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十二月份,政府順利還都南京,同時,對李司令和元軍長的處分也下來了。

李今朝因滋事挑釁被撤去南京衛戍司令一職,元清河因看守承平縣監獄失職,并與前南京衛戍司令發生軍事沖突,在革命軍中産生了極其惡劣的影響,兩軍一同被驅逐出中央軍,編入東北邊防軍,調往熱河駐防。

此去路途遙遠,第九路軍和十九路軍分批次開往熱河,但是兩位軍長是坐的同一輛專列,從南京去北平,再從北平轉車到承德,到了承德,就離東北軍的大本營不遠了。

浦口火車站,衆将士已經坐在車中等候,元清河默然的看着石誠,他知道車窗中所有下屬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因此他不能做出任何驚世駭俗的舉動。

“我要走了。”他想說些更能讓那人記住的臨別贈言,搜腸刮肚那些酸腐的詩詞,末了卻只說了這麽一句。

石誠點點頭,雙手按在拐杖上,站得筆直,微笑着看他。這一次,他終于要離開自己,去到一個更遙遠的地方。

他們在一起的這些年,從來沒有分開過那麽遠,遠到隔了千山萬水,也從來沒有分開過那麽久,久到遙遙無期。

元清河一步三回頭的登上火車,坐進一個靠窗的座位,遠遠的凝望着他。

“怎麽、還戀戀不舍起來了?”李今朝一行姍姍來遲,他示意江坤城和韓月明将行李先送上車,江坤城走到石誠面前,放下行李,握了握他的手,悵悵然道:“大哥,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石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也是。不過有今朝罩着你,我倒不擔心,好好幹!”

“我知道。”江坤城咬着下唇點點頭,提着行李上了火車。

空蕩蕩的月臺上只剩下石誠和李今朝并肩站在那裏。

車廂裏元清河一看見他,臉色立刻就不對了。

石誠用眼神制止了正要擠下車的那人,表情鎮定自若,目光與元清河相觸,卻壓低聲音對李今朝說道:“葉老先生父女,我已秘密轉移去蘇州,暫時還算安全。”他能肯定這個距離,元清河聽不見他在說什麽。

“都做到這份上了,還是不肯加入我們?”李今朝好整以暇的點燃水煙。

“幫你們,是早先對你們的許諾,我沒有食言,但是,我只能做到這裏了,今朝,往後你們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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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這件事如果讓他知道了會怎樣?”李今朝用煙袋指了指火車上的元清河。

石誠垂下眼睑,苦笑道:“遲早的事。”

李今朝咋摸出他話語中的意味,淡淡一笑:“你倒是看得開,不過放心,我不會告訴他的。”

石誠嘆了口氣,不願意再繼續那個話題:“今朝,北方混亂,日本人蠢蠢欲動,此番一去,不知道何時是個頭,你要小心。”

“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在為我擔心?”李今朝看着他,表情頗為意外。

“當然,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保下來,沒理由不珍惜自己的勞動成果。”石誠似笑非笑。

“那麽,如果有一天,我和他在戰場上兵刃相向,你會怎麽做?”

“今朝,別開這樣的玩笑。”

“我沒有跟你開玩笑。”李今朝噴出一口筆直的煙霧,擡眼笑着望了他,“我已與他勢不兩立,假如有一天,我将他擊垮,你會不會回到我身邊?”

石誠倏然望向他,臉上的笑容收斂下去,但只是眨眼的功夫,他眼中就重新凝聚了笑意,聲音卻冰冷刺骨:“我不會給你擊垮他的機會。”

“你對我真殘忍。”李今朝再度擦燃一根火柴。

“只要你不做多餘的事。”石誠臉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眼神卻是一種凜然的警告。

果然,這才是張石誠。如果自己有難,他将是一個值得托付的可靠朋友,但如果想要動元清河,那他将會成為一個強有力的可怕對手。這個結局,他早該預料到的。

李今朝抽了一口煙,不再說話,兩個人的目光一同望向車窗後的那人。

最後,李今朝将煙鍋在牆面上磕幹淨,嘆了聲:“我要走了,小東西,你多保重。”

直到李今朝離開,元清河的臉色才好看了點,在車窗後朝他揮手告別。

火車拖着白色的煙和悠長的鳴叫之聲遠去,卷起紛飛的枯葉,石誠長久的站在空無一人的月臺上,站成薄暮之中的一張剪影東北軍是革命軍中目前實力最為強勁的聯軍,雖然在從滿洲國倉促撤離的時候有一部分軍隊投靠了日本人,但并不妨礙它響當當的名聲。軍中将士大多是北方人,因此對這兩支從南方過來的隊伍無不投來探尋的目光。

不過都是男人,所能談論的話題無非就是戰争和女人。不出一個月,這兩支南方軍隊就和一群豪爽的北方漢子打成一片,只有一個人例外。

元清河從來不在大食堂裏吃飯,幾千個人,全都鬧哄哄的擠在空曠的大食堂裏,一邊吃飯一邊高談闊論,嘈雜得幾乎把屋頂掀翻。

開始,幾位東北軍将領還會過來邀請這位看似沉默寡言的元軍長一起進餐,元清河面上不好拒絕,還會稍微賞臉跟着他們一起去大食堂,但在見識了幾次那些人口沫橫飛的用餐之後,他就再也不肯去了。因為那些男人基本上出身低微,毫無修養倒也罷了,他本就不是自視清高的人。但那些男人背井離鄉好幾年,三句話不離女人,滿口黃段子,跟着他們一起,一邊吃飯一邊還要護着自己的飯碗以免別人的飛沫噴進去,這才是元清河最吃不消的。他駐軍徐州的時候也和一幫兵痞混在一起,但是回家呆了幾個月就被石誠重新調教成優雅體面的人物,這會兒,實在是有些排斥這樣的交際圈。

與元軍長的不合群相反,李軍長倒是混得左右逢源,他會說話會做事更會做人,到哪裏都吃得開,有人買賬。

熱河的冬天非常寒冷,四野覆蓋着厚厚的積雪,軍隊裏大多數是南方人,都受不了塞北這樣的寒氣,很多人病倒,大部分人手上腳上長滿凍瘡。東北軍的張總指揮體恤這兩支隊伍的水土不服,讓他們暫時在營中休整,因此元清河倒是清閑下來。

軍隊裏抓了一個日本女學生,這個消息像是一場來之迅猛的火災,一瞬間将整個軍營的男人們都點燃了,所有人都跑過去看那所謂的“又白又嫩”的日本女人。

元清河當時正坐在桌前寫信,來到熱河之後,他整天都心不在焉,所以想要寫信問一問那人,他是不是把魂丢在家裏了。

臨行前的半個月,兩個人真如一對新婚夫婦,好得如膠似漆蜜裏調油,整日手牽手軋馬路看電影,晚間天剛擦黑就躲進房中,進行一場又一場或激烈或溫柔的狂歡,那人仿佛也放下了他所喜愛的那點玉石事業,全心全意的享受兩個人朝夕相處的可貴時光。他們的愛像是熾烈的陽光,熨燙了那座古老的城。

記憶中那片竹山竹海的風光早已模糊,那個地方發生過的愛恨情仇也已離他遠去,他孑然一身的跑出來,帶着一顆死去的心在這令人絕望的塵世間颠沛流離,所有的一切都遙遠得好像上輩子的事。

現在他有家了,在那座城裏,有一棟房子,有一個為他等待的人。過了這麽些年,他一直漂泊無處安放的靈魂終于有了歸依。

他輕輕摘下左手無名指的那枚翡翠指環,放在手心細細摩挲着,看着指環內部那人親手雕上去的小字——他的名字,就好像又看到了他淡笑的臉,然後無比珍重的将指環重新戴回去,放在唇邊吻了吻,重新提起筆。

勤務兵趙小順猛的推開門,擦了一把腦門上的熱汗,對他說道:“軍座,不好了!飯堂裏打起來了,您要不要過去看看!”

趙小順年紀不大個子也矮,嗓門卻是非常洪亮,直震得他耳膜生痛。他不耐的蹙起眉頭,放下筆,冷冷的掃了那小鬼頭一眼。那小鬼頭也意識到自己的大嗓門攪了軍座的清淨,立刻捂緊嘴巴,噤若寒蟬。

元清河走到兵營裏才發現了事情的嚴重性,有幾位平常就看不順眼對方的師長正在互毆,連帶着兩人麾下的警衛和副官們也打成一團。

江坤城左邊勸勸,右邊勸勸,眼看場面已經控制不住了。

坐在一旁抽煙的李今朝朝他使了個眼色,他立刻會意,悶着頭朝外走去,要去報告司令,卻冷不防撞上元清河。

元清河蹙眉看着大飯堂中亂糟糟的場面,将江坤城推到一邊,冷着臉走進人群,冷不丁的一掌重重的拍在飯桌上。

飯堂瞬間安靜下來,所有正在互掐的人都停在原地,怔怔的望着他,三秒鐘之後,人群重新亂成了菜市場,幾個師長和各自的手下繼續不成體統的扭打成一團。

李今朝叼着煙嘴翹起唇角,饒有趣味的看着他。

元清河心中煩亂,掏出手槍對着上方“呯”的開出一槍,準确的打碎懸在屋頂的電燈泡,碎玻璃落了衆人一頭一臉,他“啪”的一聲将手槍拍在正中間一張桌子上,這一次,屋中的衆人才停止打鬥,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看着他,顯然并不把初來乍到并且人緣不好的他放在眼裏。

元清河用肩膀撞開衆人,從人群中強行開出一條路,一眼就瞥見人群之後的角落裏蹲着一個少女,穿着破舊的棉襖,前襟被撕破了,露出裏面的海魂衫,白皙的瓜子臉,整齊的學生頭,睜着一雙驚惶的大眼睛看着他,渾身發抖瑟縮成一團。

看來她就是讓那些男人大動幹戈的罪魁禍首了,元清河冷冷的環視着打得衣衫不整口鼻流血的那些人一眼,問道:“你們是有多久沒見過女人了?”

他語氣平淡,眼神中卻飽含壓迫感,幾個師長對視了一眼,皆是垂下頭默不作聲。

“不成體統!”元清河沒好聲氣的丢下一句,徑直穿過人群,走到那女孩身邊,蹲下。

女孩子眼中含淚,看着這個年輕英武的軍官伸過來的手臂,猶豫了一下,沒有掙紮,任那人将自己打橫抱起,她瑟縮在他懷裏,不由自主的摟住他的脖子。

走到食堂門口,有個師長跟了出來,嘴角青紫着,笑嘻嘻的咧開嘴,嘲諷道:“這女人你想要就直說嘛,兄弟一定會讓給你……”

元清河抱着那女孩,轉過身掃了他一眼,那人立刻噤聲,因為他明顯看到元清河眼中騰起冷厲的殺氣。

這些,全都被看進一雙意味深長的眼睛裏。

女孩身子軟綿綿的貼着他,他眼觀鼻鼻觀心,并沒有低頭看她一眼,徑直将她抱進自己屋裏,放她下地。

眼下日本人頻頻挑釁,虎視眈眈的盯着熱河這片土地,正愁沒有借口發兵,這個日本女人,不管她是誤入中國軍隊還是出于某種目的,都不能有任何閃失,要是給日本人抓住把柄,那将會成為引發一場戰争的導火索。

女孩見這位軍官并無任何輕薄自己的意思,稍微安了心,她看着他書桌上擺着的筆墨信箋,走過去執起筆,在紙上寫下四個漢字,然後遞給元清河。

伊藤千鶴,大概就是她的名字了。元清河淡淡點頭,并無任何表示。

喚來趙小順,示意他去弄幾桶熱水來,再拿一套他平時穿的衣服,他估摸着這小順和這日本女孩身量差不多。趙小順看着那個漂亮的女孩子心裏咚咚直跳,從臉紅到耳朵根,他搔着頭心不在焉的去辦事去了,他心裏想,自家軍座原來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原來還是喜歡女人的。

等到小順将屋中的大木桶注滿,元清河對女孩指了指屋子角落用簾子隔開來的浴室,他不愛跟那些大老粗同擠公共澡堂,因此學了當年石誠的法子,在自己房間設置了一個小浴室,可以清清靜靜不受打擾的泡澡。他示意那位伊藤千鶴小姐去洗漱休整一下,打算天黑之前将她送走,免得留她過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知道要被那些滿嘴黃炮的男人們說成什麽樣子了。

伊藤千鶴見這位男子冷淡得出奇,不由對他心生好感,好奇的多看了他一兩眼,順從的走去浴室清理她那蓬頭垢面。

元清河為了避嫌,也走出房間,不想一開門卻看到探頭探腦正打算聽牆角的趙小順,他倚在門上,冷冷的盯視着他,趙小順知道自家師座的脾氣,讪讪的縮回脖子,小心的看了軍座一眼,慌忙溜了。

元清河百無聊賴的倚在門上抽了一支煙,直到房門打開,伊藤千鶴穿着趙小順的便服,低垂着頭羞澀的打開門,深深的朝他鞠了一躬,口中說了一句日本話,元清河猜想她大概是在跟他道謝。

他蹙眉看着那女孩,心想如果自己是張石誠,大概又要讓這女孩子死心塌地了,那個人就是有這樣的魅力,想到那個人,唇角就不自覺的上翹,伊藤千鶴看到他居然笑了,便也跟着微笑。

他果真當晚就将伊藤千鶴送上了火車。月臺上,那女孩子眼中含了淚水,不住的向他鞠躬,簡直弄得他有點不耐煩。到最後,伊藤千鶴摘下自己脖子上的一塊懷表,鄭重的放在他手心,最後朝他深深鞠了一躬,登上開往滿洲國的列車。

元清河回到軍營,天已經黑透,他在昏暗的電燈下擺弄着那塊精巧的懷表,發現表蓋裏嵌着一張少女的頭像,赫然就是今天所救的那個女孩。他靈機一動,把那張照片撕了下來,從書桌上拿起一本厚書翻開,找到他和那人的合影。

石誠第一次照相,有好幾張閉了眼,他挑了一張拍得最好的,各自保留了一張。照片上那人笑得柔柔的帶點傻氣,兩個人親昵的頭靠着頭,是個親密無間的樣子。他量好尺寸,在照片背面畫了個圈,沿着圓圈将兩個人的頭像剪了下來,如法炮制的嵌進懷表蓋子裏,鄭重其事的将懷表戴在脖子上,就好像将那個人帶在了身邊。

這起打架鬥毆事件到此為止,沒有人去調查起因,亦沒有人追問結果,甚至後來誰也沒有問起那個女孩的去向。

那人走後,寶興珠寶行終于順利開業,石誠僅僅在剪彩時露了個臉,之後生意上的大小事務一律推給楊蘭亭。

自那人走後,家中仿佛變得空蕩蕩的,石誠每日伏案雕刻,偶爾習慣性的轉身,看着角落裏那張空藤椅,心中總是悵然若失。

好像整顆心都被那人掏空了帶走了,什麽都沒給他剩下。

直至那人走了一個月,寶興的生意走上正軌,石誠才好歹擺脫這種心不在焉的狀态,開始致力于他那點事業。

這天,石誠正在自己的小工作間裏擺弄一塊羊脂玉料子,夏庚生匆匆趕到,遞上一份譯好的密電。密電是潛伏在滿洲國境內監視日本人的裘大海發過來的,消息的可靠程度可想而知。

石誠讀過之後無聲的将密電燒毀,神色凝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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