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過完年,熱河的天氣總算不再那麽酷寒,暖融融的陽光似乎驅散了霧氣中的冰碴子,讓這些南方軍隊結束了冬眠,變得活泛起來。軍營裏已經有人在院子裏養起了小雞,種植了蔥蒜,像模像樣的過起了日子。
其時,榆關已經開戰,中日兩軍圍繞着熱河省的主權展開了拉鋸戰,但是承德的駐軍暫時還沒得到調令,将士們都知道,一場大戰只是早晚的問題。
這天,元清河被另外幾名軍官生拉硬拽的拖進了城,美名其曰消遣消遣,其實就是這幫好色之徒們憋不住了,想去找個窯子洩洩火。他素來特立獨行,自覺跟這些人沒有這麽大交情,無奈人家請上門來,不去未免就太不給面子。
幾個軍官一起包下了一間澡堂,在澡堂子裏面泡澡,到最後,另外幾個人就泡不住了,天還沒黑就跑去了附近的窯子,玩得沒了人影。元清河獨自在澡堂裏泡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去附近找間菜館吃飯。
這間“迎客來”顧客盈門,樓上竟然還設了雅座,是間像模像樣的菜館。元清河圖個清靜,不願意在鬧哄哄的大堂進餐,在夥計的引領下沿着木質樓梯一路登上二樓,在與一個身形清瘦的年輕人擦肩而過的瞬間,元清河不禁回頭多看了一眼,總覺得那人有些面熟。
夥計一路領着他停在一間雅間門口,什麽都沒說就無聲無息退下去了,元清河暗自詫異,心想大概隔不久會有人來遞上菜單,便沒有多想,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個冰冷的槍口指在他的額頭上。
元清河蹙起眉,沒有輕舉妄動,只是反手掩上門。
小小的房間裏站了不少人,他一眼就看出那些都是日本兵的制服和裝備,屋子正中的圓桌上坐着一個中年軍官,端着酒杯朝立在身邊的通譯使了個眼色,那個矮胖的中國人立刻走上前,殷勤的做了個請的手勢,笑道:“元軍長請坐。”
元清河冷冷的掃了一眼拿着手槍指着自己腦門的士兵,對那通譯說道:“這就是倭人待客的禮節麽?”
通譯鼻尖上立刻出了汗,他為難的看着這位表情冷硬的元軍長,不知該不該把這句翻譯給那日本軍官聽。
日本人似乎從他的态度中捕捉到了這句中國話的含義,說了一句什麽命令,立刻有一名士兵繞到元清河身後,搜遍他全身,拔走了他後腰的手槍,抵在腦門的槍口便放了下來。
元清河面不改色的走上前,腳步并沒有絲毫的遲疑,徑直在日本人對面坐下,默然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日本人見他是個臨危不亂的态度,不由對他頗為賞識,親自端起酒壺為他斟滿。
通譯一看氣氛有所和緩,也放松下來,站在元清河旁邊,俯下身誠懇說道:“元軍長,這位是我們岩田大佐,聽聞您在上海灘的事跡,軍部已經注意您很久了……”
“直說。”元清河端着酒杯目光斜斜從他臉上掃過,冷然打斷了他。
通譯見他是個滴水不進的主,暗暗為他捏了把汗,硬下心腸說道:“岩田大佐想問問您,有沒有興趣跟皇軍合作。”
元清河放下酒杯,了然一笑,兀自低下頭整理了一下衣領,漫不經心的說道:“我若是拒絕,那今天是不是就跨不出這道門?”
通譯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汗,語氣軟了下來:“元軍長,我們好商量,您又何必……”
這時,夥計端着幾碟小菜敲門走了進來,大概是知道這些日本人不好惹,他低垂着頭,目不斜視的徑直走到桌邊,将小菜一一擺上桌。
元清河一口喝幹杯中物,毅然決然的站起身:“告訴他,我沒興趣。”說罷看也不看岩田一眼,徑直就往門外走,在他跨出門檻之前,十幾杆槍齊刷刷的瞄準了他。
他一眼都沒有去看那些人,只是神色黯然的擡起手,細細撫摸着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翡翠指環。
岩田一步一步走上前來說着什麽,通譯立刻跟上翻譯着:“我知道你是一個有骨氣的男人,我很欣賞你,你不用立刻做出決定,我會給你時間。”
岩田伸出手,想要去拍上元清河的肩頭,卻沒想到他的手就那樣停在了半空中。
元清河詫異的回頭,看見剛才那個送菜上來的夥計從托盤下掏出手槍抵上了他的腦門。
一個日本兵大吼一聲,拔起刺刀,卻被岩田怒聲斥退,滿屋子的日本兵再也不敢輕舉妄動,局面僵持在那裏。
那夥計默然的擡起頭,元清河終于認出,這人正是剛才上樓時遇到的那個清瘦的年輕人,他以前似乎在哪裏見過,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元軍長,您可以先走一步了。”那夥計恭恭敬敬的對他說道。
元清河随手握住身邊的一杆槍,腳下一個橫掃,将那個持槍士兵撂倒,然後從他身上找回他原本被搜走的武器,對那夥計冷然道:“這位兄臺未免太小看我了。”
說罷他頭也不回,赤手空拳上去,看準一個士兵就下了死手,一拳砸中那人面門,将他打得滿臉血。那些日本兵因為自家上司被挾持,只曉得抖抖索索的握着步槍後退。元清河毫不含糊,三下五除二就放倒一片。
即使是在中國的土地上,同樣也不能拿日本人怎麽樣,否則他們所受的損失會在戰場上跟中國軍隊連本帶利的讨回來。所以他只能斟酌着出手控制力道,把人砸暈。
元清河且打且退,一直退到日本人身後,和那夥計背靠背站着,将手指關節捏得噼啪作響。他不明白這人的來歷,但局勢如此險峻,這人卻不曾流露一絲一毫的慌亂,他大約猜出,這人是受過訓練的,定然有極好的身手。
兩人心照不宣的挾持着那位岩田大佐慢慢退至窗邊,夥計突然朝日本人肩膀上開了一槍,元清河立即拽住他的胳膊,兩個人一同從二樓窗口跳下。
落地的瞬間,兩人順勢打了個滾穩住身形,快步站起身,後背貼着牆壁藏身在屋檐下。
日本兵嘴裏罵着八格奔到窗邊,陸陸續續朝街道上開了槍。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元清河擡頭看了一眼不斷被擊碎掉落的瓦片,看到那人朝自己做了個手勢,他會意點頭,随即兩人分道揚镳,趁着夜色的掩護分別向街道相反的方向跑去。
夜晚的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元清河拐進一個兩邊都是圍牆的巷子,巷子裏很黑,摸索着一路向前,卻不想圍牆上突然開出一扇門,他冷不丁的就被門裏伸出的一雙手給拉了進去。
眼皮猛的一跳,雙臂被人制在懷裏,黑暗中就聽到那人湊在他耳邊輕道:“別動。”
心髒突突的猛跳了幾下,瞬間就血氣上湧,元清河幾乎是想也沒想,倏然轉身将那人壓在門上,深深吻下去。
石誠笑微微的任那人捧着他的臉,急切的将唇舌伸進來,貪婪的翻攪着他的,像一頭饑餓了很久的野獸。
直吻得他上氣不接下氣,元清河才戀戀不舍的放開他,黑暗中仔細端詳着他的臉,聲音中帶着驚喜和詫異:“你怎麽來了?”
“我再不出手,有人就要被日本人拐走了。”石誠捏了捏他的臉,頗為恨鐵不成鋼的長嘆了一聲:“出來都不帶警衛,這麽傻的孩子,以後怎麽辦呢?”
石誠接到裘大海的密電,密電上說日本人盯上了駐守熱河的十九路軍元軍長,想要收買他。他知道他不善于應付這場面,立刻就從南京動身,三天之前到達這裏,根據日本人定下的場所精心策劃了路線,放下魚餌蹲點等魚兒上鈎。
石誠将他讓進屋,屋裏早已預備了熱飯熱菜,元清河的确是餓了,兩人對坐桌前默默吃飯。石誠不時停下筷子默默的看他一眼,元清河埋頭吃飯佯裝不知,只覺得心髒輕飄飄的,有他在身邊,連每一口呼吸都是甜膩的。
直到裘大海毫發無損的前來複命,元清河才依稀記起,原本石誠身邊,确實是有這麽個人的。兩人打了個照面,皆是微微點頭向對方致意,算是有了過命的交情。
裘大海一走,元清河就迫不及待的從身後擁緊了他,石誠任他摟着,伸手輕輕摩挲着他的臉,嘆道:“傻子,剛才很危險你知道麽?何必當面拒絕日本人,緩兵之計會不會用?”
元清河順勢咬住他的手指,暧昧的問道:“就是這麽個傻子,你要不要?”
石誠聽出他話語中別有意味,順勢軟軟的靠進他懷裏,淺笑着閉上眼,頰上暈染出兩片羞澀的緋紅,在他耳邊用氣流送出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要……”
元清河得到了滿意的答複,低低的笑着将他懶腰抱起,一同滾倒在床上。
才分別了兩個多的兩個人,瘋狂的想念對方的身體,一旦肌膚相觸,瞬間就被點燃,迫不及待的糾纏到一起。
一夜溫存,兩個人都沒舍得睡去,只是安靜的擁抱在一起,品味着瘋狂之後的餘韻,傾聽彼此的呼吸,直到東邊的天空泛出魚肚白。
“什麽時候走?”元清河心不在焉的把玩着他的手指,悶悶的問道。
“你希望我走?”石誠笑吟吟的望着他,将他的那只銀色懷表扣在手心,打開,合上,再打開,細細端詳着鑲嵌在表蓋裏的兩個人的合照,“這表,哪來的?”
“女人送的。”
石誠“啪”的一下合上表蓋,不笑了,他微眯了眼睛審視着他:“真的?”
元清河知道這人又想歪了,他不說話,只是緊了緊手臂,将他牢牢禁锢在自己懷裏,貼上雙唇封住他的呼吸,也封住了他的胡思亂想。
在一起的時光總是這麽甜蜜而短暫,他恨不得時間就此停滞。
喘息了好久才能穩住呼吸,石誠換了一種語氣,正色道:“照目前我所掌握的情報來看,日本人很快就會有大動作,他們的目标是奪取整個熱河,你們要加倍小心。”
元清河并不答話,只是靜靜的凝視他,仿佛要将他的影像就這樣印到眼睛裏去,就像拍照片一樣。末了,他垂下頭隐藏了表情,淡淡問了一句:“如果我死了,你要怎麽辦?”
石誠猛然按着他的雙肩,翻身坐起,表情複雜的看着他,眉毛幾乎要擰在一起,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額頭上沁出冷汗,嘴唇咬得發白,眸中似乎有一種名為恐懼的東西在閃爍。
元清河忍住不笑,覺得那人此刻瞬息萬變的神色有趣極了。到最後他實在不忍心了,雙手托着那人的後背,将他按進懷裏,柔聲安慰道:“逗你玩兒的。”
石誠把臉埋在他的脖頸間長出了一口氣,悶聲悶氣的說道:“以後不準開這種玩笑!”
“也沒有開玩笑,戰場上,子彈不長眼睛……”
“閉嘴!”石誠似乎是真的生氣了,怒氣沖沖的打斷他,用雙唇将他的後半句話封住。
一連好多天,元軍長的行蹤變得神秘莫測,每天天一擦黑就縱馬進城,到天亮才又匆匆趕回來,軍中傳聞,元軍長在承德市內金屋藏嬌,娶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姨太太。
當然,當事人很樂意他們這樣說。
石誠在承德呆了半個月,元清河就在軍營和市內往返了半個月,他們哪兒都沒去,只是守在一起,或在悠然坐在屋檐下曬太陽飲茶,或不知疲倦的翻雲覆雨,或者幹脆什麽都不做,只是脈脈凝望着對方,貪戀着這樣寧靜而寶貴的甜蜜時光。
送走石誠的那天,元清河從汽車行裏租來一輛汽車,聘請了一個汽車夫,開車送他去火車站。
習慣了這樣的離別,石誠總算不再像頭一次那麽失落,坐在車中兩人十指相扣,他依舊帶着滿面笑容,卻一反常态的多話,絮絮叨叨的訴說南京城裏的近況,玉石生意上碰到的奇聞異事,以及英國商人的戀情。
元清河目不轉睛的看着他,在他又一次語無倫次的重複起上一個話題時,驟然打斷他,眼中卻是無與倫比的溫柔。
他說:不要怕。
石誠瞬間就靜默了,眼中慢慢凝聚了兩點的水光,他轉過臉去看着車窗外,喉結上下移動,那點水光彙聚在下颌,然後無聲的滴落下來。
元清河笑得很無奈,他朝汽車夫使了個眼色,車夫了然的将汽車開到僻靜的巷子裏,然後下了車。
車中凝固着奇異的沉默。
他看到石誠下颌處的水滴不斷的滴落,又不斷的凝聚,代替了之前那些毫無中心毫無主幹的瑣碎語言,訴說着那人此刻內心的慌亂和擔憂。
他有力的攬住了那人的脖子,将他拉進懷裏,用一只手掌蓋住他的眼睛,滾燙的液體瞬間就浸透了他的掌心,他附在他耳邊輕聲重複了一句:“不要怕。”
他不明白石誠到底是掌握了怎樣的軍事情報,以至于這個素來沉穩冷靜的人如今慌亂成這樣,他不懂,也不問,只是攬過他,抱他坐在自己大腿上,任他的眼淚在手心流淌。
印象中,那人很少落淚。
感覺到手心那兩簇跳動的睫毛終于慢慢安靜下來,他才拿開手掌,将那人的臉扳過來面對着自己,吻上他的唇,只是輕觸一下就放開,捧着他的頭,将自己的額頭抵上他的,柔聲道:“我一定會活着回來的,等我,嗯?”
石誠輕輕點了一下頭,拿開他的手臂,轉過身,面對着他跨坐在他大腿上,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勾着他的脖子,回給他一個暗示性的長吻,仰着臉看他,細細回味着他清冽的藿香氣息,以帶着鼻音的沙啞聲音輕道:“要我……”
元清河看着他濡濕而低垂的長睫毛,無奈的低笑,這一句像是乞求,更像是撒嬌,一下就将他的感官點燃。
熱河的初春尚且料峭,他只是稍稍解開了他的衣襟,一雙厚實的大手從下擺探進去,輕撫他胸前兩點因激動而變得柔韌挺立的紅萸,立刻引來他渾身顫抖和難耐的哀鳴。
車廂中的溫度在上升,窗玻璃上凝結了一層水汽,恰到好處的遮掩了裏面的淩亂和旖旎,兩個不知疲倦的肉體,難舍難分的糾纏,好像末日之前的最後狂歡。
無法用語言闡述的愛,看不見盡頭的別離,以及經不起深究與推敲的諾言,全都融化在他們熾烈的交歡裏。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夜色一片蒼茫,車廂裏黑暗得看不見彼此,石誠只能感受到他在體內蠕動、深搗,直到最後一次劇烈的悸動、爆發。他們相擁在一起,緊貼的赤裸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鼻息聲中,他再一次親吻了他。
平息下來之後,元清河默默的為他套上衣服,石誠捧着他的臉,輕道:“我要走了。”
本應該下午乘坐的火車,早已錯過了,可是應該去愛的人,他卻沒有錯過。
“等戰争結束了,我想離開這個又寒冷風又大的地方,去南方定居。”
“好,我陪你。”
“只有我們兩個人。”
“好。”
“你不再帶兵打仗,我也不幹軍統這一行了。”
“好。”
“或許可以收養一兩個孩子。”
“好。”
“我刻石頭,你煮飯,我養你。”
“好,都依你。”
“你敢不敢保證?”
“你今天話有點多。”
“你敢不敢保證?”
“我保證。”
“你發誓!”
“我發誓。”