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很快,洛陽政府就頒布了前淞滬警備司令的通緝令,在全國通緝馬耀輝。
第十九路軍在上海一役中威名遠播,一時間被政論稱為“最骁勇善戰的軍隊”,元清河此時便算作軍中資格最老的人,順理成章的接任了軍長一職,暫時駐守南京,負責南京以及江淮流域的剿共活動,順便監視駐紮上海的日本軍隊。
一時間,這位出盡風頭的元軍長成了軍界的新貴,在南京城各個達官顯貴家的晚宴上輪了個遍,他性子淡,不愛在這些名利場流連,但因石誠的要求,不得不乖乖去參加應酬。每每看到他黑着臉回家,石誠就知道,他準是在酒宴上碰上李今朝了。
這廂元軍長風頭正盛,那斯李軍長也是軍中難得的青年才俊,席間,那些投機政客免不了要将這兩人拿來比較,一番谄媚至極的感慨之後便是無休無止的說媒。李今朝混跡名利場多年,說話的境界相當高,他總能毫不顯山露水的故意将這個難題引到不善言辭的元軍長身上,每每弄得元清河招架不住,最後灰頭土臉的離席。幾番下來,元清河每收到一封請柬便要刻意去查一查李今朝會不會出席,他真是怕了。
每當石誠百無聊賴的坐在窗邊,看着西裝革履即将去赴宴的元清河在屋中焦躁的來回踱步,他就雙手托腮笑個不停,但他有意讓他多接觸這些大場面,應付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僚,所以并沒有打算出手相救。
如此過了兩個月,一紙調任書下來,令十九路軍去徐州綏靖公署報道,往蘇皖交界處剿共。如此,盡管兩個人是難解難分,元清河也必須走了。所幸對于他來說這倒是個解脫,真刀真槍的去打仗,好過在名利場與那些見風使舵的官僚混跡。
沒過多久,意外的收到了徐州的來信,石誠放下刀具,雙手在前襟擦了擦,小心的剪開信封,乍一看,差點沒笑暈過去。
沒有稱呼沒有落款,偌大的一張信紙上就四個遒勁有力的鋼筆字:你好不好?
他哭笑不得的捏着這封所謂的信看了許久,石誠動了惡作劇的心思,提筆蘸了墨水,鄭重其事在那個問句下面回了一個字:好。然後把信紙塞回信封,重新封回去寄出。
十天之後,同一張紙又被寄了回來,那一問一答的下面加了一句:有沒有在想我?
石誠促狹的提筆答了一句:忙。然後再度把信寄出。
這一次,那封信沒有再被寄回來,石誠想,那人大概是生氣了。他望着案桌上大大小小的玉石料子出神,幻想着那人看到那一個“忙”字時板起一張臉,一雙黑瞳中隐隐燃燒着兩團怒火,他就忍不住想翹起唇角偷笑。
就算外表僞裝得再怎麽強大,那人還是那樣的孩子氣,容易生氣,容易鑽牛角尖,簡直跟過去那個脾氣陰郁古怪的少爺沒什麽兩樣。
珠寶店的生意已經步入正軌,在這樣古老的南京城裏,這間珠寶店中西合璧風格獨特,因此“隆興”這個名號迅速在達官顯貴的姨太太們當中流傳開來,成為上流社會的女人們争相光顧的場所。
石誠拄着拐杖走進一間手工作坊,這間私人的玉飾手工作坊是位老玉器匠人開的,老玉器匠名叫鄒念祖,在南京城也算頗有名氣,只是這兩年老眼昏花,很少再自己接活,而是開了間小小的手工作坊,收了一幫弟子,承接私人的玉飾定制或者珠寶店的訂單。
石誠自結識了這位鄒老先生,就時常向他讨教玉飾的制作工藝和流程,時間久了,那鄒念祖老先生就看出來他并不是一個滿身銅臭的主顧,而是真心喜愛玉雕這個手藝,純粹是當個消遣,于是就很樂意與他結交。一來二去,兩個人竟然就此成為忘年交,石誠一有空就去他那裏坐坐,在樹蔭下品茶下棋,頗有文人雅士的風範。
Advertisement
今天這間小作坊裏的氣氛似乎異常熱鬧,走老先生的弟子們的桌案都空着,所有的人都圍在一起吆五喝六,熱鬧得像個集市。
石誠詫異的走上前去,好奇的朝人群中張望,就見兩個身形瘦長皮膚偏棕色的漢子坐在地上,他們面前擺着兩大筐石頭。
鄒先生的大弟子認出他乃是自家師父的朋友,忙朝他作揖問好。石誠指了指那兩個人,問道:“這是在幹嘛?”
那大弟子恭敬答道:“張先生有所不知,這是我們行內有名的賭石,這兩人是緬甸玉石商,每半年會到我們這來一次,他們帶來的就是這些從玉礦坑裏挖出來的翡翠原石,至于這些石頭裏到底有沒有好料,憑的就是買家的眼裏和運氣了,因此稱為賭石。要說這一門學問,我師父可是個中高手,我們鄒字號出去的翡翠,有一半以上就是我們師父賭回來的!”
石誠最近是毫無心事,不由玩心大起,拐杖一丢,捋起袖子擠進人群裏笑道:“好,讓我也來賭一把!”
石誠自小就和石料打交道,世間石頭的種類成百上千,但半數以上的石頭他都十分熟悉,從顏色、手感、硬度到重量無不了如指掌。
這些石頭毫無出奇的地方,但內裏卻隐藏玄機。他饒有趣味的在緬甸商人那兩個筐子裏選了個大小适中的掂了掂,蹙眉搖了搖頭,把石頭丢在一邊繼續去撈下一塊。如此這般他一共掂量了七塊大小不等的石塊,最終選出三塊,放到鄒老先生的案桌上,對他的大徒弟吩咐道:“既然鄒先生不在,那我改日再來拜訪,這三塊石頭權當我送給鄒老先生的小禮物,勞煩代為傳達。”
說罷,石誠拍了拍滿身的灰塵,拄着拐杖心情暢快的慢慢回去了。
且說那鄒念祖鄒老先生一回到自己的作坊,接待了緬甸商人之後就聽手下的大徒弟說了這件事,他漫不經心的推了推老花鏡,将那三塊石頭拿起來掂了掂,随手扔給大徒弟道:“切開看看!”
那大徒弟動作熟稔的将三塊石頭放到工作臺面上,鄒老先生泡了壺茶坐在一邊悠然的看着,直到三塊石頭都被切開。
他看着那三塊石頭的橫切面,已然變了臉色,額頭沁出一層細密汗珠。
這天下午,鄒老先生親自登門。
石誠拄着拐杖迎上去,卻見鄒老先生一言不發,徑直就熟門熟路的走入自己的小工作間,掩上門,然後竟然恭恭敬敬的彎下腰去朝石誠行禮。
石誠忙将他扶起,詫異道:“鄒先生您這是……”
鄒念祖推了推老花鏡,面上掩飾不住喜色,對石誠說道:“老朽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倒叫張先生見笑了,張先生你還記不記得前幾日在我家賭的那三塊石頭?”
石誠笑道:“那日只是玩性大起,随手挑了三塊石頭,還在想會不會給鄒老先生您添麻煩呢!”
鄒念祖湊到石誠面前,雙手食指交叉比劃了一下,壓低聲音對石誠說道:“你知不知道。那三塊裏面都開出了上好的玉料,我估算了一下,就算最保守的數字,那三塊加起來也起碼值了十萬塊以上。”
“當真?”
“老朽絕無虛言。”
石誠朗聲笑道:“也罷,不管價值多少,那都是我張某人送給鄒老您的一點心意,鄒老您就別跟我客氣,收下吧!”
鄒念祖臉色一變,他沒想到張石誠年紀輕輕竟是這樣豁達之人,到這時是徹徹底底的欽佩了他的為人。鄒念祖神色一凜,拱手說道:“今日之事得見張先生為人,沒想到竟是這樣視錢財如浮塵,讓老朽實在佩服之至。這三塊寶石,老朽萬萬不敢獨吞,張先生您也是生意人,想必處處需要資金上下打點,三塊寶石您看着分配,老朽絕無怨言。”
石誠看着他花白頭發,心中感慨萬千。正逢亂世,百姓之中的文人名士一身風骨,但國家政權卻始終落在那些利欲熏心的軍閥政客手上。他虛虛扶了扶他,拍了拍他的手背:“鄒老先生親自跑來跟我坦言,足見鄒老您也并非只為一己私欲的凡夫俗子,咱們彼此彼此,石頭你收下,就當張某人與鄒老摯交一場,留個紀念,如何?”
兩人相視而笑,鄒念祖從衣袖裏掏出一塊巴掌大小的灰綠色的石料,遞到石誠跟前:“張先生若是執意如此,那就請收下這個,這是那三塊石料中成色最好的一塊,我都給你切割好了,想必雕琢成器之後必定是塊瑰寶。”
石誠謙虛的笑了笑:“那也要鄒老您這樣的高手親自操刀才行,我這樣的半吊子,這上好的料子到了我手上,豈不是浪費?”
一席話,說得兩個人齊齊笑了起來,那塊玉料,石誠就收下了。
元清河的确是生氣了。
他死死盯着信箋上那個“忙”字,幾乎用目光把那個字燒穿。
忙?那人現在會在忙什麽?在忙着曬太陽麽?還是……忙着見別人?見李今朝?他緊緊攥着信箋,望向窗外,仿佛他的目光可以突破重重障礙,看到那人一樣。
而這個時候,石誠确實見了李今朝。
火鳳堂二樓雅座,石誠一邊品茶一邊看着樓下的戲臺,年輕的戲子依依呀呀的唱着戲文,他手指輕輕在桌上敲着拍子,末了惋惜的感慨了一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唱得真是不如你!”
李今朝放下煙袋,執起茶壺給他的杯子裏斟滿,笑道:“那擇日我再登臺單獨為張老板唱兩句?”
“那倒不必。”石誠正專注聽戲,沒聽出他玩笑的語氣。
李今朝越過桌子湊近他耳邊,輕聲說道:“只為你一個人唱,如何?”
石誠咂摸出了他話裏的意味,倏然收了笑容,稍稍拉開了和他的距離,頗為尴尬的說:“不必了,我不愛聽戲。”
李今朝重新點燃一撮煙葉,淺淺嘗了一口,意味深長的笑道:“那你愛做什麽?我陪你。”雖然已經屬于另一個人,但沒人規定不可以調戲,他很喜歡看那人露出難得的不知所措的表情。
石誠像是想起來什麽,從兜裏掏出一方雪白絲絹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李今朝打開一看,只見絲絹裏包着一枚翡翠煙嘴,色澤碧綠質地通透,是一塊種老水足的好料子。他頗為詫異的看了石誠一眼:“給我的?”
“前陣子得到一塊上好的玉料,于是就自己琢磨着試做,竟然還給我做了出來,但手法較拙,你用着試試看。”
李今朝這才饒有趣味的拿起那枚翡翠煙嘴細細打量,見煙嘴內部雕了一個極細的“誠”字,表面光潤細膩,找不到一點瑕疵,可見那人是謙虛了。
他摘下煙袋上的舊煙嘴,鄭重的将這個新煙嘴裝了上去,悠然吸了一口,笑道:“不錯,能得此大禮,我真是三生有幸。”
石誠淡淡一笑,他覺得能和這個人保持着一張茶桌的距離,這很好。
“黨政情報那邊幾個特務最近似乎盯上了火鳳堂,你們收斂一些,最好近期內不要再活動了。”石誠遠遠的望着戲臺,壓低聲音說道,“我已經一年多沒在總部露面,在局裏說話沒了分量,你們好自為之。”
李今朝一邊将煙嘴放到光線下細細欣賞着,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你認為黨政那些人能有什麽能耐?”
“黨政的實力我很清楚,他們也不是吃素的。”石誠警告。
李今朝依舊拿着翡翠煙嘴放在視線平行處,越過那塊碧玉微笑着看向石誠:“你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
石誠看着他,抿了口茶,淡淡說道:“你想太多了。幫助你們是兌現我的承諾,我對黨政之争并沒有什麽興趣。”
李今朝将新煙嘴裝回煙袋上,繼續吞雲吐霧:“那你認為,這個國家将來會是誰的?國、共,還是日本人?”
石誠拄着拐杖慢慢站起身,整了整衣襟,臉上恢複了一貫的淡定從容:“這跟我并無關系,今朝,我該走了。”
他在李今朝意味深長的注視下緩緩走下樓梯。
石誠拄着拐杖,走上大街,恍然的望着天空,明晃晃的五月暖陽将他照成一個透明的游魂。
這個國家會走向哪裏,跟我有什麽關系,我想守護的,只是你而已。他記得曾經有一個人這樣對他說。
突然很想告訴他自己有多麽想念他,日日夜夜的想,時時刻刻的想,分分秒秒的想,心心念念的想,想到心不在焉六神無主。
他賭過的那些石頭,外表包着一層醜陋的風化皮,裏面卻裹滿豐厚翠綠的寶物,就像,他的心中滿滿的,都是他。
思念一瞬間湧上來,将他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