命軍袖手旁觀的時候,這份雪中送炭着實難能可貴。
十九路軍和這支紅軍配合得非常默契,使得早已疲憊不堪的将士們得以稍微休憩,一直拖到二月中旬,南京政府終于派出中央軍第五軍前來增援,加入了戰局。
三月初,在西方列強的阻撓和調停下,這場戰争終于偃旗息鼓。中日雙方簽訂了停戰協定,中國軍隊必須退出上海,這場戰争以黨國政府的妥協告終。
石誠在南京過了年。
雖說新年期間前來拜年送禮的訪客不少,但石誠還是從心底裏覺出了凄清。曾竹心終日忙着打理珠寶店裏的生意,楊蘭亭成了他跟前的丫鬟,整日變着花樣做菜給他吃,可是他的胃口并沒有好多少,每次象征性的動幾下筷子,然後笑着贊一聲好吃,僅此而已。
在她們面前,他還是刻意的掩飾了自己失落的情緒的。
葉之章和李今朝雖然答應了他請紅軍出面協助十九路軍,但畢竟他們實力有限,那樣落後的軍備,也只能拖得了一時。
直到第五路軍開進上海,與十九路軍彙合,共同抗擊日軍的消息傳來時,石誠的心終于跟着國民們的歡呼雀躍一起歡騰起來。
這日,楊蘭亭正在井旁汲水洗菜,忽然看見曾竹心從外面跑了進來,眼眶紅腫,臉上似乎還有淚痕,她怔了怔,目送着她跑進屋,重重的掩上門。
她不明就裏的跟上去,卻發現門從裏面闩上了。她試探着拍了兩下門,猶豫着問道:“曾姐,你沒事吧?”
沒能得到回答,她一轉身,就看到那個身材高大須發濃密的英國人站在院子裏,用一雙藍色的眼睛哀愁的望着她,臂彎裏竟然捧着一大捧鮮豔熱烈的紅玫瑰,分外醒目。
楊蘭亭眼珠一轉,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無可奈何的看着苦惱的丹尼爾,聳聳肩,長嘆了一口氣:“你先進來坐吧,我去叫我家先生。”
一滴眼淚“啪”的一下打在手背,曾竹心驚覺的擡起頭,擦了一把臉,窗外有暖融融的陽光照進來,将她的身影映在地上,她長久的呆滞的看着影子裏那對亂顫亂擺的耳墜,心一點一點的沉下去。
她是鄉野長大的姑娘,沒見過什麽大世面,但因為聽了石誠的話,拿出一筆錢在英國商人新開的珠寶行入了股,所以她經營得格外認真,整天思慮着怎樣能讓錢生出更多的錢來維持一家的衣食開銷。他現在已然落了殘疾,她總是想為他多預備着,恨不得為他掙出一輩子的花銷來。
盡管,她知道這份心不可能得到他的回應。
那天晚上他和李今朝的對話,她聽明白了。雖然覺得荒謬和不可思議,但最近這些日子,從石誠每一個心不在焉的動作,每一個焦慮擔憂的眼神,她早已揣摩出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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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總是溫和寧靜的男子,他的心早已經被另外一個人占據。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她已經嫁過一個男人,已經不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她從來就未曾想過會再度得到愛情,更何況是她傾慕已久的男子。她畢生的願望,就只剩下陪在他身邊直至終老而已。
她不知道英國人是怎樣看上她的,在忙碌的午後,她在珠寶行後面流暢的撥着算盤,那個英國男人突然走進來,臂彎中捧着一束紅花,走到她跟前,輕輕執起她的手,單膝跪地,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個輕吻,他用藍色的眼睛看着她,用音調奇怪的中國話說了一句:“你願意讓我愛你嗎?”
她丢下算盤落荒而逃。
眼淚被風幹了,表情似乎凝固在臉上,盡管她再怎麽努力五官也做不出多餘的動作,她就那樣繃着臉開門走進餐室。
石誠和楊蘭亭面對面默然坐在餐桌前,英國人已經走了,那一束熱烈的紅花被安置在一個漂亮的玻璃花瓶裏,石誠的目光越過那些花,靜靜的看着她落座。
楊蘭亭伸過手來,一把握住了她冰涼的手,猶猶豫豫道:“曾姐,你沒事吧?”
曾竹心垂下眼睑,沒有去看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只是将目光聚焦在豔紅的花朵上面,勉強笑了一下,搖頭道:“沒事。”
“那你……”楊蘭亭似乎有點難于啓齒,她沉吟了一下,一咬牙,試探着問道:“那你預備怎麽辦?”
她垂下頭,将嘴唇咬得發白,三個人都陷入沉默。
良久,石誠站起身,淡笑着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你明天去跟大鳥說一聲,就說他的珠寶行我也要入一股子,但我對鑽石什麽的不感興趣,讓他給我辟一個櫃臺出來,我賣翡翠玉器,叫他明晚來一趟,具體事宜面談。”
曾竹心訝異的看着他,眼睛裏似乎有什麽正在慢慢聚集,她慌忙垂頭看着自己的手背,咬着牙點點頭。
石誠真的在丹尼爾的珠寶行裏開辟出一個專賣羊脂玉墜子和翡翠镯子的小櫃臺,雖說完全是個門外漢,但他做得相當專心,将元清河留給他的錢全都砸了進去,四處搜羅玉石匠人,收購他們手中的成品,擺進他的櫃臺裏。
當然,這些都少不了楊蘭亭的協助。楊蘭亭是在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子裏混過的,對于玉石首飾的鑒賞很有眼力,并且別有一番自己的見解。連日來,她陪着石誠東奔西走,為他出謀劃策,到櫃臺正式開始經營的時候,她就成了珠寶行的二把手,她常常拿個玉镯子戴上,一身碎花旗袍襯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亭亭玉立的往店裏一站,就站成一個活招牌,吸引了不少顧客,再加上她舌粲蓮花的一推銷,這個依附于西洋珠寶行的玉石小櫃臺竟然有了日漸紅火的趨勢。
石誠整日樂呵呵的,人變得開朗精神了許多。
他開這個玉石櫃臺的本意是想要幫他那個為情所困的英國朋友一把,卻意外的發現楊蘭亭那個丫頭的特殊才能,她竟然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兩個女人整日跟着他混的确是不成體統的,現在她們有了各自的出路,這算是他意外收獲的驚喜。他不動聲色的隐匿了身份,只在後臺當一個小股東,店面裏的事情全部交給了兩個女人。
幹上這行之後,石誠結識了不少玉石匠人,他發現玉石的雕琢手藝與他的看家絕活石刻其實在技巧方面是相通的,他心血來潮,自己也買了一套細致的篆刻工具回來,用一些普通石塊自己琢磨着練習了一下,發現只要有雕刻功底,這種細活兒其實也做得來。
這下,石誠一發不可收拾,陸陸續續的用一些玉石下腳料雕出了一些簡單精致的小玩意兒引得女人們很是歡喜。
找到了喜歡做的事情,等待的時間似乎也變得不是那麽的難熬。
元清河表情複雜的看着低頭點着煙的馬司令。
馬耀輝點燃一根煙,擡起頭來看到他那副沉重的表情,不覺啞然失笑:“你這是怎麽了?趕着上墳似的。”他向來沒什麽忌諱,愛說什麽說什麽,這句話卻是說得元清河的臉色更陰郁了。
戰争一結束,國民政府就将行政機關臨時搬到洛陽去了,十九軍退守上海,暫居南京,誰知道行軍到南京的當天,洛陽那邊就立刻發來急電,招淞滬警備司令去開會。
任何一個政權都不需要一個不聽話的将軍,盡管他的軍隊再是骁勇善戰,這是古往今來政壇中的真理。
因此,他們都知道,此行兇險。
洛陽那邊甚至派出了專門小組來接送這位馬司令,元清河望了一眼守在不遠處的政府專員,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馬耀輝嘻嘻一笑,拍了拍他的臉:“趕緊去見他吧,我看你是憋得狠了吧!”
元清河蹙眉,不願與他笑鬧,馬司令自己落了個無趣,便默然的低下頭:“我說那啥,我家小妹就快畢業了,她要不回國也就算了,她要是回國,你幫我照看着點。我上海的房子,那是祖産,有時間你過去坐坐,幫我打理打理。還有,明年清明節別忘了來看看我,給我多燒點,你也知道我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花銷大……”
“閉嘴!”元清河心一沉,目光驟然冷了下去。
馬耀輝不以為然的笑道:“開個玩笑嘛,真是的,一點情趣都沒有!行了,我要走了……”說着把煙頭往地上一丢,走上前去和他抱了抱,狀似親熱的拍了拍他的後背,湊在他耳邊說道:“清河,我這輩子能有你這麽個過命的兄弟,值了,你要好好的過,啊?”
元清河猛的推開他,眸中隐隐泛着怒意:“你又在胡說什麽!”這個人總是沒正經,總是吃喝玩樂,總是沉溺于酒色,左擁右抱,可是這些他都無所謂,他就是看不得這家夥用交代後事般的口吻說話。
“哎喲好了好了,你是大爺,我得罪不起,三句話就發火,我這就走,總行了吧!”馬耀輝服了軟,怕元清河繼續翻臉,忙颠颠的跟着那群政府專員上了車。
直到車子開出去很遠,元清河仍然垂手站在那裏,眼中透着森森寒意。
他今生唯一的兄弟,他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他去赴死,他早就集結了手下一撥精英警衛,預備着天黑之前就動身,一路悄悄尾随着馬耀輝一行,暗中護他周全,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将人安全的帶回來。
陽春三月的午後,正是昏昏欲睡之際,石誠打了個哈欠,放下雕刻刀,長長的伸了個懶腰,忽然聽到院外傳來馬的嘶鳴。
心念一動,他忙拄起拐杖,快步走過去打開房門。
院中的茶樹冒出不少嫩綠的枝條,長得很恣意,已經沒了齊整的形狀,那人牽着一匹馬站在茶樹旁邊,石誠微眯了眼睛,看不清他逆着光的表情,只看到那人微微扯了扯嘴角,淡笑着說了一句:“我回來了。”
石誠一瘸一拐的走上前去,直到那張日思夜想的臉清晰的放大在自己眼前。
他瘦了許多,五官輪廓更加硬朗分明,甚至顯得有些邋遢,下巴處長了一圈青黑胡茬,嘴唇幹裂滲了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着他的時候依舊透着無盡的溫柔,深沉似海。
石誠突然就不知所措了,他頭腦中一片空茫,沒有什麽經驗告訴他,在與相愛的人久別重逢之後該做出怎樣的表情,既不能像普通朋友一樣握手談笑,但像個女人一般撞進他懷裏,似乎也不合适。
他仰起頭,伸手撫上他的臉,從他眉眼五官一直向下,用手指輕輕臨摹着,用手心摩挲着他粗粝的胡茬,輕聲道:“瘦了。”
元清河笑了一下,随即将他攬進懷裏。
石誠把臉埋進他的前襟,深深的嗅了一口,直到這時他才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他回來了,那煎熬了三個多月的念想,終于化為現實。他丢掉拐杖,摟緊了他,表情依舊呆滞木讷,只是胸腔裏那顆東西跳動得厲害,如同洶湧澎湃的潮水,一下又一下的沖擊着他的腦門。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被那人抱進了屋,按在了門上。兩人近在咫尺的默默對視了良久,不約而同的将唇齒撞擊碾磨在了一起。
依舊是他所熟悉的藿香清冽的氣息,石誠吻得迫不及待,好像能從對方的唇齒間汲取到無盡的能量一般,他攀上他的脖子,任那人啃咬般在他的唇上輾轉流連,感覺到他幹裂的唇似乎在他的牙齒上磕破了,有輕微的血腥味彌漫在呼吸之間。
石誠放開他,用手指胡亂替他擦拭了唇上的血跡,感覺到他那處已經堅硬的抵着他了,石誠将滾燙的臉頰埋在他的脖頸間,帶着點誘惑,啞聲道:“想要嗎?”
元清河平息了一下呼吸,輕道:“很久沒洗澡,髒。”他記得,那人是很愛潔淨的。
石誠用力推搡着他,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坐上了他的大腿,一粒一粒的解開他軍裝的紐扣,咬着唇命令道:“要我!”
他已經壓抑了太久,直到元清河将他放倒在床上,衣物糾纏着丢了一地,以不容置疑的力度緊緊扣着他的髋骨,闖進他身體深處,他才長嘆一聲,閉上眼等待最初的疼痛過去。在他蠻橫的沖撞裏,他只曉得捧着他的臉,看着他專注的表情,任失去抵抗的身體飄搖成了深海中的一葉孤舟,被他操縱,被他需求。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心甘情願的在那人需索無度的情欲中腐朽、沉淪,他覺得那強健有力的臂膀狠狠勒緊了自己,身體深處被注入一股滾燙的熱流,溫暖了他等待了很久的心。
元清河軟倒下來,埋頭進他的脖頸間長舒了一口氣,輕輕吻了吻他肩膀上那處齒痕,低低的說道:“我等一下就要走,要去趟洛陽。”
石誠沒有說話,軍統局的情報網覆蓋了全國,上至軍界要員,下至地方武裝,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他都了如指掌,他當然知道了馬司令發生了什麽。
“司令這一趟兇多吉少,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去送死,如果我沒能回來……”
話還沒說完,石誠猛的按住他的後腦,用肩膀堵住了他的嘴。
“如果,我不讓你去呢?”
元清河擡起臉看着他,訝異的問道:“為什麽?”
“淞滬警備司令已經成為一個虛名了,馬司令一下野,你認為,誰最有資格成為這支軍隊的最高統帥?”石誠用手指輕撫着他的臉頰,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赤裸裸的陰謀,讓他膽戰心驚,“靜靜等着,別做多餘的事。”
元清河表情複雜的看着石誠,末了一聲不響的翻身坐起,背對着他,自顧自的穿起衣服。
石誠纏上來,從背後抱緊他,用臉摩挲着他光裸的後背,低聲道:“清河,聽我這一次,別去,這件事情一過,整個軍隊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他是我的朋友!”元清河猛的站起身,眼睛通紅的盯着他,一臉的悲哀和惋惜:“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這麽的……龌龊?”
石誠慢慢穿好衣服,坐在床沿靜靜的看着他,把臉撇到一邊,閉上眼,輕輕問了一句:“那我是你的什麽?”
那雙沉靜幽暗的黑瞳看得他心中猝然一痛,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對他說了一句很重的話。他返身重新走到他身邊,在石誠面前蹲下身,捉住他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看着他的眼睛,鄭重的說道:“你不一樣,相信我,了結了這件事,我就回來,我會活着回來。”
石誠倏然睜開眼,一把将他推倒按在地上,跨坐在他身上,揪着他的前襟,神色狠厲的打斷他:“那是一個國家!一個政權!你去?你去能頂什麽事?只會白白丢了性命!傻也要傻得有個限度!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等回來,你有沒有想過我,嗯?”
元清河怔了怔,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人如此失态,他手背青筋暴突,簡直近似于在對他嘶吼。他只是平靜的看着他,緩緩張開雙臂,試圖将那人攬進懷裏。
但石誠身體向後仰着,躲開了。
無視了他那只停在半空中的手,石誠站起身,背對着他,在案桌邊坐成了一尊雕塑。
元清河默然的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将軍帽扣在頭上,臨出門前在門口站定,丢下一句:“等我回來。”就大步跨出去,翻身上馬離開了。
他一路縱馬狂奔,趕到火車站的時候,在來往的人群中尋找他早已安插好的手下,預備着集合人手一起上火車,後腰卻被一個硬物抵住,一個戴着帽子和墨鏡的男子在他身後壓低聲音威脅着說道:“別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