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師座!”

元清河被蒙着眼睛推搡着進入一間出奇空曠的屋子,立刻就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然後,眼睛上的布條被人拿走,他定睛一看,正是自己手下一個精銳團長于大木。

于大木被反綁着雙手蹲在地上,被一個高大男子用槍指着額頭,看到他進來眼睛一亮:“師座,我們被人擺了一道了!”

“你們是什麽人?”元清河冷然問着身後用槍指着他的男人,他此時已是出離的憤怒。

那男人并不答話,只是默默朝另外一人點點頭,兩人一同收了槍,鎖門離去。

他在火車站被幾個人持槍挾持,幾招下來,竟然發現那些人統一的身手都不錯,因為是人潮洶湧的火車站,他不願這次秘密行動引來太多關注,下手有所顧忌,因此被那幾個人占了上風,被反綁着雙手蒙了眼睛帶到這裏。

這間屋子很大,橫梁非常高,只在牆壁很高的地方有一方安着栅欄的小天窗,從天窗裏照進來一縷夕陽,因此,元清河斷定,這是一間什麽倉庫。

他是坐着汽車被帶到這裏的,汽車颠簸了很久,讓他感到極度的不舒服,他推測這裏是遠離火車站的什麽地方。

很快太陽一落下去,這間屋子将會陷入黑暗,到時候就什麽都做不成了,他們必須在天黑之前想想辦法逃出去。

“其餘的人呢?”元清河問于大木。

于大木憤然站起身,他雙腳也被綁了,只得跳到他跟前蹲下:“我們分散埋伏在火車站等師座,但遇上了幾個帶槍的黑衣人,我怕弄出動靜壞了大事,所以沒有輕舉妄動,就被他們帶到這裏來了。”

元清河不置可否的垂下頭,事情的确是讓人匪夷所思,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

假如這位幕後主謀是馬司令的政敵,為了阻止他去營救馬司令,那大可以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直接朝這個馬司令麾下第一師長開槍,順便也斷絕馬司令的後路。但這位主謀處心積慮的将他們綁架到這裏,顯然是另有目的。

遠遠的傳來一聲長鳴的汽笛,元清河一挑眉,不由側耳傾聽,這一回,他是聽得分明,不但有清晰的汽笛,甚至還夾雜着波濤拍岸的聲響。

難道是碼頭?

一輛汽車迫開早春寒冷的夜色,駛向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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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耀輝慢慢睜眼,意識到身處一個颠簸的空間,他驀然瞪大眼睛,猛的翻身坐起,卻被頭腦中的鈍痛壓得俯下身去扶住額頭。

意識的前一刻停留在飛速前進的火車廂裏,他身邊坐着洛陽那邊派來的政府專員,他自知這一趟是有去無回,所以并沒心存僥幸。畢竟身為一軍的統帥,公然抗命不從,他知道上面的老頭子們不會就這麽算了,他得為手底下一萬多軍士的前程着想。

火車駛出南京沒多久,前方的車廂傳來一聲鈍響,緊接着,他就看到車窗外的風景漸漸從模糊到清晰,是火車在減速,然後慢慢停了下來。

身邊面目冷峻的男人頓覺不妙,指揮手下前去看看,但那手下跑出去又跑回來時已經青白了臉色,對男人耳語幾句,那男人明顯拉長了臉,探頭朝車窗外望了一眼。

原來他們所處的這最後一截車廂已經從整列火車上被人截了下來,孤零零的抛在鐵軌上,就連他們安插在整列火車當中的特務都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情況十分危險,假如此時從後方開來一輛火車,撞上他們這節車廂,後果不堪設想。這是一場陰謀,還沒等那個首領想出對策,只聽車廂外轟然一聲,整個車廂劇烈震動,一面的鐵皮被炸飛,沖天的火光洶湧進來,幾個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持槍沖進來,首領立刻組織迎戰。

在混戰中,不知被誰搡了一把,馬耀輝一頭撞在金屬桌角,之後便不省人事。

車窗邊,一個面目不清的男人轉向他,對他說了一聲:“醒了?你覺得怎樣?”

車內很黑,馬耀輝沒能看清那人的臉,困惑的問道:“你是?”

汽車拐出小道,走上一條亮着路燈的大路,借着照進車裏的路燈的光,馬耀輝終于看清那人的臉,不由失聲道:“怎麽是你!”

石誠朝他伸出一只手,笑道:“在下軍統張石誠,與馬司令也是有過幾面之緣的了。”

馬耀輝不明就裏的伸手和他握了握,早在初識元清河的時候,他曾經在他所住的陋室逗留過,當時,這人還是個卧床不起的重傷患,一番長談下來,他料定這人不會是個平平無奇的市儈,沒想到果真應驗——敢明目張膽的将自己這個重犯從政府手裏搶出來,可見此人絕非等閑之輩。

“張先生,你這是……”他素來與軍統并無瓜葛,因此并不明白石誠的用意。

“當日,我們身陷絕境,幸虧得到馬司令出手相助,否則也不會有我們的今天,”石誠穩穩當當的坐着,雙手撐着拐杖,話說得客氣而拘謹:“這一次,馬司令身陷囹囫,我自然也是應當出一分力氣,權當為當日的救助之恩聊表謝意,馬司令完全不用惶恐,我今日所為,與軍統沒有絲毫關系。”

見他不說話,石誠問道:“不知道馬司令可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如今他這一逃,必定會遭到政府的通緝,他一個手無寸鐵的敗将,還能去哪裏?

“照如今的形勢,上頭似乎并不打算姑息,這地方已經待不得了,我可以送你去上海,從上海轉到香港,到香港之後幸運的話,能替你弄到去英國的飛機票,聽清河說你有一位妹妹在英國。你若是願意,就暫且在那裏躲一躲,若是不願意,也可自行打算。”對于這個元清河豁出性命也要保護的人,石誠自然是不得不出手,否則讓那個傻小子一攪和,事情只會變得越來越糟糕,并且會白白斷送他的前途。

馬耀輝擡起頭,疑惑的問道:“是清河讓你來救我?”

想到那人一本正經要去送死的模樣,石誠不由啞然失笑:“不是。他想要率衆去火車劫囚,半路被我派人攔截。馬司令,站在我的立場上,我不能允許他做傻事,希望你能明白。”

馬耀輝讪讪的收回目光,苦笑了一下,了然點頭:“我明白。”

如今只剩下兩條路擺在他面前,一是任由政府處置,二是聽從張石誠的安排。也罷,就照他所說的,去英國躲一躲也好,他被卷在國家這個不停運轉的大機器裏,已經很累很累了。

元清河被反綁雙手蹲在黑暗中,後背已經汗濕,他在牆角找到一枚生鏽的鐵釘,悄然撿起放在手裏,一點一點的研磨捆着他雙手的繩子。于大木蹲在一旁,也是一臉的冷汗,幫不上師座什麽忙,只能暗自給他鼓勁。

突然,鐵門“咣”的一下被人從外面打開,兩個黑衣人走進來,一左一右的架起元清河的胳膊,不由分說就将要将他帶走。

“我草狗日的,你們要幹什麽!”于大木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汗,此時頗為滑稽的一跳一跳的追出來,吼道:“有種沖我來啊!放開我們師座!”

“老于!”元清河回頭吼了他一句:“留在這等我。”

他腳步有些急,因為在被囚禁的這段時間裏,他已經隐隐猜出了端倪,此時只是迫切的想要驗證自己的猜想。

果然,此處是碼頭一個閑置的倉庫,那兩人帶着他拐出了黑暗的巷子,來到空曠的碼頭上。

黎明前的天空中隐約閃爍着兩點寒星,他被料峭春風吹得渾身發冷,然而在看到那個拄着拐杖孑然獨立站在海邊的熟悉身影時,他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髒瞬間就被冰凍在胸腔裏。

果然是他!

元清河被帶到石誠面前,立刻就被松了綁,雙手得了自由,他默然的垂下頭,來回揉捏着被粗麻繩勒得發紅的手腕,一言不發。

簡直就是太天真了,張石誠是何等人物?他從來就未曾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過自己的決定,既然他一早就不允許自己去救人,那又怎麽可能突然放行?他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本事,早已爐火純青。可笑的是自己,不顧他的勸阻奔出來,竟然還帶着滿腔的負罪感,想想,就覺得可笑。

石誠只是淡笑着,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借着黎明的微光,看着他瞬息萬變的眼,知道他在生氣,便用拐杖朝棧橋方向一指,說:“他在等你。”

元清河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瞬間愣怔在那裏,因為馬耀輝正拎着兩個大皮箱,站在棧橋盡頭沖他招手。

“你都做了什麽?”懷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話一出口竟然像是質問,他立刻就後悔了。

石誠笑道:“總比你去送死的強。我打算送他去英國,船就要到了,快去吧!”

元清河和馬耀輝站在棧橋上說了許久的話,石誠遠遠看着,江面風很大,他有些瑟縮的攏了攏衣襟,真冷!

黎明前的江面上映襯着淡藍色的天光,一艘巨輪破開看似寧靜的江面,緩緩朝岸邊駛來。碼頭上的腳夫已經開始上工了,賣早餐的小販推着推車,推車上的蒸籠蒸騰着白色的煙氣。

輪船在碼頭靠岸,甲板上飄揚着紅白藍三色交織的米字旗,在黯淡的晨曦中顯得分外鮮明。

“我要走了。”馬耀輝握了握元清河的手,朝石誠的方向望了望。

元清河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就見石誠依舊很有耐心的等在那裏,一手插在大衣兜裏,身子前傾,用拐杖百無聊賴的在地上畫着什麽。

“你愛上了一個不得了的人物,祝你好運,清河。”馬耀輝彎腰提起石誠為他準備好的兩大箱行李,在人群摩肩接踵的碼頭轉身,朝那輛英國貨輪走去。

等到馬耀輝登上了船,站在甲板上無限留戀的朝岸上回望了一眼,身影消失在船上船下來來往往的人潮之中,元清河才将一截煙蒂扔在地上,用腳碾滅。

他大步朝來時的路走回去,經過石誠身邊時,并沒有停留。

石誠看他一陣風似的從身邊經過,看都沒有看自己一眼,不由一愣,他尴尬的站在晨風中,有些不知所措,自覺今天這件事,自己是做得有點過頭了。

一擡眼,卻發現元清河站在不遠處挑着眉毛看他。

石誠不情不願的跟上去,讪讪的看了他一眼,徑直将他領到車邊。

剛一坐進車裏,元清河冷然對那司機說道:“你出去。”

開車的司機正是夏庚生,昨晚也是他帶着一幫手下半路攔截了押解馬司令的火車,炸了那一節車廂,将政府的人盡數滅口,把馬耀輝給帶了回來。此時驟然聽見元清河的話,不知如何是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石誠。

見石誠默然朝他點點頭,他也只好領命下車,徑直離去。

車裏一下子陷入滞重的沉默,兩個人四目相對,什麽都不說,單單只是凝視着對方,都在等對方開口。

石誠茫然的睜着一雙濕漉漉的黑眼睛,他被初春的冷風吹了小半夜,鼻頭凍得通紅,眼淚一直要往外湧,此時驟然挪到溫暖的汽車裏,頓時緩過氣來。見元清河面無表情,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他抽了抽鼻子,不自在的移開目光。

下一秒,一雙幹燥得有些開裂的唇就欺上來,印上他的。

只是蜻蜓點水的一個吻,卻傳遞給他一個重要的信息:他已經原諒了他。

石誠不敢去看他英氣勃發的臉,只是怔怔的看着他領頭向下的第二顆扣子,那顆原本銀亮的扣子不知道沒什麽東西撞得凹了下去,正好照出自己一張扭曲變形的臉。

“你不覺得你需要解釋一下?”元清河扶正他的臉,勾起他的下巴,強迫他看着自己,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想聽什麽?”石誠覺得眼中又氤氲上水汽,使得那人的臉模糊了,他使勁眨了眨眼睛,終于妥協:“我、都告訴你。”

元清河摟過他的腰,将他從車座椅上渡到自己大腿上,緊緊扣着他,閉着眼仿佛如釋重負一般開口道:“就從你的真正身份開始吧。”

石誠被他禁锢在懷中,開始了原原本本的敘述。兩個人像這樣身處一個密閉的空間裏交心的談話,這在石誠看來似乎還是第一次。

他說完很久之後,元清河不言不動,只是這樣靜靜的靠在他的肩頭,磕下沉重的眼皮,仿佛睡了過去。

一直一直将他蒙在鼓裏,一直一直默默的在他背後為他謀劃一切,到最後,為了他的朋友他的意願甚至不惜與一個政權抗衡。

“對不起。”石誠低聲道歉,“我不能看着你白白去送死。”

元清河捧着他的頭,吻了吻他的耳垂:“我們回家吧。”

元清河一回家就洗澡換衣,吃了一餐簡單的飯便躺倒在床上睡死了過去。

他征戰數月,已是疲憊到極點,眼下總算了結了心事,一覺下去便昏睡不起。

石誠一直靜靜守着他,坐在案桌邊,幾個月來惴惴不安的情緒和綿長的思念頃刻間煙消雲散,聽着他均勻沉穩的呼吸,他臉上帶着滿足的笑意,心中一片安寧。

元清河睡醒的時候,已經是夕陽漫天,案桌邊是那人逆光的側影,那人正一手托腮,一動不動的坐着,他長舒了一口氣,覺得這樣的時光溫暖而美好。

一覺醒來,他在身邊。

今生別無所求,惟願傾其所有,換取與他相守,直到一起白頭。

他翻身坐起,走到石誠身後,将他擁進懷裏,附在他耳邊輕聲問道:“在想什麽?”

石誠身體後仰靠進他懷裏,笑而不語。

在等着他睡着的時間裏,除了他,什麽都沒想。

元清河看着窗外天空瑰麗的色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說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石誠不明就裏,就被他牽着走了出去。

元清河擁着他,兩人共乘一騎,一路出了城,踏入一片空曠荒蕪的草地。

令石誠驚異的是,這片草地上開滿了大朵大朵妖豔的紅花,一直蔓延向遠處的天際,鮮明熱烈,如火如荼。

石誠下馬,怔怔的站在花從中,任男人從身後摟緊了他,附在他耳邊吐出溫暖的氣流,啞聲問道:“喜歡嗎?”見他一直不說話,伸出一只手撫了撫他的頭發,問道:“看傻了?這是虞美人,開得像罂粟,我之前差人随手在這片荒地撒了種,沒想到竟然開了。”元清河放開他,牽着他一步一步的往草地深處走去。

石誠垂下眼睑,用兩剪長睫遮住眼中洶湧的波濤,默然點頭,只是跟随着他的腳步,穿行在開遍紅花的草地深處。

直到被那人擁吻,被他帶着軟倒在地上,壓倒了一大片紅花,石誠才驚覺,連忙擋住正在伸向他腰下的大手,哀求似的低聲喚道:“不要在這樣的地方……”

元清河邪邪一笑,壓上他,格開他的手,不由分說的扯開他的腰帶,湊近他耳邊輕聲吹氣:“如果我非要呢?”

“你……”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用唇堵了回去。元清河吻得瘋狂而恣意。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想這麽做了,在開滿紅花的草地裏,将那個總是高高在上的人壓在身下縱情狂歡,在明晃晃的陽光和悠悠蒼穹下肆意交合,品嘗這肆無忌憚的無上快樂。

四周都是虞美人毛茸茸的花莖,鼻息間充斥着青草的芳香,泥土沾染在細白的皮膚上,合身浸浴在溫暖的夕陽裏,耳邊只剩下掠過荒野的微涼的風,眼裏是他咄咄逼人的溫柔……

視線慢慢模糊,感覺那人的每一下幾乎都要撞進他的靈魂裏,石誠閉上眼,終于放棄了無所謂的抵抗,十指緊緊掐着身下松軟的泥土,渾身顫抖着,頭腦一片空白。

元清河摟緊他漸漸綿軟下去的身體,俯身輕輕啃咬他的耳垂,低低笑道:“這麽快?我還沒開始。”

體內越來越迅猛的翻攪讓石誠漸漸渙散的意識重新聚集,雙手從他線條飽滿的後背一直移到他深陷的腰窩,睜開迷茫的眼,長長的嘆了口氣,口裏破碎不堪的逸出一句:“喜歡、你、嗯……”

身下動作一滞,元清河眼睛驟然幽暗下來,捧起他的臉追問道:“再說一遍。”

可是石誠卻惡作劇一般笑了笑,垂下頭,把臉埋進他懷裏,吝啬得不肯再出聲。

他是女娲補天遺落凡塵的一顆石子,而他是一條從亘古的洪荒緩緩流過來的寧靜河流,他滲透了他,他追随着他,從亘古的洪荒到世界的盡頭。

過了很久,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子依偎在一起靜靜喘息,時間仿佛不會動了,西邊的天空只剩下一道細長炫目的橙色霞光。

“冷不冷?”元清河從他的懷裏蘇醒,不由緊了緊雙臂。

“冷。”石誠縮了縮脖子,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慵懶得完全不想動,清淩淩的雙目中倒映着暮色愈來愈濃重的天空。

元清河用胳膊支起身子挪進他的視線中,翹起一邊的唇角,發出暗示性的低笑,聲音暗啞的說道:“那再來一次。”

暮色深沉的荒野,虞美人的紅色花海中翻滾着兩具交纏在一起的身體,好像回到了荒蠻的時代,沒有戰争沒有侵略,兩個野孩子在無邊無際的莽莽荒原盡情交歡,體驗着人類最原始最簡單的快樂。

月亮升起來,籠罩着那光景,好似在那個瞬息萬變的時間狹縫裏,唯一永恒的只有這風、花、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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