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石誠樂呵呵的撇下那人和市長千金,獨自走進大廳。

今天,這位新任南京衛戍司令包了整個場子,是以此時滿場西裝革履衣香鬓影的男男女女都是李司令請來的貴客。

當年劉複身邊的舊部都已經被李今朝利用各種借口裁撤殆盡,他苦心培養一批後起之秀在軍中擔任要職,所以知道石誠身份的人極少,只有忙裏忙外指揮侍者的江坤城一眼就瞥見他拄着拐杖走進來,忙停下手裏的活,跑過來招呼他。

江坤城也知道如今他與元清河的那層關系,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但大哥終究是大哥,仍舊是足以讓他仰望的存在,所以他忙走過來攙着他,恭恭敬敬喚道:“大哥!”

石誠不經意的躲開他的手,笑道:“你大哥是殘了,但沒廢,你小子少來,幹你的活去!”

李今朝手托着煙袋,被人群簇擁着,站在樓梯處談笑風生,看到石誠來了便抱歉的對身邊的賓客笑了笑,徑直朝他走來。

“李司令,恭喜恭喜!”石誠雙手抱拳朝他作揖,“祝李司令從此官運亨通富貴榮華!”

“連你都取笑我?”李今朝湊近他耳邊低聲問道,“說說,你在裏面動了什麽手腳?”

石誠一手虛虛握拳放在唇邊輕咳了一下,似笑非笑:“這個嘛……我答應過你的事,必定說到做到,至于手段,你就不必打聽了吧?”

将觸手伸到黨政情報那一塊,抓住幾個政客的小辮子,讓他們在國會上說該說的話,這事對他來說,做起來并不難。

“想不到張處長的合縱連橫之術已經練到如此爐火純青的地步,李某真是佩服之至。”李今朝半開玩笑的說,同時掩人耳目的握住他的手上下搖了搖,在外人看來是個親密無間的關系。

“彼此彼此。”石誠笑得意味深長。

“等會兒開席你坐我身邊。”

石誠不由朝門口方向瞥了一眼,就見市長千金挽着元清河的胳膊在一群淑女名媛之間談笑,他眉毛一挑,笑道:“好。”

開席之後,石誠果真坐在了李今朝身側,他一手托腮,饒有趣味的遠遠觀望着元清河。

不知是偶然還是故意,整個大廳裏十幾張圓桌,元清河被安排在最偏遠的一桌,與他同坐一桌的都是些軍閥政要的女兒們或者姨太太們,另外還有幾位未婚的年輕軍官,顯然他們已經成為了政客們的候選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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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清河原本就不善應付這等交際場合,因此只是一味的板着臉,不時遠遠的與石誠目光相觸,眼神中壓抑着怒氣與警告。

他知道李今朝是故意捉弄自己,簡直氣得快要掀桌,偏偏石誠不曉得在鬧什麽脾氣,竟然助纣為虐,幫着那個姓李的,存心要看自己出醜。

菜一樣一樣的端上來,李司令這一桌子貴客都注意到他身邊那個年輕人,雖是個生面孔,卻是說不出的俊逸端方沉穩內斂,便都好奇的向李司令打聽他的身份來歷,得知他是一位珠寶行老板并且是李司令的至交之後,衆賓客紛紛朝他敬酒致意。

石誠頗有些受寵若驚,只得硬着頭皮一一應付,思忖着待會兒若是喝醉有元清河照應着,應該不至于讓他當衆出醜,便抛掉顧慮,一杯接一杯的連下八九杯,直到他感覺臉頰滾燙,頭腦有些暈乎,身體搖搖晃晃的要坐不穩了,渾身燥熱難耐,難受的說了一句:“我失陪一下,”便要往盥洗室奔,腳下卻是一個踉跄,幸而李今朝眼疾手快的扶住他,才免得他跌出洋相來。

“我陪你去吧!”李今朝對他這種稍微喝兩杯就會醉得人事不知的體質無可奈何,不由分說的架起他的胳膊,将他一路攙扶到盥洗室。

酒勁上來,石誠渾身癱軟,任由李今朝将他攔腰抱起,放在洗臉臺上,他渾渾噩噩的坐着,搖頭晃腦,看着李今朝返身鎖了門站在他面前,他開始吃吃的笑。

李今朝找出一塊絹子沾了涼水想要敷在他滾燙通紅的臉上,卻被那人一揮手臂格開。

石誠起初還會嘿嘿嘿的笑,他扯着李今朝的領帶将他慢慢拉近自己,打了個滿是酒氣的飽嗝,突然就不笑了。

原來是今朝啊……

将那個面目模糊的男人拉到近前他才辨認出那張臉,他記得今天似乎有什麽重大事件要對李今朝講,是什麽來着?

腦子遲鈍的運轉着,突然眼睛一亮,他又開始嘿嘿笑起來,他把頭擱在李今朝肩上,湊近他耳邊,含糊着說道:“今朝,你今後要當心、當心……”

李今朝幾乎能夠斷定這人喝醉了,摟着他的腰悄悄的收攏手臂,望着鏡中兩人此刻暧昧的姿勢,試探着問道:“當心什麽?”

石誠歪着頭認真的想了想:“當心清河,嗯,當心元清河。”對了,就是這件事,那人現在的工作是剿共,而李今朝是地下黨,很危險。至于到底是誰危險,又是為什麽危險,他又犯起了糊塗,想不明白了。

見他沒有抗拒,乖巧的坐在洗臉臺上任他摟着,李今朝拈起他的下巴凝視着他,似笑非笑的問道:“為什麽特意跟我說這些?”

唉?為什麽?石誠轉動着烏黑的瞳仁,露出苦思冥想狀。

李今朝看着他那孩子氣的表情,整顆心都柔軟下來。趁着那人思考的時候緩緩湊近,将暧昧的氣息噴吐在他臉上。

長久以來,在他們刻意保持的淡如水的交情之中,他将對他渴求深深壓在心底,他明白,早在元清河悄無聲息帶走他的那一晚,他就永遠的失去了資格,愛他的資格,親吻他的資格。如果可能,他寧願張石誠從此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也好讓他斷了這個念想。不見,不念。可是一旦相見,這人就會像此刻揪住他的領帶一樣狠狠的攫住他的心。

就在快要觸上他渴求已久的唇時,石誠卻像清醒了一般猛的推了他一把,含含糊糊的嘟哝着:“不玩了,我要去找、找清河……”說着他便從洗臉臺上跳下來,卻雙膝一軟,整個人跪了下去,慌亂之中,他随手薅了一把,揪住了李今朝的前襟,帶着他一起跌倒在地。

李今朝就勢摟住他,就見他滿臉酡紅,睜大一雙迷茫的醉眼凝視着他,好似在細細辨別他的五官。看了半響,他肯定的一點頭,堅持了自己的觀點:“我要去找清河。”這個人不是清河。

他掙紮着爬起身,瘸着腿踉踉跄跄的就跑去開門,門一開便撞進一個人懷裏。

元清河冷着臉站在門口,任那人懵懵懂懂的撞進懷中,居高臨下的審視着坐在地上的李今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看到了沒有?他是我的。

李今朝目光黯淡下去,他收回停在半空的手臂,垂下眼睑,緩緩站起身,垂下頭一點一點的抹平前襟上被那人揪出的褶皺。

石誠茫茫然的仰起臉,認出是元清河的面孔,便咧嘴笑了一下孩子氣的央求道:“清河,我們回家吧?”

元清河收回帶有敵意的目光,低下頭,眼中重新凝聚了溫柔,手臂一緊,将那人擁進懷裏,微微一笑:“好啊,我們回家。”

他朝李今朝微一點頭:“李司令,失陪了。”

李今朝此時已經換上了他固有的笑容,禮節周到的颔首:“元軍長,好走不送。”

那個醉到頭腦不清楚的人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正是這兩個人之間的導火索,他在元清河懷裏扭頭,朝李今朝揮了揮手,快樂的笑道:“今朝拜拜!”

從西洋電影裏面學來的臺詞,配上那醉醺醺的幼稚腔調,元清河幾乎要破功笑出聲來,果然是一個越醉越呆的家夥!他勉力維持着嚴肅的表情,直接将石誠拖走了。

宴席結束,金陵飯店大門前的庭院再一次人聲鼎沸,客人們互相握手道別,好像将宴會廳直接搬進庭院裏,将那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話再度說了一遍。

石誠安安靜靜的,已經有點發懵,是個昏昏欲睡的樣子,任元清河挽着胳膊在人群中穿梭,客氣的應付那些政客——他這個新貴是沒有理由不告而別的。

和各路認識的不認識的商賈政客一一握手告別之後,市長握着他的手,不依不饒的說着挽留的話,元清河只得耐着性子随聲附和。

這當口,毫無預兆的,一聲槍響震破耳膜,剛才還在和元清河談笑風生的市長腦門上已經綻開一朵血花,整個身軀直直的倒下去,紅的白的液體濺了周圍人一頭一臉。

“啊——殺人啦!”市長年輕的姨太太抱着頭尖叫起來。

等到第二聲槍響的時候,院子裏的賓客才像剛剛反應過來一般瞬間嘩然,女人們尖叫成一片,紛紛在院子裏抱頭逃竄,互相擁擠着磕絆着尋找掩體,有的驚慌失措的朝自家汽車奔跑過去,有的連滾帶爬的奔進飯店裏,一時間,庭院裏亂成一團。

一小隊持槍警衛慌忙跑進來,還沒能搞清楚狀況就朝空中放槍,想要訓誡不知藏身在何方的刺客。

場面失控,槍聲此起彼伏,聽起來全都近在咫尺,分不清是敵方的還是友方的人在開槍。

元清河沒有空去跟這幫沒教養沒常識的警衛一般見識,他一眼就瞥見二樓的陽臺以及飯店後花園裏閃過幾個黑影,他剛摸出手槍,還沒來得及确認刺客的人數和身份,腰間卻是一緊,石誠仿佛是害怕了,渾身一抖,緊緊抱住他,推搡着他向後倒去。也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那人力氣特別大,直接就帶着他滾進一叢濃密的小灌木中,兩人滾出一頭一臉的落葉和泥巴。

灌木叢很叢密,恰巧成了絕佳的掩體,元清河一個利落的翻滾爬起,借着灌木叢的掩護,牽着石誠矮着腰一路奔到自家的汽車旁。

将石誠塞進車,自己也坐了進去,立刻吩咐汽車夫開車。

這幫刺客也過于大膽了,往站滿賓客的庭院中開槍,并且槍法極準,一槍正中市長腦門,得手後竟然還頻頻朝人群裏開槍,試圖幹擾警衛的視線,打亂人群,好趁亂逃之夭夭。整個行動快且狠,這顯然是一起有組織并且經過周密策劃的謀殺。

他不停的思考着,催促着汽車夫一路開出城,他必須去城外軍營裏搬救兵。他剛剛被調回來戍守南京,在他的眼皮底下幹下這樣一樁大案,這無異于結結實實的一巴掌拍在他臉上,讓他難堪,因此,他必定要追究到底。

驀地,他察覺到車裏氣氛不太對,安靜得過頭了。石誠從上車開始就一直含情脈脈的注視着自己,他詫異的凝視着他,寵溺的揉了揉他的頭發:“怎麽了?”

石誠不說話,只是乖巧的一頭栽進他懷裏,頭頂甚至磕到他的下巴。

“吓傻了?”察覺到懷裏的人渾身發抖,呼吸不穩,元清河摟緊他,笑着問道。

下一刻,他的表情就凝固在臉上。

他緩緩擡起手,在看到手心粘稠猩紅的一灘時瞳孔驟然緊縮臉色瞬間煞白。

他猛的扶住石誠的雙肩,仔細審視他,發現他已經嘴唇發白,呼吸短促,眼神有些渙散,後腰處有個明顯的槍傷,傷口周圍已是一片溫熱濕滑,黑色的布料掩蓋了紅色的血跡。

喝醉酒的人,中槍了也不會說,因為可能連他自己也沒能意識到周遭發生了什麽。

元清河猛然記起槍響的瞬間那人異常敏捷的撞進自己懷裏,原來即使醉得頭腦模糊,但那人的潛意識裏,還是只有一個信念:想要保護他。

這個混蛋!從來就沒把自己的命當成命!

元清河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看着他,胸口劇烈起伏着,雙手不自覺的在顫抖。

他猛的撕開自己的襯衫,用一塊布料堵住石誠後腰的傷口,朝汽車夫吼了一句:“去最近的醫院!快!”

李今朝安靜而理智的藏身在大廳一角,聽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槍聲。

從一開始他就發現了,這幫殺手在槍殺市長之後就沒了目的,只是對着庭院中的賓客胡亂開槍,這讓他很是費解。

莫非是城裏的黑幫仇殺?

不,不可能。在這南京城,即使是赫赫有名的幫派大哥杜三爺,也不敢這麽明目張膽的在這樣政客雲集的地方大開殺戒,除非是不想混了。而且,這位市長雖說在任多年政績平庸,但為人除了喜好賭博和女色之外,并沒有幹過什麽出格的事情,更不要說與黑幫有什麽瓜葛。

那麽,究竟是誰?又是因為什麽理由策劃了這麽一起血案?

他背靠着牆壁,閉上眼,暗暗思索着。

這簡直就是在往他這個衛戍司令臉上抹黑!他越發覺得頭痛,這個司令的位置剛剛坐穩,就出了這麽一件足以震驚全國的大事,到明天一見報,不知道有多少爛攤子要他去收拾。

院子裏是自己的一隊警衛以及江坤城帶領的一小隊士兵,似乎正在跟殺手進行殊死戰鬥,槍聲接連不斷,不時有人慘叫着倒下,也不知道是哪一方。

突然,院外傳來汽車馬達聲,李今朝往窗外望了望,就見兩輛軍用卡車停在院外,士兵們秩序井然的下車,迅速将整座宅子包圍住。

一陣更加密集的槍聲加入了戰鬥,這樣猛烈的火力,像極了一個憤怒的戰士。

李今朝不由蹙起眉頭:這人是吃了火藥了?對付幾個殺手需要這樣大的陣仗?只會把事情越鬧越大罷。

饒是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認元清河的實力,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能組織救援,這人的應變能力确實比這個案發時只能躲在角落坐以待斃的衛戍司令要高明不止一個段數。

這就是張石誠培養出來的人。難怪當時石誠在喝醉的情況下也要說出那些話,假如這個人真的着手開始剿共,恐怕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槍聲似乎中止了,從院外傳來淩亂的腳步聲。

李今朝探頭一看,就見元清河面色不善腳下生風的帶着一隊警衛走進大廳。

幾個沒來得及撤走的賓客被吓得屁滾尿流,一見到士兵,立刻抖抖索索的從各自藏身的角落裏走出來,直接奔向元清河尋求保護。

李今朝慢慢從沙發後面站起身,朝元清河拱手道:“元軍長果真神速,犯人抓到了嗎?”

“全殺光了。”元清河瞥了他一眼,眉頭糾結在一起,眼神中翻騰着怒火。

“全殺光了?”李今朝嘲諷的重複了一遍,驀地憤怒的轉向他,質問道:“你一句全殺光了就了事了?你讓我如何跟警察局交代?如何查證殺手的身份?”

元清河冷冷目視前方,手指關節捏得噼啪作響,是個憤怒至極的模樣:“是地下黨。”

李今朝從心底冷笑了一聲,暗道:不可能。但幾乎與此同時,一道炫目的白光從他腦中一閃而過,他像觸了電一般呆立在那裏,臉色煞白。

他幾乎瞬間就洞察了真相。

元清河剛被調回來戍守南京,從事剿共工作,立刻就有一批地下黨去撞槍口,那麽他會怎麽做?恐怕會立刻着手,從南京城的地下黨開刀,順藤摸瓜,一點一點的将他們這個龐大的組織揪出來肅清。而這場血案,就是引燃革命軍與地下黨矛盾的導火索。

到底是誰會有這樣的暗中操作能力,既熟知政治的最新動向,又對地下黨活動的套路了如指掌,并且策劃了這麽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案,試圖假借這位元軍長的手來實施對地下黨的大規模捕殺?

無數個猜想在胸中翻騰,李今朝依舊保持着冷然的神色,與元清河針鋒相對:“你又怎麽知道是地下黨幹的?這麽一口咬定,你有什麽證據?”

元清河定定的看着他,冷笑道:“莫非李司令想要為地下黨開脫?”

李今朝被他犀利的堵了回來,愣是無言以對。

是啊,只要将這件血案往地下黨身上一推,他這個衛戍司令就可以高枕無憂的繼續享受他的榮華富貴高官厚祿,而剿共是他元清河的工作,自然由他收拾殘局,再好不過的明哲保身的辦法,自己又有什麽理由去質疑他?反正,敵對政黨都是遲早要被肅清的,不管他們有沒有作案都一樣。

“不想丢了烏紗帽的話就給我閉嘴,這件事情由我一手承擔,你別趟這趟渾水,我跟他們沒完!”最後一句,元清河咬牙切齒的說出來,目光一下子變得陰狠犀利。

李今朝覺得有點虛脫,後背全是冷汗,他扶着額頭長嘆一聲:“張石誠在哪裏?我想見見他。”

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會有向那人求助的一天,可是眼下的局勢,逼得他不得不去尋求石誠的庇護。因為他很清楚:元清河要大開殺戒,能制得住他的人,只有張石誠。

發覺元清河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李今朝詫異的看着他,蹙眉:“嗯?”

元清河将嘴唇咬得發白,臉上覆滿薄冰,捏緊的拳頭幾乎在顫抖。隔了好久,他才低低的道了一句:“他中槍了,躺在醫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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